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四叔公不肯与自己说实话,裴延也没办法强行逼问——
就像母后身旁的老人兰嬷嬷、他的亲舅父、风叔,甚至是父皇,他们都知道母后是服毒自尽的,但没一个人肯告诉他背后的原因。
他有去查过,但时隔这么多年,事情又牵扯到先皇后,查来查去,所获甚微。
或许是见他查的太过辛苦,几年前母后的忌日上,兰嬷嬷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你母后觉得当皇后太累了,所以选择解脱了。”
裴延似是有些理解,又有些难以理解。
这时,他的鱼竿动了动。
回过神,赶紧收竿,他钓上一条活蹦乱跳的草鱼。
裕王爷在一旁道,“延儿,你所谋之事,要多久?”
裴延道,“最迟明年十月。”
明年十月,正是钦天监给裴延判的死期。
裕王爷抬眼看了下远方落下的红日,慢悠悠的收起鱼竿,又慢悠悠道,“那我这把老骨头再撑一撑……”
裴延眼波微动。
裕王爷转头朝他笑,笑容有几分萧瑟,“只要我还在,这裕王府都得听我的。正好我也许久没去洛阳了,这次就随着他们一起去洛阳住着。都说‘生在苏杭,葬在北邙’,没准我也能埋在北邙山,占一块风水宝地。”
裴延还想说什么,裕王爷先行起了身,扬声道,“走,今夜你留下吃饭,就用你这条鱼,咱炖锅鱼汤喝。”
裴延上前搀扶着他,长睫微垂,“是。”
——
一锅鱼汤刚做好,裴延刚喝了一口,就见付喜瑞焦急的在门口徘徊,一副想打扰又不敢打扰的纠结模样。
还是裕王爷抬起眼皮,将人叫了进来。
付喜瑞快步走了进来,匆匆行了个礼,两只手紧紧捏着拂尘,面白无须的脸皱成个薄皮大包子,焦灼道,“殿下,刚才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太子妃出事了!”
裴延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
上一刻还温和含笑的眼眸,下一刻陡然变得锐利幽冷。
第79章
明月高悬,银色月光笼罩着明月宫。
内殿里,五皇子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徐贵妃紧紧捏着他的手,柳眉紧蹙,神色担忧。
外殿内,周皇后端坐在上座,脸色不明。
裴灵碧坐在左下首,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她盯着陶缇道,“太子妃,五皇弟平日健壮的像头小牛犊,一年到头发烧风寒次数都屈指可数。怎么今日在你瑶光殿吃了些东西,回来就上吐下泻,病得奄奄一息?”
陶缇端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捏着扶手,抬眼看向裴灵碧,“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灵碧抬起下巴道,“我只是见太子妃你还能这么淡定,这份心态真是令人佩服。”
陶缇冷声道,“不然呢?你要我怎么表现,大哭大闹,撇清关系,还是及时认罪?”
裴灵碧一噎,半晌,她冷哼道,“反正与你逃不了干系!”
陶缇真是烦透了这个裴灵碧,怎么哪哪都有这货。
她深吸一口气,默念着“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给魔鬼留余地”。
一旁的六公主将手放在陶缇的手背上,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柔声道,“嫂嫂,我和五皇兄在你那里吃了一样的东西,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待会儿要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怪你,我可以给你作证的。”
陶缇反握住她的手,温柔笑了笑,“谢谢你小六。”
说罢,她转过脸,盯着情况不明的内殿,心头还是有些紧张的——
今早五皇子和六公主在她那里试喝过奶茶,用过午饭后,便离开了。
两个孩子离开的时候都还好好的,精神奕奕,活蹦乱跳。
等到夜里,陶缇准备煮碗过桥米线当晚膳时,徐贵妃宫里突然来人,说是五皇子身体不适,恐有中毒现象,便来问问五皇子今日在瑶光殿都吃了些什么喝了些什么。
陶缇自然是坐不住了,当即就随宫人一同来了明月宫。
她前脚过来,后脚周皇后就来了,速度之快,简直一副全心全意为后宫子嗣着想的好贤后模样。
陶缇一向不愿意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测别人,但对于裴灵碧,陶缇可以很明确的说,这货就是来看自己倒霉的。要说裴灵碧是关心五皇子,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现在御医在里头给五皇子诊治,也有太监去瑶光殿的小厨房检查了一遍,陶缇身正不怕影子歪,随便他们去查。
