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妃望着她,耐心地道:“这个陆家是极好的人家。”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擦去了柔嘉脸上的泪痕,指尖触碰着少女的脸颊,真心同她分说其中的好处,“你是我的女儿,这做娘亲的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痛快,就把你留在身边误了你?”
老太太给相中的是陆家的长孙,柔嘉嫁过去就是少夫人。
这陆家虽然在临州,但是那处也是繁华之地,人杰地灵,何况那孩子她也见过,是个优秀的孩子。
“何况他早早就考取功名,来日若入朝为官,你也未必就不能随着他一起回到京中来。”宁王妃说道,“到时在这朱雀大街上置办一座离宁王府近的宅子,也可以时时回来看母亲,不是很好吗?嗯?”
柔嘉咬着牙,低着头,将心中升起的怨怼压了回去。
看来宁王妃这是主意已定,连哄她两句都不愿意了。
她却不知宁王妃本来就是经由老顺国公夫人提醒了一句,现在又经由宁王太妃首肯。
这般巧合,就算是宁王妃再不敏锐,也知道这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
可确切是什么事,她又不知情。
这反倒令她变得不再优柔。
宁王妃一但坚定起来,柔嘉就再看不出破绽,更无法确认是否有人曝出了什么。
是宝意?是洛芷宁?还是洛行风?
这三人都有可能,甚至连她们带着的丫鬟都有可能将梅香小筑的事告知徐氏。
她再次暗恨自己怎么这么糊涂,这样一来,她就绝对要动手了。
谢嘉诩完婚,谢临渊、谢易行再同人定亲,若是快,不过就是三五月的事,她这亲事一定下,除非陆家那边有变故,否则只怕朝夕之内她就要被嫁过去。
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无益,她唯一要确保的事就是即便是走,也要将玉坠拿回来。
宁王妃看着她像是想通了,从地上摇摇欲坠地站起,两条腿仿佛因为跪了太久而疼痛,一张小脸上泪痕未干,我见犹怜。
“柔嘉知道了。”
宁王妃见少女站在自己面前,朝着自己深深地拜了下去,之后才转身离开。
柔嘉一出来,采心就从旁边走了上来:“小姐……”
柔嘉摇头,用手中的手绢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她在宁王妃面前可以用柔弱来博取她的心软,但是出了这院门,她就不允许旁人见到她因为这件事情而失态。
走出院门的时候,柔嘉站在这满院的灯光中,朝着临水小筑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处灯火明亮,宁王正在那里。
原本秋狩渐近,她已经想好了说辞,不过明日就要去同他说自己做了个惊惧的梦,让他在秋狩的时候不要往那处陷阱去。
此刻这样,告诉了他也没有意义了。
夜风吹过,吹干了柔嘉脸上残留的泪痕,她的眼眸底下一片冷寂。
谢易行死了,她能够拿回玉坠,重新夺得里面的空间;宁王死了,她就要在府中守孝。
虽然要守孝三年,也比嫁到临州去要强。
柔嘉收回了目光,扶着采心的手,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越走背影越挺直。
她心中想道:“父亲,不是我不救你,是他们害死了你。可能这就是你的命,两辈子也改不了要死在秋狩上。”
她要动手,秋狩的时候兵荒马乱,就是最佳时机。
柔嘉一边在小径上行走,一边想着自己该用何等有效又不起眼的方式,来在秋狩上杀了谢易行。宝意的身影在这个时候浮现在她眼前,她的目光再冷,左右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若是有机会,就将宝意也一起杀了。
秋狩原本要持续一个月,可是本朝崇尚节俭,两任帝王秋狩的时间都不过在七日之间。
这七日当中,每一日都能够出去打到猎物,然后由厨房处理了,众人分食。
皇帝若是打到了大的猎物,烹饪之后分给众臣,便是恩赐。
前几日不宜动手,待到第四日或者第五日,找准了机会,自己就可以在食物中下毒。
虽有医官随侍,又不比在都城中,所有药物都可以取得,想要救起来就麻烦了。
在走到自己的院门前时,柔嘉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医毒不分家,东狄的药独步天下,毒自然也是无比诡谲。
她手上拿的那玉露膏是真的,证明眼下就有这么一个带着奇药的东狄商人在近旁。
这不是正好就用上?
“采心。”
采心走在柔嘉身边,听见她唤自己。
眼下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她于是先提着灯笼上前将院门推开了,才又回到台阶下,重新让柔嘉搭上了自己的手臂:“小姐唤奴婢有什么事?”
柔嘉道:“那日受了你的帮忙,将这玉露膏卖给你的东狄商人可说了他们现在在哪里落脚?”
