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进步?祝圆暗松了口气。看来这段时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将早先想好的理由拿出来:“我前些日子看了《黄州寒食帖》,觉着行书更好看,想学一学——”
“胡闹!”祝修齐卷起书册朝她脑门就是一记。
祝圆哎哟了声,捂住脑门抗议:“哪里胡闹了?行书多好看——”
“没学走路就先学跑。”祝修齐训斥道。
祝圆不服:“多练练不就好了嘛。”觑见他的黑脸,立马改口,“我错了我错了,我改回来,我今天就改回小楷!”反正她也不是真心想学行书——行书多难啊,她才不会犯这个傻。
祝修齐神色微微缓和些:“你现在笔力不稳,先把小楷练好了,日后若是还喜欢,再练也不迟。”
祝圆连连点头。
“还有,”祝修齐话锋一转,敲敲书桌,“以后每天抄写的稿子,都要拿来给我看看。”
祝圆啊了声:“每天都要吗?”
“你不看看你这手字……”祝修齐轻哼,“这段时日你哥哥不在,你都偷懒成什么样了?我要不盯着你,你不得翻天了。”
祝圆皱皱鼻子:“您这么忙,有功夫看吗?”收到瞪视,立马扯开话题,“春耕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您怎么还这么忙?”
祝修齐弹了下她脑门:“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么多。”
“我是关心您嘛~~您天天熬夜,这样身体如何受得了?”祝圆撒娇道,然后抱怨,“再说,您也不是第一天当县令,怎么到这儿半年了还是这么忙?”
不谈她那手字,祝修齐又恢复平日的温和:“万事开头难,芜山县跟富阳县相隔千里,风土、人情迥然,行事、做法岂能一样……忙些也是应当。”
祝圆眨巴眼睛:“都是管人,还能有啥不一样?”
祝修齐叹了口气:“芜山县如今春粮未收、秋粮渐尽,有些老百姓撑不下去,便有那作奸犯科……”他看了眼年幼天真的女儿,咽下到嘴的话,改口道,“我身为县令,如何闲得下来”
祝圆却不是那普通孩童,一听就明白了。她皱眉:“芜山县这么穷?县志说这边物产富饶的呀。”
祝修齐叹气:“貊乡鼠壤,民风浇薄。”
祝圆茫然。啥意思?
祝修齐莞尔,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大意不外乎是说芜山县民风不淳厚、宵小横行。
祝圆挠头:“那怎么办?难不成天天都得忙着处理这些烦人事?”
“既然当了这父母官,自当尽力为之。”祝修齐摸摸她脑袋,“慢慢来吧。”
那可不行,要是累着她的帅爹爹,谁赔一个给她?祝圆咬着指甲陷入沉思。
祝修齐没管她,放下文稿,再次将注意力转回正事,随口道:“若是无事,你便回去继续——”
“爹!”祝圆仿佛想到什么,兴奋地趴到桌子上,“既然民风不淳,何不倒腾个惩恶榜之类的?”
祝修齐提笔的动作一顿:“惩恶榜?”
“对啊。”祝圆双眼亮晶晶,“把那些犯事儿的家伙大名挂上去,籍贯罪名全都列出来,也不拘哪儿,直接搁集市口,来去百姓都能看见。每逢市集,再找个识字的吼上一嗓子……这些人只要还有些许廉耻,铁定都不好意思再犯事了。”
祝修齐皱起眉,认真开始思考。
祝圆则越想越兴奋:“既然有惩恶,也可以再弄一个扬善的,天天宣扬好人好事。双管齐下,齐头并进,日积月累,移风易俗定然不是难事!”哎妈呀,这段日子没白看书,一溜的成语说起来真痛快!
祝修齐似乎琢磨出几分,点头:“想法不错,待我跟王先生商量商量。”王先生是他养的幕僚。
祝圆连连点头。
祝修齐脸一板:“还不赶紧回去抄书?”
