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臣给他机会,让他放手做。以臣的一条性命,换回广陵王的王爵和广陵郡八百余里封地,臣觉得值得。”
“你愿意拿自己冒险,也得先问过我这边。”司云靖把密报往桌上一扔,“有时间糟蹋内库的好东西,还想着给东宫的肱骨之臣下毒,看起来是让他们太闲了。”
他换来了高内侍,传下一道口谕。
高内侍领了命,小声追问了一句,
“只是楼世子和韩世子吗?池世子那边呢。 “
司云靖思考了片刻,吩咐道,“池家那个和楼家韩家的两个不一样,身材过于瘦弱,需得反过来,让他吃胖点。”
高内侍恍然大悟,领命下去了。
司云靖用笔杆敲着桌面想,就是太纤瘦了,模样太秀气了,池家那小子才会误入歧途。
把人养壮实些,长到身高八尺,膀大腰圆,他好意思再来爬东宫的床吗。
人养壮实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相貌雌雄莫辩,临水殿里第一眼就看错了,还以为面前站了个极美貌的小姑娘……
第二天清晨,按时到守心斋点卯的韩归海和楼思危两人听到了沈梅廷通传的东宫口谕,感受到了什么叫晴天霹雳。
韩归海咬牙切齿,“这不是折腾人吗。每天点卯完毕,先绕这屁大的小院子跑一个时辰?那要跑多少圈!我又不是驴!”
沈梅廷打着呵欠说,“跑多少圈随便你,总之跑够一个时辰就行。”
韩归海怒吼道,“那为什么只有我需要跑一个时辰!”他伸手一指另外两人,“他俩为什么不用跑圈!”
楼思危委屈地说,“我虽然不用跑圈,但我得干活啊。”
他指着院墙下新摆放的一溜排的农耕用具,“太子爷叫我给院子里松土锄地,我这辈子还没锄过地呢……”
韩归海默了默,自己也感觉锄地似乎不比跑圈好到哪里,又伸手一指池萦之,接着怒吼,
“那他呢!为什么他不用跑圈也不用锄地,只需要坐在旁边吃!”
池萦之坐在廊下新摆放的小桌小椅处,小方桌上摆了一盘刚蒸笼出炉的大肉包,一盘新鲜出炉的香气扑鼻的栗子糕。
她掂起一块栗子糕咀嚼着,含糊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27章 咸鱼第二十七式(捉虫)
不管三位藩王世子心里怎么想, 东宫传下的口谕,在守心斋里得到了严格的执行。
接下来的数日,守心斋密报每晚准时传递到太子爷的书房案头, 密报的长度一日比一日短小。
“韩世子跑圈一个时辰。发呆半个时辰。晌午进食半个时辰,午后小睡一个时辰。又跑圈一个时辰。离开守心斋。”
“楼世子锄地一个时辰, 和池世子闲话半个时辰, 晌午进食半个时辰, 午后和池世子闲话一个时辰,又锄地一个时辰。离开守心斋。”
“池世子进食一个时辰, 和楼世子闲话半个时辰,晌午没有进食,和羽先生闲话半个时辰,午后和楼世子闲话一个时辰,又进食一个时辰, 离开守心斋。”
司云靖在灯下看完了今日的简短密报, 把纸笺放在火苗上烧了, 满意地想,如此安排甚好。
已经过了五日, 距离万寿节还有短短十三日,三位世子就这样安分守己地蹲在守心斋里,同进同出。他耳边清净,省心了不少。
五天是个不长不短的长度,足够一段不敢指名道姓、只能含糊影射的惊天断袖恋的传闻在皇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也足够宫里使出种种手段,把传闻强硬地压制下去。
五天的时间,也足以让被气得纵马狂飙、回宫喝了整夜酒的太子爷恢复了平日里惯常的冷静。
他觉得他可以重新以平常的态度对待池家那个小混蛋了。
守心斋里的平静(?)岁月持续到第六天早晨。
韩归海跑圈的大口喘气声, 楼思危一边锄地一边辨认杂草的自言自语声,池萦之吃早点的细微咀嚼声, 都被院门外一阵不寻常的脚步纷乱动静压过了。
吱呀一声,守心斋紧闭的门户被人从外推开,司云靖抬脚迈了进来。
自从三名藩王世子被召进了守心斋日日点卯,这还是太子爷第一次踏足此地。
守心斋内的四个人慌忙起身,过去门边拜迎。
“免礼,起。”
司云靖步子不停,从几人身边走过,径直往明堂中央走去。
走到一半,黑魆魆的眸子往四下里一扫,看到了东边轩窗下的新物件,顿时停下了脚步,不悦地拧起了眉头。
“梅廷,窗边新摆的琉璃碗是谁的?为什么搁在那儿?”