“说了。”采心点头,扶着柔嘉进了院子,一面走一面说道,“他们这段时间都落脚在灵山寺,说过若是我买了玉露膏有什么不妥的话,就去灵山寺可以找到他们。”
“灵山寺?”柔嘉听着这个他们的落脚处,不期然想到了那日在寺中听见的琴音。
那日她去寻,却不得见,反而撞上了萧琮这前世的冤孽。
想起这事,柔嘉心中就不爽,抿了抿唇说道:“我有需要的东西要向他们买,明日便去吧。”
宝意在临水小筑陪着父兄说了一阵的话。
从临水小筑下来朝着宁王妃的院子去的时候,正好见着柔嘉从这里离开。
她跟冬雪站得远远的,看着柔嘉离去的样子。
哪怕在黑暗中,也见得到她哭过,但是却显得完全不颓然。
这柔弱对她来说,果然只是工具。
宝意猜想,母亲这一次应该没有再动摇,转头对冬雪说道:“走吧姐姐。”
冬雪手中提着食盒,刚才她已经回了一趟院子,又再盛了新的甜汤来。
宝意带着她来到了宁王妃的院子,这一次里头再没有旁人,紫鸢直接便领着她进去了。
来到屋里,见到母亲在灯下看账,宝意脚步轻快地走了上来,然后唤了一声“娘亲”。
宁王妃方才被柔嘉这样在这里哭了半宿,方得空看一看账本。
可是听到宝意的声音如此的轻快活泼,仿佛没有任何阴霾,让她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宁王妃把手上的账本放到了一旁,然后抬手来牵宝意的手:“怎么过来了?”
宝意由她牵着在桌前坐下,抬手示意身后的冬雪上前,接着亲自把食盒里放着的甜汤端了出来,放在了宁王妃面前:“我让小厨房炖了消暑的甜汤,特意送过来。”
宁王妃一见女儿这样想着自己就窝心。
她接过这温度适宜的甜汤,在拿起勺子的时候抬起头来问了一句:“你父亲那儿送了没有?”
说完就见宝意笑了起来,接着不等自己再问,就说道:“送了,我方才送过去的时候,爹跟娘亲说了一样的话。爹跟娘亲成亲这么久还是这么的好,难怪京中夫人们说起来,都羡慕你跟爹爹。”
宁王妃听着女儿拿自己来打趣,只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呀,胆子越来越大了。”
宝意却道:“母亲是我的娘亲,是这世上同我最亲的人,我在娘亲面前胆子不大,还能到谁面前去胆子大呢?”
宁王妃品尝着亲女儿给自己炖的甜汤,感到那甜蜜的滋味从喉咙一直流进心里。
她想着宝意从刚回来同自己就亲密,到现在越发的像是养在身边多年,母女之间一刻也没有分离过,只让她觉得这果然是血浓于水。
而至于柔嘉,先前不知真相的时候,母女二人的感情也是好。
但是到了后来,知晓她不是宁王府的亲生女儿,她身上那样的娇憨亲近就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今日这样,恭敬中透着疏离。
宁王妃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宝意见着她这隐然叹气的样子,知晓她应该是为了柔嘉方才来的事情不开心了,于是对着宁王妃说道:“我方才是先来院子里找娘亲的,不过见姐姐在这里,所以没有进来,姐姐来是同娘亲说,不想远嫁吧?”
“嗯。”宁王妃点了点头,说道,“柔嘉这个孩子,从前性子是张扬了些,可是心却是好的,这一时间叫她要离了这京城,嫁去临州,她心中会害怕也是难免的。”
宝意心道,柔嘉的心现在还好不好很难说,不过眼下重要的是安慰母亲。
她覆上了宁王妃的手背,切切地安慰道:“姐姐是我们宁王府的女儿,无论她去到哪里,宁王府都是她的后盾。而且娘亲你们都说这是一桩好姻缘,总不会错的,她慢慢就会想明白的。”
宁王妃把这话听进去了,眉心舒展开来。
拿话安慰完母亲,宝意又岔开了话题。
她说起了自己的箭术精进,还在母亲面前许下宏愿,等到秋狩的时候要去打出狐狸回来,给她做围脖,两句三句把宁王妃哄得高兴了起来,也就把先前柔嘉带来的愁绪忘在了脑后。
第120章
天气渐渐脱离了盛夏,空气中开始有了一丝秋的气息。
再过两日就是秋狩,宝意也停了骑射的训练,在家里歇了两日。
她又恢复了到槐花胡同去报道的日常。
槐花胡同的院子里,霍老看着她这挥毫的动作,背着手在她身旁走过。
望着这纸上笔走龙蛇的字迹,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宝意练骑射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这笔锋出来也比原来更加有力道。
“不对。”他抬手给宝意纠正了一下笔触,又画了两笔,让她照着感悟,“要这样。”
宝意听话地应是,就同练习骑射一样专注认真。
等到今日的练习结束之后,祖孙二人才坐在屋里,一边吃着水果一边闲谈。
霍老给她指点完了方才她的画里的不足之处,又教了新的技巧去练习。
老人一边说,就一边摸到了水果,放进了嘴里。
这都快入秋了,也就只有他这里才时时刻刻还有这么新鲜的瓜果。
小丫头说这些果子是她先前买了,在冰库里存着的,霍老享受着这份心意,心中飘飘然矣。
原本到了秋天,日子一天天变凉,往年他都要担心身上的寒气令自己不好过,可是自从病根拔除以后,他老人家就再也没有顾虑了,一天天的乐无边。
他正吃着果盘里切开的秋梨,就听宝意说道:“爷爷,先前欧阳大人跟那月公子来找你寻的两幅画,你寻到了吗?”