祝圆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等出了院子,确定看不到书房了,她才松了口气。
书法这关暂时算是过了,以后……
犹带着婴儿肥的小脸闪过些许茫然。
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现在是小孩儿,安心抄书、好好学习就是了。
书房里,祝修齐却摇了摇头,自语般道:“大病一场,倒是活泼了些。”
过来给他添茶的老周恰好听见,遂笑道:“活泼些挺好。毕竟是您的长女,将来嫁出去是要当家的,这样的性子更合适。”
“话是这么说……”祝修齐叹了口气,“她原本就不爱习字读书,练字练了几年,还写成这幅德行,这可怎么是好?”
老周安慰他:“三姑娘还小呢,又躺了快半年,不着急。”
“只能如此了。”
***
休沐日,谢峥依旧保持晨起练武的习惯。
练出一身痛汗,再沐浴更衣,浑身都松快了许多。
踱进书房,谢峥停在书桌前。
近身伺候的安瑞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谢峥只略停了片刻,接着慢慢翻开摆在桌上的书册——
白纸黑字,行列分明;端正小楷,笔精墨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司籍制式。
这是,终于清静了?
谢峥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开了些。他轻舒了口气,道:“泡茶。”
安瑞低喏了声,退下去准备茶水。
谢峥扫了眼桌面。
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敢乱动书房里的物件,这桌上的书籍旧册便堆得有些杂乱,全是他这段日子胡乱翻过的。
谢峥随手捡了本,落座,沉下心开始翻阅。
安瑞端着茶水进来的时候,宽大书桌后的少年已然沉浸书海。
春末夏初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明媚透亮,暖意盎然,五官略显凉薄的少年也被映衬得温润如玉。
安瑞有些怔愣。
“叩、叩。”视线不离书页的谢峥淡淡道,“茶。”
安瑞瞬间回神:“是。”快步过去,放下茶盘,倒好茶水,轻手轻脚放到他手边,“殿下,茶。”
谢峥端起茶盏抿了口:“安福如何了?”
安瑞抖了抖,紧张道:“奴才、奴才还没去探过。”
谢峥抬头看了他一眼:“得空去看看,若是没死,问问他想不想活。”
想活又如何?不想活,又如何?安瑞没敢问。
面前的主子不过十四岁虚龄,还未变嗓,声音有些雌雄莫辩,听在他耳里,却没有分毫少年的朝气,甚至冷飕飕地吓人。
好在谢峥也没打算打哑谜。他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书,道:“若是想活,便给他送些药,再找个小太监好生照看着。”
这是过往不究的意思吗?安瑞大喜,噗通一声跪下来:“奴才替安福谢殿下大恩!”
谢峥摆摆手,表示话题到此为止。
“诶!”安瑞麻溜爬起来站到边上,脸上多了几分欣喜,终于不再是刚才那份忌惮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谢峥也不管他,继续淡定看书。
轻轻的翻页声,偶尔响起的添茶声,衬托得书房愈加安静宁和。
“撕拉——”
捻起一页纸正准备翻过去的谢峥猛地一个用力,书页登时被撕了下来,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殿下?”安瑞唬了一跳,急忙凑过来。
捏着纸张的谢峥闭了闭眼,再睁眼,面上已然恢复平静。随手把纸张往书册里一塞,递给安瑞,他道:“去让司籍换一本。”
“是。”
谢峥摆摆手:“出去候着吧。”
安瑞迟疑了下,应喏:“是。”躬了躬身,快步退出去。
待人出去了,谢峥的视线才移向桌面。
略停了片刻,他再次捡起一本,翻开——熟悉的、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果真又慢慢浮现,然后逐一消失。
一如过去半个月一般。
饶是他心性沉稳,此时此刻,也忍不住爆出一句低咒。
简直没完没了。
因这墨字出现得诡异非凡,他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现下,他是忍无可忍了。
谢峥深吸了口气,拽来一张干净宣纸,无视上面不停浮现的墨字,提笔蘸墨,稳稳落笔——
“你旦——”
“\”
“是”字还未写完,不停浮现的墨字陡然顿住,笔触末端唰地拉出一道浓重墨痕,斜穿整页,打断了他的书写。
再然后,这些诡异的墨字、划痕,又渐次消失,宣纸上只余下他未写完的一个半字。
谢峥眯了眯眼。
很好,看来对面……果真有东西。
他再次提笔,将适才未完的话写完。
“你是何方妖孽?”