被点名的沈梅廷回头张望了一眼,“那碗啊,是楼世子从家里拿来养鱼的……臣觉得不算大事,就自作主张应下了。”
“哦,养鱼。”司云靖盯着装了半碗水和几颗小石子的琉璃碗,嘲道,“鱼呢?”
楼思危站在门边,低着头小声道,“昨儿不小心喂多了鱼食,鱼死完了……正好臣每天锄地嘛,把鱼埋院子里那棵梅树下了。”
司云靖抛下四个字:“玩物丧志。”
视线四下里一扫,顿时又敏锐地发现了一处和以往不同之处。
“墙边堆着半盒子泥又是怎么回事?!”
沈梅廷埋怨地盯了眼池萦之,小声说,“那是楼世子锄地挖出了几颗虫卵,拿给池表弟……啊不,池世子看。他们俩一个说是蝴蝶卵,以后会孵出蝴蝶来,一个说是瓢虫卵,只会孵出小瓢虫,争论了小半天,最后就弄了半盒子土,两人打赌,把虫卵养在守心斋里了。说是屋子里暖和,说不定能早些孵出来看看……”
司云靖听了,半晌没说话,缓步踱到墙边盛放泥土的木盒子边,俯身看了许久,最后说, “倒真是不见外,把守心斋当做自己家了。梅廷,你这陪客做得好啊。”
沈梅廷听到话头不对,忽然想起来这位从小不喜别人乱动他的屋内摆设,守心斋的物件几年没变动过,急忙道,“臣知错了,臣这就连盒子带泥扔出去!”
“留着吧。”司云靖凉凉地说,“等虫卵孵出来,究竟是蝴蝶还是瓢虫,让孤也看看。猜对的那人,拉出去打五板子。”说着径直走到了明堂屏风处的黑檀木桌后面,拉开椅子坐下了。
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人只觉得屁股同时一阵火辣辣。
池萦之心里纳闷,猜对的人要拉出去打板子,难道是奖赏猜错的人?东宫这位做事可真是处处出乎意料啊……
她心里嘀咕着,但自知外苑当天得罪狠了这位,一句话都不敢说,站也是站在三人最末的不起眼的位置里,巴望着太子爷没瞧见她,直接训话完毕走人得了。
但楼思危这人肚子里的弯弯肠子比较少,心里疑惑什么,直接就问出来了。
“猜对的人要拉出去打五板子。那猜错的人呢?”
司云靖转过身来,睨了他们俩一眼,“运气不好,猜错的那人……就当着孤的面,把虫子吃了吧。”
“呃——”池萦之没忍住,捂着嘴干咳了一声,意识到眼前情况不对,赶紧放下了手。
但司云靖那道凉飕飕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落到了站在楼思危背后的池萦之身上,
“啊,差点忘了,池小世子好像从小落下了毛病,特别容易吐?”
他打量了池萦之几眼,漫不经心地说,“孤挺看不得人吐的。希望池小世子顺利赢得打赌,被拉出去打板子吧。”
池萦之:“……”狗。宁怎么能这么狗呢。
池萦之和楼思危面面相觑了片刻,硬撑着说,“承、承蒙殿下贵言。希望、希望如此。”
司云靖的手指搭在薄唇边,掩住了一抹极细微的笑意。
他走回了明堂正中的大黑檀木书桌处,拉开椅子坐下了。
下一刻,视线不经意地往桌面上看了一眼,唇边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桌子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桌面上几道浅浅的新添刻痕,冷声道,“谁刻的乱七八糟的,故意糟蹋孤的桌子?”
