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滑稽的让人心酸。
裴措好几次听鹿赤提起他家里的情况。
毕竟他和鹿赤,除了是大学舍友,多年死党之外,还有一层亲戚关系。
有些话,鹿赤和别人不好说,只能找裴措倾诉。
所以在见到鹿绿本人之前,裴措就已经被分享过很多关于她的故事了。
譬如什么”她天生基因好,脑子非常聪明,就是被逼得厌学了,要不然早出息了“。
又譬如什么“她可怜啊,小时候小婶一心情不好就拿她出气,那么小一小孩,被关在鞋柜里一下午,换我我得自闭”。
甚至譬如什么“她打小儿主意就大的很,小学三年级离家出走,竟然一路走到了火车站,还差点上了火车坐到邻省去了,才多少岁啊,真是不得了......”等等等等。
鹿赤很少说”鹿绿“这个名字,也没展示过她的照片,甚至不会谈及她的日常生活状态,只是在聊到家庭关系上的困境时,会顺带着提一嘴自己那个”可怜的堂妹”。
所以,在裴措心里,关于鹿赤堂妹的印象,非常模糊。
基本就是一个瘦弱又矮个的小学生,顶着一颗蘑菇头,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校服,时常低着头缩在角落里,胆怯又自闭,寡言又倔强。
气质非常像是希望工程广告片里的大眼睛女孩。
结果没想到。
完全出乎了预料。
胆小倔强的希望工程小女孩变成了徒手抠美瞳的叛逆少女。
还大放厥词地说要给他生孩子。
......
但话又说回来了,不管是什么样的性格,鹿赤都不可能故意给他妹妹编造假的人生故事。
那么这小妹妹在经历那么长期的家庭冷暴力后,还能保持这样落落大方的性格,裴措已经觉得很了不起。
于是他端着面碗,宽容地颔首道:“嗯,是需要耐心。”
“这不光光是耐心就可以解决的问题。”
小姑娘拿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眼神专注的像是在辩论,语气却又轻松的仿佛在闲聊,“小孩是超级烦人的一种生物,你没有养过,所以你不知道。”
“首先,孩子还没生出来的时候,万一一个不好要剖腹产,肚子上留那么丑一条疤一辈子,你说你会不会恨死这个小孩了?会不会想掐死他?好,你是男人可能不会有这种情况。那假设小孩生出来后,要是不分昼夜哇哇的哭,影响你工作,导致你失去了一个非常大的单子,你会不会气死?会不会很想把她丢掉送给别人家算了?或者如果小孩不懂事弄坏了你的东西,比如把你电脑搞坏了,代码全删了,你想不想骂人?想不想把他弄死?”
“就算小孩好不容易上幼儿园了,你以为你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结果又有一大堆亲子活动非要你参加,耽误你正常工作生活,你高兴吗?养着这么一个累赘,你后悔吗?而且万一小孩还会和别人家小孩打架呢?把你经营了十几年的名声全毁了,你能忍下这口气?小孩......”
她噼里啪啦讲了一堆,完全没给人留下半点插话的空隙,口条顺的仿佛在背一篇已经背过千万遍的满分作文,连语气都可以做到声情并茂。
而事实上,大部分正常的家长,在遇到上述这些情况时,都不会有这么极端的反应。
裴措沉默了两秒,忽然开口问:“你遇到过这些情况?”
“......”
“你爹妈就是这样把你养大的?”
“......”
