谢连城呆滞着,由着那人抱了自己回去。
他好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在这个手沾自己全家鲜血的仇人面前,竟连一丝的愤怒情绪也没有了。
真正的心若死灰。
晚上琳琅留了下来,搂着他入睡。
他睁着眼,呆滞看着床顶,不知过了多久,听着窗下的寒蝉鸣泣,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
这是下午趁她出去藏的。
他略微起身,将锋锐的刀尖抵在她的胸口。
这一幕何其相似,可他的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像那时一样,她依然对自己没有任何防备。
他将刀刃往里面推进了一分。
“怎么不动手?杀了我,你就可以为他们报仇了。”她闭着眼,并没有阻止。
谢连城一怔,眼泪瞬间流下,落在女人的脸庞上,又没入鬓发里。
琳琅的手里被塞进了那把染血的匕首。
“将军,求你,帮连城解脱吧……”
“他们都走了,那么狠心的,抛下了连城一个人。”
他伏在琳琅的胸口,低声呜咽,“连城是个罪人,没有办法杀了将军为他们报仇……求你了……”
琳琅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待他哭得累了,渐渐睡了过去,脸颊上犹带着泪痕。
第二天,谢连城除了脸色憔悴些,一切照常生活,仿佛忘了那一场亲眼目睹的屠杀。他之前缝过一件藏青色女式长袍,因为各种原因搁置了,现在重新做了起来。
琳琅带他出去郊外散心。
她用草叶编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伸手递给谢连城,“这东西挺会折腾的,像小孩子一样爱胡闹。”她又笑了,指尖碰了碰小玩意的身体,亲昵道,“以后咱们的孩子就取名跳儿吧,活泼又福气。”
谢连城温柔注视着她,“将军决定就好。”
“跳儿,你可要听话呀,不要总是欺负你父亲。娘亲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支柱,可一定要好好替娘亲守护你父亲。你答应的话,就点点头。”
琳琅很孩子摁了摁蚂蚱的脑袋,抬头冲着男人灿烂一笑,“你看,咱们的跳儿多乖。”
“是啊,跳儿真乖。”他喃喃重复了一句。
回去之后,他将那件女式长袍拿出来,里面塞进一条白绢,再仔细缝了起来,藏好针脚。
他难得梳洗了一番,屏退了侍子,自己从箱底下挑出了新婚嫁衣,不同于时下流行的花卉式样,他亲手绣了一对嬉戏飞舞的金蝶上去,愿日后能同意中人双宿双栖。
如今金蝶依旧艳美,而他却要将这身嫁衣当成丧服。
谢连城端坐在铜镜前,素手轻抬,用胭脂在脸颊上添了一笔红彩。
宛如伤痕,红得妖艳。
他取了红纸,半含着,嘴唇轻轻抿了一下,晕染成梅红色。
谢连城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白玉酒爵。
梨花酒,真应景。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他低低一笑。
“将军,恕连城先走一步。”
他虚举了一下。
“啪——”
碎玉飞溅。
他的手缓缓垂落在床边。
最后,谢连城以自身性命做局,赌琳琅对他的情意。
如果他的死能令她悲痛,换取谢家的一线生机,那他真的是死而无憾了。
抱歉,将军,到现在连城还在算计你。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
“连城?”
有人在耳边轻轻唤他。
谢连城恍惚睁开眼,这是到了黄泉?
“阿治,你快来,连城醒了!”
一身青袍的中年女人满脸惊喜,连忙扶着他坐了起来,拿了个垫子让他舒适靠着。
“母亲?”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渴吗?还是饿了?想吃什么尽管说,母亲现在给你买去!”
谢连城怔怔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眼泪一下子便流了下来,不顾谢母的阻拦下了床,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母亲,孩儿不孝,连累谢家满门……”
谢母先是吓了一跳,继而笑了起来,“你这个傻孩子,谢家才没有被连累呢。”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感叹一声,“真是误打误撞啊,本以为给你找的是一个草包王爷,都没什么指望了,没想到对方竟是韬光隐晦,那计谋手段使出百般花样,母亲也自叹弗如。”
谢连城隐隐觉得古怪,“母亲不怪王爷?”