“没那么快。”
霍老应了一声,又抬起眼皮来看一脸期待的宝意,允诺道,“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带他们去,也会带上你。”
宝意得了保证,立刻就安了心,笑眯眯地道:“谢谢爷爷,爷爷多吃点。”
他们这得两日空闲,所有人都做各自的事情。
三哥腿好的消息已经在外祖母寿宴上都宣扬出去了,眼下又有十二师兄在他身旁。
于是两人这两日便时常在外结伴行走,吸引得不少贵女注意。
而宝意放在柔嘉身边盯着她动静的小厮今天也来报了,柔嘉带着她身边的采心去了灵山寺。
柔嘉在这个时间去灵山寺,感觉上确实有些奇怪,不过宝意还是没有派人跟上去。
左右柔嘉去完还是要回来的,若有什么动作,等她回到府中来应对也还来得及。
柔嘉确实做什么都有她自己的考量,不过说到底,她也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便是面对这亲事再想挣扎,也挣扎不开。
何况就算是想出家,那也是该往妙华庵去,往灵山寺去有什么用?
而且宝意清楚,留在京城只是柔嘉的手段,不是她的目的。
为了这样就去出家,反倒跟她要留在这繁华京都中的初衷相悖了。
柔嘉是上午去的灵山寺,乘了一辆马车,只带着采心还有两个小厮就出了门。
来到寺里,她先是去上了香,随后才等着采心回来带自己去寻那东狄商人。
可是采心去了以后,回来却告诉她,那姓月的客商如今不在寺中。
“说是一早就出去了,下午才回来。”
柔嘉听了采心的话,虽然感到一阵做什么都不顺利的不爽利,但今日她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一见这商人,于是便在灵山寺停了下来。
中午在这里吃了斋饭,又抄了两卷佛经,平心静气。
等到下午,才听见有僧人来报,她们要拜访的那客商已经回了寺里。
听说不在的时候有客来访,便命人来告诉她们可以过去了。
柔嘉这才起身,款款地从禅房里走了出来。
她谢过了僧人,对采心伸手道:“走吧,我们过去拜会。”
那过来请她们的僧人在前面领路,柔嘉和采心跟着他,一路来到了月重阙住的院子。
柔嘉走过这段路,上一次她就是循着琴声,沿着这里走来的,然后在转角处撞见了萧琮,以至于没有追寻到底,眼下看着这巷子转折,最终通向了一座院子。
在没有来到院子门前时,柔嘉就被从这院中长出来的花树所吸引了。
若是在盛夏,这花树上应当开满繁花。
可是眼下已经渐渐入秋,这些花瓣都纷纷凋零了下来,只剩下枝干跟叶子。
在前面领路的僧人推开了院门,向她们行礼道:“施主请。”
柔嘉同采心一起走了进去,就见到她们上午扑了空的人现在正坐在繁花落尽的树下。
他的手边燃着三座凝神的清香,抬眼看过来。
柔嘉终于见到了这东狄商人的真容,第一反应就是为那剔透的蓝色眼眸所摄。
再看清他的脸,方才因为他的眼睛有多惊艳,现在看到他的容颜就有多失望。
但是她将这失望掩饰得很好,放开了采心的手向前走去。
东狄人,只要是王族,眼睛都是蓝色,光从这一点评判不出眼前的人的身份。
这张脸如此的平凡,跟她上辈子所知的任何东狄大人物都对不上号。
不过这并不影响柔嘉判断对方来大周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