明月宫的管事太监也盘问了一遍瑶光殿的宫人。
瑶光殿的宫人们自是统一口径,一致对外,“太子妃做的奶茶我们都喝了,都好好的没事!至于中午皇子公主用的午膳,那都是东宫膳房送来的,你们要查就去膳房查。”
管事太监只好又去东宫膳房走了道程序。
且说另一边,裴延和昭康帝的轿辇,几乎同时停在了明月宫门口。
裴延从轿辇上下来,恭敬朝昭康帝行礼,“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
昭康帝瞥了一眼他因着赶路而冒出汗水的额头,沉声道,“先回去换身衣衫,莫要着了风寒。”
裴延抿唇,低声道,“父皇,儿臣无碍。”
昭康帝脸一黑,但见裴延眉宇间满是坚持,最终还是沉沉道,“算了,先进去,看看什么情况。”
父子俩一前一后往殿内走去。
听到“陛下驾到”的通报声,陶缇心头“咯噔”一下:糟了个糕,皇帝也来了。
听到“太子殿下驾到”的通报声,陶缇顿时“如听仙乐耳暂明”,险些没哭出来。
亲人呀,靠山啊——
裴延一踏进殿内,就见自家小太子妃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盈盈的望着他。
那信任与依赖的眼神,让人心头触动。
他朝她点下头,黑眸中是安抚的坚定。
殿内众人忙给昭康帝和裴延行礼,就连里头的徐贵妃也赶紧走了出来。
昭康帝抬了抬手,让众人免礼,晦暗不明的目光扫了一遍在场之人。
陶缇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昭康帝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凌厉,害得她小心肝都猛跳了两下。
昭康帝问着徐贵妃,“琛儿怎样了?”
徐贵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没作答,只低低唤了声,“陈太医。”
陈太医立刻上前,弯腰拱手道,“回陛下,经臣诊断,五皇子这不是中毒之症,应当是……应当是吃了些不洁净的东西导致的腹泻呕吐。”
昭康帝道,“琛儿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徐贵妃心里是相信太子妃的,但皇帝问了,她只能一五一十的答,“今早琛儿在臣妾宫里用了一碗燕窝粥,两个吉祥如意卷,便与六公主去了太子妃的瑶光殿。琛儿在瑶光殿用过午膳回来,说吃撑到了,就没再吃东西。直至酉正时分,他就开始腹泻、呕吐……臣妾整个人都慌了,忙请了御医来看。”
裴灵碧一脸埋怨的看向陶缇,“父皇,琛儿肯定是在太子妃那里吃坏了东西。儿臣听说太子妃今日捯饬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让小五和小六与宫人们一起试吃。小五小六都是金尊玉贵的身子,太子妃竟让他们与宫人吃一样的东西!”
周皇后嗔怪的瞪了裴灵碧一样,语气中满是警告,“灵碧!”
裴灵碧悻悻的低下头,嘴里不服气嘟囔了一句,“本来就是嘛。”
昭康帝眯起黑眸,转向陶缇,“太子妃,你怎么说?”
陶缇本来还有些心慌的,但这会儿裴延站在她身后,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他一只手轻轻的放在她的腰上,替她“撑腰”,她一颗心就安稳下来。
“回父皇,五皇子的确在儿媳宫中吃了不少东西,但五皇子下肚的所有食物,儿媳和六公主也都吃了,现在我俩都平安无恙,足见瑶光殿的食物是没问题的。”她不卑不亢,目光平静。
“父皇,太子妃嫂嫂说的都是真的。”六公主怯怯出声,她虽然畏惧父皇的威严,但她不能让太子妃嫂嫂蒙上不白之冤。
见平日里胆怯寡言的小女儿都替陶缇说话了,昭康帝眉心微动,若有所思的看了陶缇一眼。
这时,负责去瑶光殿小厨房和东宫膳房检查的宫人们也回来了,也是什么都没搜到。
一时间,殿内安静了几分。
就在所有人都在疑惑时,昭康帝道,“先进去看看琛儿。”
他抬步进去了,周皇后和徐贵妃也跟了进去。
裴延牵住陶缇的手,感受到她手指冰冰凉凉的,浓眉蹙起,低声道,“没事的,我在。”
陶缇仰头看向他,乌黑眼眸分外明亮,“殿下,你信我么。”
裴延望着眉眼,“你是我的太子妃,我自然信你。”
陶缇心头一暖,朝他笑了笑。
众人一起进殿。
五皇子小脸苍白着,一看就是虚脱了。眼见一堆人围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被子,不太想见人。
昭康帝关怀了两句,随后周皇后也关怀了两句。
“好好的小五,病成了这样,真是可怜。”裴灵碧摇头感叹,又斜了陶缇一眼,“你啊,下次可别再贪嘴了,谁知道别人给你吃的东西干不干净。”
这话一出,现场的气氛再次尴尬起来。
徐贵妃脸色不大好,不动声色翻了个白眼。
周皇后脸色也不好,心头骂了句蠢货,将她拉到了身后。
床上的五皇子虽然年纪小,却也不傻,一下子听出裴灵碧话里的意思,不高兴道,“太子妃嫂嫂哪里是别人了?她是太子哥哥的发妻,是入了我们皇家玉牒的!再说了,太子妃嫂嫂做的东西干净得很,又好吃又干净!”
