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娶到国师大人了吗?——道玄
时间:2020-09-27 09:17:45

  青竹面容含笑,道:“国师大人正在宫中伴圣人驾,王爷可晚些去,不碍事儿。”
  沈青鸾挑了下眉:“我与玄灵子还未谋面,此番正得相逢。”
  玄灵是郑玄的道号,而玄灵子是对他道号的敬称,众所皆知。
  青竹似是有些讶异,却也未曾多言,而是与沈青鸾寒暄几句,便因身有要务辞了面。
  此时是盛夏,原本的将军府被景王府三字换下匾额,各式赏赐皆入府中。沈青鸾未进车马软轿,让侍从牵她的马来。
  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如墨的神骏哒哒牵来。鞍鞯是往常的,按上手的触感都熟悉。沈青鸾踩蹬上马,手握缰绳,脊背挺直,当有多年征战的飒爽气质。
  那双眼内勾外挑,形如丹凤一般,睫羽密且长,两道远山眉,眉尾微挑,顾盼神飞。而当她驭马时,这一副好相貌全然被通身的气场压下,只扫过一眼,便给人有血海之间、地府深处之感。
  曾有一位国公致仕前,遇到当时还是女将军的沈青鸾,便击掌赞叹:“英博亮拔,萧萧然林下风致,此女必成大器也。”
  京中不许纵马狂奔,却允许驭马。沈青鸾骑着“飞云”,身后随了一位护卫,再无其他,直入帝宫谢恩。
  ·
  炉香幽远,长柱盘九龙。广榻之上,当今圣人倚靠榻边,手持一卷书册,似已有醉意。
  宫女两旁侍墨添茶,颠中静谧非常,只有一人清越疏冷的讲道之声。
  “……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
  随着声音渐低,圣人也逐酣睡过去,鼾声如雷。
  两侧宫女皆传来高枕软毯,欲为皇帝遮盖时,忽而清亮女声划破静寂。
  “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
  正接方才讲道声所颂的《太一生水》。沈青鸾身穿华服,玉簪挽发,凤眸亮如晨星,拜礼道:“臣受陛下厚爱,当即赶赴,拜谢龙恩。”
  此声将酣睡之人震醒。皇帝懵然望去,见是她,一旁阻拦未及的小太监跪于一侧,浑身瑟瑟,便挥了挥手:“你下去。沈卿来。”
  沈青鸾走近数步,见到曾经无数次进入过的思政殿内,明明是白日,满室烛台照旧皆高燃。一片错落烛光下,郑玄青色薄衫,广袖博带,眉宇清且冷。
  正是她昔年初见的模样,寒气袭人,有羽化为仙的气韵。
  沈青鸾骤然想起那一日的场面,她未接这句《太一生水》,而是以法家之言推门而入,意气风发,未有一眼分给坐在君王身侧之人。
  在她眼里,那个位置若有人占,便都是阻碍,合该一刀切除的东西,一眼都不要看。
  沈青鸾收敛回忆,随后将目光驻在郑玄面上。
  她微微抬手:“玄灵子。”
  郑玄,字长清,号玄灵,亦称玄灵子。当朝国师,兼任正二品左督御史。五皇子伴读,六世高门,身后的郑家出过三位宰执、两朝皇后,师承前任国师明玑子,是真正的簪缨世族,京城贵胄,且为方外之人,出世入世,常在一念之间。
  郑玄也看向她,回礼道:“景王。”
  他的声音不似前世那般疲倦,有一种很沉很稳的感觉,比前世初见时似乎沉静了许多,令人无法窥见他的内心如何。
  正在此时,皇帝招手道:“沈卿此来,除谢恩外,还有他务?”
  她记得她前世说了什么,就是在这一次面见圣人上,她与皇帝谈论了几句政务,回府便参了礼部侍郎周铭一本,将多时的准备收拢到一起,罗织罪名,真罪与伪证共呈,拔掉了这只丞相手下最利的爪牙。
  而如今,什么都不需要了。沈青鸾连那几句政事也懒于过口,反而谈起京华好时节中,幼童传唱的一首童谣。
  郑玄持着拂尘的手稍稍一动,无声地抬起眼望过去,指腹碾磨着玉柄。
  “……时下又到宫宴,诸同僚皆有眷属,而臣不同,便想向圣上请一日假,五月大节,自去寻个美眷来,也好不教同僚之间戏谑微臣。”
  沈青鸾念完童谣,随意扯了一句借口,不想去参加那个波谲云诡的宴会,若她未记错,几日后的五月节宴,太子遇刺身亡,蠢蠢欲动的夺嫡之战,终究浮到了水面上。
  但更重要的是,齐谨言便是在宴上,凭借她给予的治世三策,夺得皇帝青眼。而她重生回来的这个节点,三策已经给予了他,沈青鸾实在觉得此景伤眼。
  此言一出,不仅出乎了皇帝意料之外,连一直表情不变的郑玄都转首望来,目光似有几分复杂。
  片刻后,高位上的圣人大笑半晌,道:“沈卿率直,允你了!”
