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郡主初入王府,虽事事依赖陈氏,但陈氏却进退有度,从不僭越,便去回王妃:“陈氏虽是乡野妇人,但识大体,知进退,对郡主是顶用心的。”
宁王妃放心了。
同娘亲一样,宝意也住进了柔嘉郡主的小院里,跟几个年纪相仿的小丫鬟睡一间房。
住在王府,不似住在乡野,不用再事事都由宝意一个人来做。
能吃饱,能穿暖,还能盖这么香香软软的被子,宝意觉得自己不能更满足了。
更令她惊喜的是,作为丫鬟,竟然还能跟郡主一起由女先生开蒙!
这真是太好了!
只是进了王府,她从此不能再叫姐姐做姐姐,要叫她郡主,见了她还要给她行礼。
做错了事,还会被娘亲跟刘嬷嬷罚,但宝意已经觉得这是梦里才有的好生活。
她在王府待了七年,长到了十四岁,童年缺失的养分终于跟上来了。
宝意渐渐地长开了,尽管因为身份特殊,常常被同屋的小丫鬟排挤,被人使绊子受罚没有饭吃,但也不再面黄肌瘦,变成了个顶好看的少女。
有时候院子里不忙,宝意会坐在廊下看雨,偶尔也会想娘亲对自己是否过于苛刻。
可每次受罚,娘亲都来亲手给她上药,一边上药一边流泪,告诉宝意她们母女二人要在府中立足,她须得对自己的孩子更加严苛,否则在这王府中不能服众。
宝意小小地叹一口气,觉得自己也能理解娘亲。
何况自己每受一次罚,贵为郡主的姐姐都会在私底下安慰自己,给自己好吃的。
这样想来,也不算什么苦了。
——
承天二十七年,新帝继位,改元“太初”。
柔嘉郡主出去游玩,参加庆典,回来便发起了高烧,出起了痘。
御医来诊,断定她是得了天花。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被封锁了起来。
郡主得了天花,接触过她的人都会被传染,宝意那日正好不在院子里,回来的时候看着紧闭的院门,听见里面的惨叫声,只呆立在原地。
柔嘉郡主的症状严重,几个轮流伺候她的小丫鬟也相继感染,全部倒下。
院子里需要新的人手,宁王妃念在陈氏只有宝意这么一个骨血,让她不必进去。而陈氏面色苍白地摇头,执意让宝意留下。
这般忠仆,也令宁王妃十分动容。
宝意听要自己进去顶替其他人,虽然想着那些惨叫心中害怕,但也还是用帕子蒙着脸进去了。
熬过前几日,柔嘉郡主的状况已经有所好转,只是皮肤上的伤口开始结痂,痒得她不住地想挠身挠脸。
宝意跟其他人按不住她,眼睁睁看着谢柔嘉挠破了脸,血滴在白色的里衣上。
她哭喊着叫:“母亲,母亲,救我——!”
宁王妃在屋外肝肠寸断,陈氏在旁亦是如此。
许是接触到了病人的血,宝意也在这场灾难的尾声染上了天花。
她跟姐姐一样难受,发热,出痘,全身痒得不住地想挠。
只是姐姐有人按着,她却没人顾。
到底老天垂怜,两个人最终都活了下来。
宝意能自己起身之后,看镜中的自己脸上多了好多的疤。
而谢柔嘉比她更严重,她把脸挠得那样伤,再好的药也不能让她不留疤。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哭大闹,在看到同样染上天花,情况却比自己好的宝意,更是叫着要把她轰出去:“都是她……都是她不按着我!她就想让我破相!我不要再见到她!”
宁王妃低泣着抱住她,谢柔嘉扑在母亲腿上崩溃大哭:“娘……娘我以后可怎么办……娘!”