鹿绿没有回答,甚至下意识抿紧了唇,冷若冰霜地看着他。
幸好裴措的神情很平静,连语气都是冷淡的,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对她的回答半点不期待。
这种不带任何侵略性和冒犯性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也稳定了鹿绿的情绪。
于是她盯着他看了半晌,点点头:“差不多吧。”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对他们没什么怨恨。”
女生又重新坐回灶台上,挺直背脊,期望能和他平视——没有做到。
行,那就不看。
鹿绿视线下移,把聚焦点放在他的喉结上:“我初中的时候养过一只猫,非常小,很漂亮,但是不会用猫砂,随地大小便,饭也不好好吃,喜欢叫,会抓人,还会把虱子带到房间里。你知道吗,我养了它大概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我没有感受到半点来自于它的治愈和可爱,全部都是烦人。烦人的要死。”
“我虚伪地对塔好了一个月,每天都假装自己很喜欢它的样子,但是一个月后,我终于装不下去了,把猫直接送给了朋友。”
送的非常果决。
前一天晚上猫咪抓了她脖子一下,她没打没骂,反而笑眯眯地亲了它一口。
然后第二天一早,她立马就把猫送了出去。
没有一点征兆,也没有一点后悔。送完之后依旧该上学上学,该打游戏打游戏。
果决冷血的要命。细思恐极。
“反正那个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你养连一只猫都觉得烦,千方百计要把它送走。那你爹妈养你觉得烦,不挺正常一件事儿么?毕竟人要比猫难搞多了,活的也长久多了。”
“所以对他们养而不教这件事儿吧,我不仅没什么怨恨,反而还很理解。”
小姑娘抬起头,一张小脸白嫩又素净,眉头紧蹙,“我唯一搞不明白的就是,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生我?”
......
面对她灼热的目光,裴措下意识摸了摸喉结。
而后松开。
面色如常,眉目淡定,依旧是那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冷模样。
闷骚装逼狗。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噢?又不是我想被生下来的,当初要生的时候也没问过我的意见,他们想生就生了,结果生完之后,还说这是父母的大恩大德,要懂得感恩。你说,这是不是婊的过分?”
是有点。
但裴措没有背后聊八卦的习惯,也米有在当事人面前吐槽她父母的爱好。
所以他只淡淡一点头,用词模棱两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习惯就好。”
鹿绿觑了他一眼,轻“呵”一声。
又端起方便面碗开始嗦面条。
裴措本来以为,聊到这些话题,这姑娘心情肯定不太好。
眼眶红一红,掉个几滴泪,触景生情地开始大谈未来理想和过往回忆,那都正常。
但是没想到,小姑娘脸上干干净净的,半条泪痕没有,话也不再往后说,反而埋着头开始吃面,吸吸嗦嗦喝汤的声音特别香甜,看不出一星儿的沮丧。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还奇怪地抬起眸:“你盯着我干嘛?看入迷了?”
裴措顿了好一顿。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他开口,说出了一句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安慰,“别人家的小孩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你家也不好过吗?”
“......不算太好过。”
男生思考片刻,缓缓道,“我父母早逝,爷爷七十几岁了,身体没有从前硬朗,目前管事的是家里的堂叔。堂叔心思多,胆子也大,做事情不一定遵纪守法,所以家里的人和事业都不安全,一不留神就可能被一锅端了。”
“被你堂叔一锅端了?”
“不是,连带着我堂叔被警方一锅端了。”
“......”
鹿绿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警、警方?
他们家做的是什么生意?黄赌毒还是走私枪械?
妈耶,她大伯母娘家人这么叼的吗?!
那鹿赤现在不是很、很危险?
“只是说以后逼急了有这个可能。”
裴措心累的揉了揉眉心,“不是说我们家现在就是违法犯罪的不法分子。”
“......噢。”
鹿绿想了想,又问:“你父母,是什么时候离开你的啊?”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因病去世,母亲是难产走的,所以我大小也算个孤儿,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
有句话说的好:当你情绪低落时,让自己振奋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碰见一个比你更惨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完裴措的“惨状”后,鹿绿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心情有半点好转。
反而甚至,陷入了一个更加低落的怪圈。
她觉得人活在这个世上果然就是很难得偿所愿。
裴措一出生就父母俱亡,一定被很多人同情,觉得他是个悲惨的小可怜。
但又有谁知道,她是多么想成为一个孤儿。
最好是美猴王那种,天生地长,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哪怕把天给捅破了,也不需要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小姑娘垂着眸,厨房微黄的灯光从侧面打过来,正好落在脸颊处。
其实角度不太好,显得她整个脸颊都变得肥嘟嘟的,还能看见一点儿双下巴。
让她的整个落寞气场都变得圆润可爱起来。
“你为什么会跟我说这些哦?”