  香炉飘散,淡香沾衣。待到皇帝往后宫,使两人回去时,已近日暮。
  共用了午膳,一起相处了整一天。前世相识近十年,都没有待得这么久过。沈青鸾步出思政殿时,缓下了步伐,果然等到身后人的脚步声。
  与前世临终前的勉力支持不同,现下郑玄的步履稳健,并无虚浮之感。沈青鸾在心里长叹一声,忽然问道:“玄灵子有话要问?”
  是她放慢脚步,是她开口搭言,问出的话却是郑玄有疑惑须解,真是好不讲道理。
  沈青鸾转过身,挡在国师大人面前,眉目熠熠生辉。
  可他的确有话要问,郑玄与她对视,下意识地摩挲着拂尘玉柄,道:“景王要寻眷属?”
  沈青鸾凝视着他的表情变化,推测对方是否早便有钟情之意,边观察边回道:“修齐治平。我连齐家都未成,为何不寻?”
  郑玄似是被这话噎了一下,缓了半晌,又问:“那你……想寻什么……”他顿了顿,“凡间尘灰,如何配青鸾。”
  这个表现实在令人心情愉快。沈青鸾与他同行于夕阳晚霞之间,背负余晖,人影成双。
  她说:“我自然不会寻凡间尘灰的。”
  说谎。郑玄想到,齐谨言如何不是凡间尘灰了,何时值得你这样的人物,为他呕心沥血,肝脑涂地。
  “我要寻天上的白鹤,山间的翠竹,风雪里劲松,月夜下昙花。”沈青鸾继续道。
  骗人。郑玄未做言语,心中补充,虽和你相配,可哪里有这样的人?
  沈青鸾倏忽驻足,那双凤眸里盈满笑意,是这上一世那么多年累加起来,郑玄都没有见过的真切笑容。
  他听到未来只手扶起半壁江山的女摄政王,用一种近乎玩笑的语气道。
  “玄灵子的姿仪气度,就很相像。”
  郑玄脑海里的思绪“砰”地一声卡了壳,他顿下脚步,从未想过初见这一面,会有这样的对话。
  以他对沈青鸾的了解,如果是陷阱……
  对方的身影在他驻足的这一刻逐渐远离,好似并不期待他会有什么应答一般。郑玄怔怔地望了那背影片刻,手掌抚上心口。
  这颗隔世苏醒的心脏,跳得他压抑不住。
  红尘间,果然误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寻天上的白鹤,山间的翠竹,风雪里劲松,月夜下昙花。”
 
 
第3章 
  五月节宴夜,免宵禁,灯火通明至深夜,清风拂衣。
  沈青鸾坐在京城琼楼高处,迎着夜风看景。她的贴身侍卫南霜同她一齐坐着,一边注意四周,一边小声道:“主儿,您仔细着风,夜风厉,冒着您。”
  “大宴何时散?”沈青鸾忽问。
  “将到亥时,想是该散了。”
  前世她在宫宴上时,郑玄因身子不好,告罪早退了一刻半,算算时间,他的银顶舆轿也该到了这条街上。
  “南霜,”沈青鸾盯着街一头,问:“我若找了国师做眷属,你说他可愿意,做我的景王妃?”
  南霜面色惊愕,结巴道:“国、国师大人,他是方外之人啊。”
  “那又如何,僧道成家,大启还少?”
  “可是……”
  沈青鸾抬手止了她的话,目光望着那边儿过来的舆轿,轿帘儿是玄底银章的式样,只要扫一眼,就再不会认错。
  现下的街头巷尾里,商贩密布,行人如织,川流不息。沈青鸾提气运轻功,三两下便从琼楼顶上跳了下来,一身赤色华服,盘领窄袖,玉颈纤秀,负手往道前一站,引人驻足侧首。
  国师府的道童玉虚抬手停了轿,小跑上前一礼:“景王殿下。”
  沈青鸾点点下颔,徐步上前,边走边道:“你师父本就深居简出,今儿逢大节,还回去,不怕闷出病?”
  玉虚不知这位究竟是何意,赶紧跟上,拦在轿前:“这种节庆,老师方外之人,红尘滚滚,怕沾衣。”
  “怕?”沈青鸾重音重复了这几个字,眼前忽而闪现出郑玄前世手撕遗诏的场面来,那种吞天的气势,谁看得出他心里还有一个怕字。
  “小孩儿,你让开。”沈青鸾驻下步子,往玉虚面上递一眼。
  玉虚是郑玄的亲传弟子,打小儿念的《老庄》,学的是得道炼丹,见得没有一个不是高官雅士,哪里拦过这样的煞星,登时往后退了几步,小声道:“您别……”
  还没等沈青鸾亲手撩开轿帘,郑玄便从中出来了,他神色之中并无倦意,手中持着一柄白玉拂尘,站如青竹劲松,掺了几缕雪白的长发放下一半,眉目清朗。
  沈青鸾好好地看上一遍,随后道:“我带你玩去,你别回了。”
  郑玄似是怔住了,他还一语未发,就被这句话冲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上沈青鸾那双亮如晨星的凤眸,感觉抽进肺腑里的空气都满是红尘烟火气。
  偏偏这个人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似的,伸手握上他掩在广袖里的腕,道:“这点儿红尘气都怕沾吗?国师大人?”