宝意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姐姐房门前离开的,等回过神来,坐在面前的人已经变成了娘亲。
陈氏愧疚地看着她,说要送她到庄子上去休养一段时间。
宝意想着姐姐说的话,茫然地点了点头。
一辆朴素的马车从王府偏门出来,载着宝意离开了生活七年的地方。
宝意戴着面纱,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大概不会被想起接回王府了,于是打定主意要在庄子上开始新生活。
毕竟她就像坚韧的野草,无论被带到哪里,都一样能活下来。
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宝意才发现来这里的不光是自己这样被打发出来的丫鬟,王府里那位不良于行的小公子也长住在庄子里休养散心。
庄子的景色好,温泉也好,冬天一到,漫山红梅。
宝意手脚勤快,人也机灵,一来就获得了庄上管事的欢心,把轻的好的活儿都交给了她。
几场大雪降下来,梅花开得正灿烂。
管事提了一句公子爷想赏梅,可惜园子里红梅开得不够好,宝意便上山去,想剪最好看的梅花来插瓶。
因为贪多贪好,她一个没抓稳,差点从山上摔下去。
幸好,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青年救了。
青年身穿劲装,蒙着半张脸,手上还抱着把剑,宝意都不知他之前是藏在哪里,穿着一身黑在雪地里竟然藏得那般好。
她被他拉回来,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他的眼睛看的。
大家都蒙着脸,青年仿佛觉得此情此景很有意思,放她下来的时候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后来宝意才知道,他是三公子身边的影卫。
再后来她上山剪梅花,他都会现身陪着。
剪过了两度梅花,宝意十六岁了,影卫向公子求娶了这个留在庄上的少女。
向来孤高冷僻的公子眼中有了温度,点头允了他,还给他们在隔壁镇买了庄子良田做贺礼。
宝意十六岁出嫁,厚厚的粉遮盖了她脸上的疤。
她美美地穿上嫁衣,坐上花轿,做了新嫁娘。
坐在轿子里,她想起第一次看他面罩下的脸,就觉得虽然冷冰冰,但是很好看。
而他揭开她面纱,看到她脸上的印子,眼中也没有丝毫介意的神色。
宝意很开心,她终于又要有一个家了。
虽然坐上轿子前往隔壁镇,并没有亲人送嫁,但她还是很期待新的日子。
然而,新嫁娘的娇羞忐忑还在她心里没有散去,在城外活动的山贼就袭击了送亲队伍。
外面传来厮杀和惨叫的声音,宝意缩在轿子里,害怕得直发抖。
这嘉定之乱后,许多人流离失所,落草为寇,城郊也有这样的山贼出没。
宝意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更没想到这些人对自己起了歹心。
送亲的队伍死伤惨重,剩下这顶光秃秃的轿子在原地。
原本该由新郎掀开的布帘被人一把掀开,宝意眼前猛地一晃,盖头也被人扯下。
两个山贼出现在她面前。
“这里有个新娘子!嘿嘿嘿——”
“瞧这小模样水灵的,让我们先来当一把新郎哈哈哈!”
“走开!”被从轿子里拖出来的宝意奋力挣扎,仿佛又回到了四岁那年被姐姐抢走玉坠的时候,“走开!”
“这性子还挺烈——啊!”
她咬了一个山贼的手,在他吃痛的时候爬起来向着旁边跑去,慌乱中跑掉了鞋。
大部分山贼还在盘点得到的东西,这两个淫兴大发的贼人却追了她一路,像猫捉耗子一样任她跑。
宝意跑到了悬崖边,揪着身上被撕破的衣服,一边后退,一边回头看脚下滚落的沙石。
那两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面露淫邪。
“你跑啊,你再跑啊!”
“除非你跳下去,不然今天我们就要把你就地正法了哈哈哈哈哈!”
宝意感到绝望,感到痛苦,感到无助。
她望着这两个山贼,想着还在等着自己过门的那个人,与其活着受辱,不如清白去死!一咬牙,转身朝着悬崖跳了下去!
呼啸的风声中,她的眼泪划过眼角。
她想,自己做不了他的新娘了。
……
“啊——!!!”
宝意大叫一声,腾地一下从黑暗里坐了起来。
听见她这么一叫,另外几张床上睡着的人也吓醒了:“怎么了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走水了吗?
丫鬟房里一阵慌乱,几人纷纷披衣起来点灯查看。
四下看了一圈,没走水没进贼,再一看,屋里的几个人就宝意还坐床上发呆。
所有人顿时觉得没跑了,刚刚那声就是她叫的!
被吵醒的几人恼怒起来,把灯往桌上一放,冷嘲热讽道:
“要死了你?扰人清梦。”
“你小姐命娇贵,亲娘得郡主看重,我们可没有呢。”
宝意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冷汗淋漓,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
刚刚那是什么?是梦?