见五皇子竟然朝着外人说话,裴灵碧眸光闪动,沉着脸,心头很是不悦,只觉得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亲疏不分。
陶缇见五皇子虚脱成这样,还不忘替自己说话,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她平缓一下心绪,低声问五皇子,“小五,今日你离了瑶光殿后,还吃了别的吗?”
五皇子想到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还有点不好意思,避开陶缇的眼神,小声道,“没吃了,中午吃撑到了,到吃晚膳的时候,我都不饿。”
陶缇也困惑了,她能保证她制作食物的步骤都是绝对洁净的……
就在这时,站在角落里,伺候五皇子的小太监小声道,“五殿下,你傍晚不是还喝了一杯奶茶么?”
五皇子道,“是啊,怎么了?”
陶缇一听,呆了一呆,“傍晚喝了奶茶?”
五皇子道,“嗯,就是我们今日从瑶光殿离开的时候,嫂嫂你给我和小六装的奶茶,你让我们带在路上喝嘛。我没舍得喝,想晚些再慢慢品尝……”
陶缇:嗯,好像破案了。
裴延垂下眼,问陶缇,“阿缇,是这奶茶导致的?”
“应该是。”陶缇扯了扯嘴角,道,“奶茶一般在一个时辰内饮用完最佳,尤其是这种用新鲜牛乳现煮的,超过两个时辰就不要喝了。更何况现在是夏天,天气闷热,又没冰……冰块之类的,就容易坏。”
从五皇子端着奶茶离开瑶光殿,到他傍晚饮用,都过了六个多小时了,期间也不知道滋生了多少细菌。
若是换做贫穷百姓,也许不会上吐下泻这么严重。但五皇子从小就娇养着,肠胃从没接受过磨炼,再加上年纪小,肠胃娇弱,所以症状才这么严重。
听到陶缇的解释,殿内一下子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就很尴尬。
闹了这么大一出,兜兜转转,最后是五皇子自己闹出的事。
五皇子有些心虚的往被子里躲。
徐贵妃给了五皇子一个“核善”的眼神,如果不是看他还病着,她肯定要揍这没出息的臭小子一顿。
最后,还是昭康帝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行了,现在夜也深了,既然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该散就散了,让琛儿好好歇息。”
徐贵妃很是不好意思的对陶缇道,“太子妃,这事都是琛儿这小子不懂事闹的,还请你莫要介怀。待他好了,我亲自领着他上门赔罪。”
陶缇垂下头,轻声道,“贵妃客气了,这事也怪我,应该叮嘱他一句的。”
你客气来我客气去,原本就是个乌龙,大家态度都很好,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
周皇后带着裴灵碧先退下了,昭康帝赏了几样东西给陶缇,算作险些误会她的补偿。
殿外早已黑透了,夜风习习。
一跨出明月宫的门槛,陶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裴延伸手揉了下她的发,轻声道,“没事了。”
陶缇低低的“嗯”了一声,却没继续走。
裴延看向她,“怎么了?”
陶缇扬起瓷白小脸,挤出个又笑又哭的表情,“殿下,你扶我一把,我、我腿好像软了……”
她说完,自觉丢人,赶紧垂下小脑袋。
裴延哭笑不得。
这小姑娘总是这样,面上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模样,私底下就露怯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很喜欢。喜欢她在他面前,从不用假装坚强。
这份信任与柔软,让他想把她捧在手心,加倍疼爱。
裴延清隽的脸庞愈发柔和,忽的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陶缇,“???”
她脸颊羞红,小手揪着他的衣襟,小声道,“殿下,你放我下来,这里是明月宫啊,旁边还有这么多宫人看着!”
裴延眉梢扬起,唇边是倦懒温柔的笑,“看就看,我抱自己的娘子,有何不妥?”
陶缇的脸更红了,索性当个鸵鸟,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怀中,嘴角却是忍不住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