谢母诧异,“我怪她做什么?要不是你妻主力挽狂澜,恐怕咱们谢家人如今就成了女皇陛下的案板肉,由人宰割了。”
“力挽狂澜?王爷做了什么?”谢连城心头的怪异感加深。
“你不知道?”谢母比他更为惊诧,“难道你妻主没有告诉你?不应该啊,她怎么会不告诉你呢?”
“告诉我?她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谢连城猛然站起来,一把抓住谢母的衣袖。
谢母见他情绪激动,呆了一会儿,才说,“女皇陛下很早就盯上谢家了,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五妹勾结外邦的证据,打算将谢家一网打尽。有太多人盯住谢家了,更别说还有女皇虎视眈眈,为母就算是知道这消息也无可奈何。”
“你妻主知道了这情况,有一晚秘密到了谢家来,同我商量对策,如何保存谢家血脉与底蕴。”谢母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真没想到摄政王耍起阳谋来也不逊色,在群臣看好谢家的时候,设计了龙袍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栽赃,她偏偏大肆发作,反让谢家得了同情。”
“等女皇陛下苏醒过来,看到谢家被摄政王暗算,还被清算得那么惨,她那份勾结的证据估计也派不上用场了。而且啊,你府内不是有一位温贵君吗?他是琅邪部落走失的王子,你妻主又设一个局,将他的死亡安到了女皇的头上。”
“到时候琅邪进攻边界,女皇手下无强将可用,只能重新启用五妹同六妹,为了安抚臣心,那些流放的族人也会被赦免。”
“如此一来,谢家不费一兵一卒,便能保全大好基业,延绵千秋。”
谢母看向谢连城的目光充满了慈爱,“连城,这还得多谢你。若不是摄政王深爱于你,爱屋及乌,甚至不惜做出牺牲,恐怕谢家就真的要湮灭在历史的尘烟里了。”
说着,她又不禁一叹,“不过母亲总有些良心不安,如此枭雄人物,本应该大展拳脚一番,却因为谢家,她甘愿背负一世骂名,命殒龙城……”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女皇的势力毕竟经营了四朝,短短半年也做不了大的改动。若不是那孩子做诱饵吸引那些人的目光,我们这些‘死刑犯’可能没走几步就被盯住了,谢家欠她一辈子。连城,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不,没什么。”谢连城勉强站稳了身子。
这一定是个梦。
梦里的将军才会那么温柔,为了保全谢家不惜以身为饵,在危机四伏的深宫里夹缝生存。
“城儿,你醒了?”
谢父在外边揉着面团,脚边还有一个小孩子在闹,没听见谢母的叫声,他是想着谢连城差不多醒了,就进来看一看,没想到还真见着了。
一时间他喜上眉梢,连连说,“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连城叔叔!”
小粉团扑到了他的脚边,仰着小脸一直在笑,与他记忆中满脸血污的印象不一样。
谢连城愣了一下,将他笨拙抱了起来。
真好,这软软的身子,还有温热的触感,一切都那么真实。
“连城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小家伙伸手扯了他的脸,狠狠的,很疼。
死人也会有痛感吗?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一旁的谢母谢父在商量着今晚的饭菜。
“虽然说为了掩人耳目,不宜铺张浪费,不过连城刚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需要买一些好药材来补一下……”
谢连城忽然问了一句,“在刑场上,代替谢家的是什么人?”
谢父道,“自然是一些身形相似的死刑犯,原本他们是可以等到明年的秋冬再处死,不过他们为了后代能有个基本温饱的保障,自愿参与这次的替身处决。为了瞒过一些人,还特地化了妆。小孩子不好找,只能用死尸代替,由狱卒提着走。监斩官是咱们这边的人,得力能干,有什么情况她会处理好。”
他说完,便见谢连城的脸色骤然煞白,抱着孩子的手突起青筋。
“连城叔叔?”
小孩子觉得不舒服,扭了扭身子,不经意抬头看见谢连城的难看脸色,被吓得哇哇大哭。
谢父连忙将他抱到自己的身边,“连城,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一醒来就……”
谢连城嘴唇惨白,“王爷……后来怎样了?”
他这一问,双方都沉默了下来。
“女皇陛下苏醒之后,带兵逼近行宫,摄政王……自焚了。”
自……焚?