沈梅廷打死不敢应声了,幽幽地瞄了眼身侧的池萦之。
池萦之无处可躲,硬着头皮走过去两步,“前几天无事可做,偶然发现博古架上放了块鸡血石,甚是玲珑可爱,一时手痒,就拿过来刻了几个字……刻刀不小心划到桌子上了。”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完了,往身后的黑檀木交椅上一靠:
“博古架上搁着观赏用的鸡血石,被你拿去刻字了。刻字的时候划烂了孤用了多年的桌子。……行。你很可以。——刻的字呢,拿过来看看,看你怎么糟蹋鸡血石的。”
池萦之求助地看了眼沈梅廷。
沈梅廷咳嗽了一声,从博古架上将那块鸡血石取了下来,托在手掌上呈给太子爷看:
“殿下你看,其实池表弟他刻的还挺不错的……”
用来观赏的这块鸡血石并不很大,通体鲜红似鸡血,主要是形状天然呈心形,罕见的很,才被挑选放在守心斋的博古架上。
司云靖将那颗心形的鸡血石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阵,没发现刻字的地方,瞄了眼池萦之。
池萦之没敢说话,走近了几步,伸手一指鸡血石下方红心聚拢的那个尖处。
司云靖用指尖摸了摸尖处,果然摸到了细微的刻痕。
他传高内侍过来,打开黑檀木大桌子下方锁住的小铜锁,拉开暗格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八角镶云母边印泥盒子,取过一张纸,鸡血石的红心尖处蘸了蘸红色印泥,印在白纸上。
池萦之刻的居然是幅小画。
方寸之间,寥寥几笔刻了村落炊烟,拱桥流水,岸边几支桃花,远处群山现出隐约的轮廓。
仔细看去,流水里居然还有几片花瓣。
不到一寸方圆的小画下方,以篆体提了米粒大的两个小字:‘守心’。
池萦之不敢抬头去看大书桌后坐着的人现在的脸色,视线紧盯着地面,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默念着,“别骂我别骂我……”
守心斋内安静了片刻,司云靖把鸡血石搁在桌上,对刻字刻坏了书桌之事没有再追究下去,却换了个话题,随手翻了翻桌面上一叠簇新的书本,
“池小世子这两天只忙着刻石头了,没看书?”
池萦之心虚地低着头,“……没看。”
“楼世子呢。”司云靖抬了声调问门边站着的楼思危,“这两天只忙着孵虫子养鱼了,你也没看书?”
楼思危结巴了一下,呐呐地说,“没、没看。”
“那韩世子呢。”司云靖平淡地继续问,“韩世子忙些什么,这几天也没看书?”
今天始终一个字没说的韩归海终于开口了。
他满腹怨气、冷冰冰地顶回来,“臣每天忙着跑圈,跑完了累得倒头就睡,哪有功夫看书。”
司云靖没有回答,只是讥诮地笑了一声,信手翻了翻干干净净的书页。
安静的书房里响起了哗啦啦的细微纸页声。
感觉气氛不对的沈梅廷试图缓和气氛,赶紧插了一句话,“殿下事务忙碌,今日中午突然过来,可是有事情找臣等。”
司云靖重新拿起鸡血石,蘸满了印泥,在澄心纸上又印下一幅朱红小图,将纸拿在手里打量着,轻飘飘地道:“孤是很忙,但还是记挂着守心斋各位的。今日想起来,便过来看看你们三个。”
池萦之:“……”
‘过来看看’,说的好听,真不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忙,心气不顺,过来寻他们三个晦气的吗?
——还真不是。
在三个人或紧张或戒备的眼神里,司云靖从书桌后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半开的轩窗边,
“孤今日过来,准备了一些问题问你们。一人一个问题,希望你们如实回答。”
如此说完,他俯身看了看盛了空荡荡半碗清水的琉璃碗,最先踱到了韩归海身边。
韩归海本能地倒退半步。
“第一个问题问韩世子。”司云靖平淡地道,“今日守心斋中,你说了什么。”
韩归海又是一愣,绷紧的神色缓和了些,思索了许久,回答,“整个早晨,不曾说话。”
司云靖点点头,缓步踱到了靠门的楼思危身侧,抛出了第二个问题,“楼世子。今日守心斋中,你做了什么。”
楼思危大冷天的头上渗出汗珠来,勉强声线平稳地回答,“臣早上点卯了就锄地,把院子里的土都翻了一遍,那个,找新的虫卵,啊,还看看昨天埋下去的鱼儿还在吗,结果发现被蚂蚁吃了一大半了,臣就拉了池小叔……池世子过去看。鱼眼睛还在,肚皮就——”
“行了。”司云靖的嘴角抽了一下,“剩下的不必细讲。”
他缓步踱到了粉墙壁边,堵在鹌鹑般缩成一小团的池萦之的面前。
看面前人乖巧低头听训的小模样,想起外苑松柏林里这小混账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那些好话,忍了又忍,没忍住,一肚子暗火腾得升起来。
司云靖的声线下沉,仿佛寒冬腊月浸满了冰,“装什么乖呢。头抬起来! ”
池萦之无奈抬头,后背严严实实贴在墙上,屏息听她的第三个问题。
“池小世子。今日守心斋中,你想了什么。”
这个问题比想象中容易多了,池萦之不假思索,答得飞快:
“今天厨房送来的当归老母鸡汤虽然滋味香浓,药味太过浓厚了些,实在不合臣的口味。臣一早上就在想着,羽先生中午会不会来,臣想念羽先生的麻辣兔头和辣子鸡……”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面前的司云靖,把后半截咽回去,默默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