可是那粉身碎骨之后的剧痛,还有在山崖底下抽搐了片刻才断气的痛苦,实在是太真了。
见她被骂了也没反应,几个人也只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回床上睡觉去了。
只有一个少女拿了灯过来,伸手掀开了宝意的帐子,小声问她:
“宝意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宝意抬眼看她,少女见她脸色发白,全身颤抖,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于是放下了灯,在床边坐下,伸手给宝意擦了擦汗:“没事了,只是做梦,不要怕。”
她拉过宝意的手,然后愣了一下,正是夏天呢,宝意的手竟那样的冰。
宝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属于十四岁少女的手。
小时候得过的冻疮、裂痕,这几年都养好了,从指尖到手腕都是莹白的,平整的。
天花,庄子,出嫁,遭劫,身死……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梦。
面前的少女叫冬雪,是丫鬟当中唯一一个真心对宝意好的。
在宝意的梦里,她没熬过天花,是院子里最先死掉的那个。一想到她的死相那样惨,宝意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不怕不怕,宝意。”冬雪向来把她当妹妹,见状忙抱住了她,“不怕不怕,做梦而已。”
屋里有人不满了:“灭灯,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就灭。”冬雪忙松开宝意,折身去吹灭了油灯,一转回来就感到宝意还抓着自己的袖子,于是说道,“我陪你睡?”
正是初夏,晚上还挺热的。
冬雪钻进宝意的被窝里,让她转过去,轻轻拍她的背,哄她睡。
在她的轻拍下,宝意心神稍定,确信自己做了个噩梦了。
可是庄子里的红梅,三公子身边的影卫……
她明明没去过也没见过,怎么会这样清晰地梦到呢?
第3章
柔嘉郡主院子里,大大小小十几个丫鬟,作为郡主房里的一等丫鬟,春桃的气性特别大。
因着昨晚被宝意吵醒,所以今早起来的时候,她对谁都没个好脸。
等进了郡主房里,伺候郡主洗漱,柔嘉郡主见她这样便问道:“怎么了?”
春桃便告状道:“昨天夜里三更呢,宝意忽然大吵大闹,把我们都给吓醒了。”
丫鬟住的地方跟郡主的房隔得远,柔嘉郡主没听到,刘嬷嬷倒是注意到了。
刘嬷嬷说:“许是晚上做梦靥着了。”
柔嘉郡主听了,朝着外头张望了两眼没见着宝意,于是对立在侧旁的陈氏说:“回头送碗安神汤给宝意,夏夜闷热,喝了安神汤能睡得好些。”
“是。”陈氏先是应下,然后又对郡主说,“郡主也别这么惯着宝意。”
“我不惯着她。”柔嘉郡主说,“这不是为了让春桃别再被吓着。”
可是对明明是来告状的春桃而言,她告的这一状起的完全是反作用,不光没让郡主罚宝意,还赏她安神汤。
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宝意今天不在房里伺候,在外面做着洒扫的工作,冬雪经过她身旁便停了下来。
“宝意。”少女问,“你可好些了?”
“好些了。”宝意说着,对冬雪抿嘴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冬雪跟春桃一样,是郡主房里的一等丫鬟,两人性格却是两个极端。
“那就好。”冬雪见她能笑,不由得伸手捏捏她的脸,“白天多活动,晚上就能睡得好。”
宝意应了一声,继续洒扫。
冬雪捧着装晨露的瓶子,没立刻走,而是说道:“我去园子里采晨露,听大家都在说新帝继位要改元,不知会选哪个。”
宝意拿着扫帚,头也不抬地扫着花坛边缘的落叶,脱口而出:“太初呀。”
“咦?”冬雪看她,“这你从哪听到的?”
“忘了!”脱口而出之后,宝意就意识到了错误,忙抬起眼眸来,清凌凌地望着冬雪,“不知哪里听到有人说的。”
实际上她根本就没听人说过,这是她在梦里头梦见的。
太初这个年号从她嘴里冒出来是那么的自然,可见昨晚的梦是何等的真实,令她醒来之后到现在都还记得。
可梦里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哪怕她记得每个细节,也不是真的。
冬雪不疑有他,捧了郡主要收集来泡茶的晨露就进屋了。
宝意扫洒了片刻,等把院子里的落花灰尘都扫干净了,这才收好东西洗手去吃早饭。
一进厨房,就收到追随春桃的那几个丫鬟阴阳怪气的嘲弄,尤其是春桃,她一见着宝意进来就立刻说道:“有人可真是好命,昨晚上一魇着,今天我跟郡主说了,郡主就要给她赏安神的汤药,我们可都没有这样的。”
宝意拿碗的动作顿了顿,冬雪在她后面进来,见状轻轻地碰了碰她。
见冬雪来了,春桃才偃旗息鼓,把碗一推:“吃饱了,走。”
宝意跟冬雪盛了粥过来,就看到桌上的菜都被报复般地夹光了,只剩下一小碟咸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