他耳朵嗡嗡直响,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一个人,在熊熊大火中,孤立无援,灼痛致死。
而他,却自私的,误会了她,还算计了她。
这样的自己,真是丑陋啊。
还说什么同生共死,结果他却当了逃兵,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独自上路。
鲜血溢出唇角。
视线之中,是父母惊骇不已的眼神。
“连城,你的血……”
谢连城捂住了嘴巴,鲜血顺着指缝争先恐后流淌出来。
一滴滴落到地上,如朱泪。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
他跌坐在地上,大笑了起来。
笑她情深。
笑命运荒唐。
更笑自己,为何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她。
“哈哈哈哈……呜……”
他笑得癫狂,笑得岔气。
满头青丝一夜化作白发。
她说会爱他一辈子,是他太傻,忘了问——
是这辈子,还是这下辈子。
第132章 草包前女友(番外)
龙城的第一场雪是十一月份, 比往年来得还要早。
一处无人问津的荒山上,葬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摄政王, 她死于风华正茂的二十五岁, 生命犹如昙花一现。在她执政的短短半年里, 提拔新秀,重用忠臣,令楚国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势。很多政令在她死后发挥了很大的效用, 令世人受益。
这一天, 来了一位客人。
“妻主,连城来看你了。”
他穿了一身干净的素服,摘下帷帽,一头白发垂落至腰间, 秀美绝伦,飘渺若仙, 衬得他不似凡间中人。
“你们先退下吧, 我想跟王爷说几句话。”男子淡淡地说。
“可是大人吩咐过不能……”暗卫们有些为难。
“下去。”谢连城抬手抚摸着无名墓碑,亲吻了一下,那姿态温柔而多情, 仿佛亲吻的不是阴冷的墓碑,而是爱人炽热的嘴唇。
他脸上流露出迷醉的神色。
暗卫们身子颤了颤, 还是退了,远远观望着。
“抱歉,这么久才来看你。”
他的手指原本笼在袖子里,这会儿伸出来触摸墓碑, 瞬间冻得通红。他轻轻呵出一口热气,手掌插入了土堆之中,拨开了泥。
远处的人看得心惊胆跳,见谢连城双手继续挖着土堆,立马走上前来,“公子……”
他眉头也没抬,“我还没说完话,你们先去休息吧。”
温和的,却是不容拒绝。
女皇痛恨琳琅的胡作非为,找了个由头发落下去,叫人把她的尸骨随意遗弃到乱葬岗,被盯着的人偷偷运到这荒山埋了。下葬十分简陋,只有一副薄棺与无字墓碑,土堆也极为低矮,就是怕有人认出来。
谢连城挖了许久,指甲盖差点要翻卷了,他见到了棺材的一角,郑重将棺面上的泥粒一一擦拭干净,开棺。
里面躺着一具烧焦的尸骨,面目全非。
她的手里紧紧抓着一样东西。
是一条烧得只剩半角的素绢,上面有他写下的字。
“妻主,我来看你了。”
他擦干净了手上的泥土,抚摸着骷髅的面部,深情而眷恋。
父亲说,他小时被别家的孩子装鬼吓过,当晚发起了高烧,病好了之后对骷髅、鬼火这类的东西十分惧怕。
现在他也依旧害怕,只是想着她的气息、血液曾流淌过这架骷髅,他心里只剩下了柔绵的情意,只想同她再亲近一些。
“快,跳儿,快向娘亲问好。”
谢连城摸了摸肚子,他其实早就有了身孕,如今快三个月了。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怀孕的事,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后来谢家遭逢剧变,他一心求死,便将这个秘密给瞒住了。
“跳儿,别看你娘亲现在这样有点丑,其实长得不差,在一众世家女面前也是佼佼者,能文能武,绝世无双。爹爹啊,就是这样被迷得神魂颠倒。”
他又对尸骨说,“再过七个月,跳儿就要来到我们生活的世界了,他很听话,没有闹我,是你在暗中叮咛么?”
“谢家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小刀我接过去了,神智一直没有清醒,活得跟小孩子一样,现在跟那群小鬼玩得很好。”
他低低道,“嗯……我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