刚劲浑厚,力透纸背,一看就是浸润多年的好字。
远在芜县的祝圆尖叫一声,撒腿奔出去:“救命啊——”
第003章
“没有呀。”夏至将桌上的书册纸张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任何影迹,“姑娘,您是不是看错了?”
祝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闻言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探出脑袋,越过她往桌上瞄。
夏至为了表示所言不虚,还拿起桌上誊抄到一半的本子递给她看:“呐,干净的很。”她不服气,“奴婢每天都有打扫的,怎么会有虫子呢!”
祝圆定睛。
【……是妖是鬼……】
祝圆一哆嗦,立马缩回她背后。
夏至茫然,仔细再看手里纸张,啥也没有啊。她不解:“姑娘,怎么了?”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祝圆愕然,再次探头——那行墨字正逐字消失。
她咽了口口水,看向夏至。
后者一脸懵。
她看不见。
祝圆张了张口,咽下到嘴的话,迟疑片刻,走出来,强笑道:“没事,许是我看错了。”看看左右,指着桌上墨渍,道,“刚才不小心弄脏桌子,你去拿帕子擦擦。”
话题陡然转换,夏至愣了愣,点头:“好。”放下纸张,出去取打扫工具。
祝圆没再管她,忌惮地盯着那张划了道墨痕的宣纸,刚才那诡异出现又逐字消失的苍劲墨字已彻底无踪。
……或许,是她眼花了?
“姑娘?”拿着抹布回来的夏至看见她还站着不动,狐疑了,“您今儿这是怎么了?”
“啊?没事。”祝圆回神,摆摆手,“赶紧的,我得赶紧抄了送去给爹爹检查。”
夏至看了她几眼,见她已经挪桌上的纸张、书册,只得压下疑惑,开始收拾。
祝圆暗松了口气。
“姑娘,您这两张洒了墨,要重新抄吗?”
祝圆一看,可不是,都被墨团子糊了。她郁闷不已:“都看不清写得啥,肯定得重抄了。”都怪那诡异墨字。
夏至想了想,小声问:“要不,跟老爷说说?”
“算了。”祝圆摇头,“也就两三页,重抄就是了。你去忙吧。”
“是。”夏至将桌上东西归置好,拿着抹布退了出去。
屋里再次剩下祝圆一人。
现在是巳时末,刚下过雨的日头明媚又热烈,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映照进来,打得屋里亮堂堂的。
这大白天的……那些脏东西应该不敢出来闹腾吧?
肯定不敢的。祝圆深吸了口气,努力说服自己。
做好心理建设后,她小心翼翼回到桌前,抽了张干净宣纸铺开,再把要重抄的县志翻出来,开始誊抄。
“……每江湖水泛或海子口进,或三叉河进,而牛屯河隘地卑,急不能泄——”
【绥州芜县人士也】苍劲字体再次浮现。
祝圆震惊了。
它怎么知道?!
它在监视自己?
视线一转,落在她刚抄的内容上,祝圆顿悟——是了,是因为她一直在抄县志。
这东西,能看到她抄写的内容!
这么说,它……
祝圆盯着那张纸。它被困在里面?
她想了想,将其他书册挪开,捏起仅剩半杯的瓷杯,小心倒下去。
纸张瞬间洇湿,她写的墨字、划痕慢慢被晕开。
祝圆大着胆子,迅速揭起纸张,用力揉成一团,“咻”地扔进废纸篓里。
全程没有任何异动。
她狠狠松了口气。
为防万一,她还把废纸篓踢到门外:“夏至,纸篓满了,拿去厨房烧了。”
“是。”
目送夏至走远,祝圆神清气爽转回屋里,坐到座椅上,拉出新的宣纸——
【说话】
祝圆:“……”
哪里来的脏东西,没完没了了是吧?!
祝圆又气又怕,咬着指甲,脑子急转,疯狂想办法。
视线扫过书架,她眼睛一亮。
***
“——咳咳咳!”刚抿了口茶的谢峥一个岔气,差点呛死。
“殿下!”安瑞慌忙上前,又是抚背又是接杯盏。
半晌,谢峥终于缓过来,道:“无事。”挥手让他退下,看向桌上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