  郑玄紧紧地看着她的脸,想要从中窥出一丝一毫的阴谋算计来,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沈青鸾的手段,让她亲手碰过的地方,连皮带肉削进骨头里去,都怕上面的瘟毒往四肢百骸里浸。
  好没诚意的激将。郑玄闻言心道,却挣开一半,转了个方向握住她的手指,好像浑身都是铁打铜铸的,没一点儿惧意,不闪不躲。
  他说:“那有劳景王了。”
  沈青鸾眯起眼,往他面上一盯,随后不由分说地把这位当朝国师拉走了,没入人潮流水般的街巷之中。
  只留下国师大人的舆轿和道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伫了片刻,玉虚一甩拂尘,急道:“愣着什么,回府叫林庆来!”
  ·
  沈青鸾武功卓绝,放眼天下,同年龄者难出其右。郑玄同样身怀武功,且天赋异禀,真正动起手来往往不会吃亏。只是因玄灵子惜身修养的缘故,他已有三五年未与人交手了。
  沈青鸾不同,她出身将门,镇边八年,常与那些武艺高超之人过招,即便是回京封王,身上也透着一股习武之人的戾气。
  开朝以来第一位女异姓王,攥着国师大人的手穿行于街中,路过无数叫卖摊贩,赏遍灯影美景,大约行了一刻多,想是离得远了些,沈青鸾侧首问他。
  “我这么突然,你也敢来。”
  郑玄眉目疏清,双眸却幽黑深邃,映在沈青鸾眼中,有一种冰冷的温柔。
  “舍命陪君子,有何不敢。”
  沈青鸾在心里念了一遍君子这两个字,再例数自己当年做的那些事,凤眼微眯,凑过去低语道:“你讽刺我。”
  郑玄岿然不动,哪怕对方温热的气息已扑进脖颈间,也没有一丝颤动,他的眼眸里纳进沈青鸾的面貌,轻轻地问:“我说错了么?”
  沈青鸾自然不肯认什么小人,她前世与郑玄的交流,仅限于朝政之上,那时的唇枪舌剑、犀利机锋,几乎没有第三个能跟得上他们,或有半分还口之力。郑玄往往语调从容,不疾不徐,就能与她织上半段的刀光剑影。
  至于她附身玉佩时,郑玄一人在朝,满朝百官鸦雀无声,寂寥如死。
  灯影憧憧,满市繁华。烛光透过灯纱,柔柔地映在沈青鸾的侧颊上。郑玄与她同行,持着玉柄的手向内收了收,觉得方才被气息浸染到的地方,都滚出一片陌生的热意。
  他下意识揣测对方的思绪,他想今夜齐谨言献策,当是她的手笔,而为何却不去看?那句向圣人说的“告假寻眷侣”,究竟是真是假,那齐谨言……
  一想到此人,郑玄这么多年修出来的清心寡欲,冷淡肺腑,都要跟着灼烧起来了。
  正在此时,两人行到一架桥前,河畔柳枝纤密,流水淙淙。这里人烟渐少,很难寻至。
  沈青鸾终于满意,放开手倚靠桥头,仰首望着漫天星子,问:“玄灵子。”
  “嗯。”
  “你怕不怕死?”
  郑玄诧异地望着她,不知这句话从何而来,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这句话,真是让我背生寒意。”
  夜幕寂静,星华如水。沈青鸾听了这句话,忍不住笑了笑,道:“你真的敢舍命啊。”
  她早就知道了。从郑玄拖着病躯重入庙堂、费尽心力从齐谨言手中夺过这万里河山时,从破碎圣旨入火间的漫漫余灰里……更早一点,从他含笑饮酒,几乎为此断送性命那一日。
  国师被逼退隐山林,回侍明玑子身畔。那一天百官泣泪,再三挽留不住,十里长街,皆有悲声。而沈青鸾就在高楼之上,与齐谨言谈家国之事,一眼都没有看。
  沈青鸾抬起手背,覆盖住了眼眸,却有湿润的泪痕,悄悄没过眼尾。
  郑玄静立在一旁,沉默地望着她,他抬起手,在触到对方的前一刻缓缓蜷缩回来,收敛指节。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局面,人声寂寥,天地远去,在这星辉与河面上破碎的粼粼光华间,万般辛苦不觉苦的沈青鸾,究竟是在为谁而感到痛楚。
  那只手移开了,对方的面上已无异样,反而靠过来问他:“我未去赴宴,旁人可有说什么?”
  谁敢说你。郑玄压住了这话没提,只道:“无人多言。”
  沈青鸾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又问:“你为何回的这样早?退了席便回府,你们修行之人,都无欲无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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