她睫毛轻轻一抬,有些好奇,“我们才认识好像没两天。我还刺激了你好几次,狠狠地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倒也不必把自己的能力如此夸大。
他裴措的自尊心如果这么轻易就被一个小姑娘伤害了,干脆别活了算了。
不过两天相处下来,这姑娘的脾性,他也算是有了个大概了解。
所以并没有去解释争辩,只淡淡一弯唇:“我朋友不多,鹿赤算一个。既然你是鹿赤妹妹,面子就得给。”
“鹿赤有那么多好妹妹。每一个你都给这么大面子?”
“那是你误会他了。他跟我说过很多回,他就你这么一个妹妹。”
鹿绿抿着唇不说话。
整个厨房静静悄悄的,窗外风刮树叶,哗啦哗啦,
非常安逸。
小姑娘忽然“咚”的一声又从灶台上跳了下来。
“你等我一会儿。”
她说。
然后拧开厨房的门,蹬蹬蹬就往自己睡觉的房间跑去。
期间还把鹿赤给搞醒了。
“妈的你个小兔崽子,大晚上的你要成仙啊!还有裴措,你疯了吧还陪着她闹,你明天不要工作啦?苍天哦,我真是上辈子做了孽了才认识这么两个王八羔子,还让不让人睡了......”
在鹿赤怨妇式的咒骂中,鹿绿很快又重新跑回了厨房。
“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干脆响亮,没给鹿赤留半点面子。
“这是我的私产。”
小姑娘拉开怀里抱着的书包的拉链,往地上一倒。
哗啦啦洒出来好几叠钞票。
“这里有十万块钱的现金。”
她一叠叠数好,在地上垒的整整齐齐,一边道,“我今天特地带过来,本来是想资助鹿赤的。但是我觉得他那个人不太靠谱,十万块钱在他手里只能花出八千块钱的价值。所以我决定,先存在你这,就当是我投资这个项目了,你到时候多给我分点股份就行。”
......
厨房内诡异的沉寂了片刻。
“你想要多少股份?”
“这我哪里懂。”
小姑娘一副“你在耍我吗”的荒唐表情,“你才是项目负责人,连论功行赏的本事都没有,你还当什么老大争什么天下?”
“......”
“总之,钱我就放这了,怎么处置你自己定。如果你们以后急需用钱的话,也可以找我商量商量,私房钱我还是攒了不少的,大忙帮不上,燃眉之急说不定可以解决。”
“......”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男人顿了顿,不知为何,竟然感觉有些哭笑不得,“你才认识我两天,就这么信任我?”
“唉,谁叫我哥哥不多呢,满打满算也就鹿赤这么一个。既然你是鹿赤的朋友,这个面子,当然得给。”
第15章
裴措是个自律的人。
所以, 尽管昨晚被不按常理出牌的鹿绿小妹折腾到大半夜不得安眠,但今天早上,他还是准时地在七点半起了床。
哦不, 起了桌。
客厅就这么点大, 摆满了办公桌,想再放下一张行军床, 那是做梦。
但要让裴措和鹿赤一起睡在沙发上,那也是做梦。
就鹿赤那睡相, 自己能不翻地上去就不错了, 还打算和别的帅哥同塌而眠?
痴心妄想。
所以半夜吃完泡面后,裴措是直接在自己工位上睡的。
反正他的办公椅够大够舒坦, 将就一晚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事实上,鹿绿昨天晚上睡的那个房间, 平时都是鹿赤在睡。
基本可以被称作是鹿赤的卧室。
毕竟他们团队这么多人,也就鹿赤一个是真正的跟家里闹掰了, 离家出走无家可归,只能睡在公司当一个零零七。
其他人包括裴措, 都还是有落脚之处的。
就像裴措最开始跟鹿绿说的那样,这个项目, 其实团队里每个人都投了资, 都算是股东。
股东=员工,一人身兼数职, 是初创团队的普遍特征。
但什么人会愿意跟着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老板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成的项目里投钱呢?
又是什么人会愿意天天累死累活地给老板干白工还乐此不疲呢?
当然是年富力强,充满激情,又涉世未深的有钱人了。
鹿绿只知道她哥和她哥的老板不努力就要回去继承家产,却不知道:裴措组的这个局,全员富二代。
哪怕实习生, 都是开着跑车来上班的。
鹿赤在其中,平平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