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那歪歪扭扭的墨字,内容却不一样了,从县志换成了——
《法华经》。
谢峥哑然。
对面那东西胆子这么小——都把经书翻出来抄了,可见是吓得不轻。
看来不是什么脏东西。
谢峥轻叩桌面,凝神思索。
既然都是人,为何会与他笔墨相通?
难道是因为他的——
“殿下。”重新给他换了茶盏的安瑞再次上前,打断了他的思路。
谢峥抬头。
安瑞指了指外头,低声道:“玉容来了,约莫是娘娘那边有事儿。”
守在门外的安平正拦着一位宫侍打扮的姑娘——想必就是玉容了。
因他前些日子才发了一通火,安平现在肯定是不敢随意把人放进来。那丫头看起来脾气不小,逮着安平便高声训斥,连他这儿都能听到几分。
谢峥皱了皱眉:“去问问什么事。”
“是。”
谢峥再次低头。
《法华经》犹在逐字逐字慢慢浮现。
力道不稳,字形不定,还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习字不久之人,想必年龄不会很大。
又能接触县志……
谢峥沉思片刻,提笔写道:【《法华经》于我无用】
纸上墨字停了下来。
谢峥挑眉。
不等他再写什么,那墨字“唰唰唰”地蹦出来——
【不要虚张声势了!《法华经》没用,我还有《华严经》、《楞严经》、《大般若经》……你若是胆敢做什么,我就把经书挨个抄写百八十遍!!!总有一本治得了你!!!】
疯狂堆积的感叹号,潦草得不堪入目的墨字,明明白白地展示了祝圆激动的情绪。
对面的谢峥看到对面不停地划点线,约莫能猜出几分,登时勾起唇角。
【拭目以待】
【!!!】
谢峥颇为愉快地撂下笔,恰好安瑞进来了,他随口问道:“如何?”
“殿下,娘娘让您过去一趟。”
谢峥刚勾起的唇角瞬间扯平。
***
“……听说你前些日子罚了下人?”端坐上首的美艳妇人眉黛轻蹙,“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怎么如此冲动?”
都快过去半个月了,这会儿才来发作……是因着这事被哪个妃子落了面子?谢峥微哂:“我堂堂皇子,教训下人何来冲动之说?”
没错,面前这位美艳妇人,正是他的生母,也是后宫四妃之一,淑妃。
听了他的话,淑妃面上神情愈发不愉:“没说不能罚,怎么罚也是门学问。有你这样一上来就把人杖毙的吗?你看看人老大、老二,都是罚下人,怎么他们就得了仁善宽厚、体恤下人的名声?还把人杖毙!你、你是要气死我吗?”
谢峥不以为意:“儿臣不是还让人给安福送药了吗?”
提起这个,淑妃就来气:“你要是不把人打得半死,连药都不需要送了!你戾气如此之重,旁人如何看你我?尤其是你父皇……你这样做是自毁长城你知道吗?”
谢峥听若未闻,端起茶盏刮了刮,抿了口茶。
淑妃呵斥道:“跟你说话,你听着了没有?”
谢峥放下茶盏,看着她:“您特地把我叫过来,就为了这事?”
淑妃脸色难看:“什么叫‘就’,这事还不大吗?”
谢峥点头:“确实挺大的。”站起身,“儿臣这就回去好好反省。”
淑妃惊愕。
“对了,”谢峥仿佛想起什么,扫了眼淑妃身边的红绸,道,“母妃您倒是宽厚仁义,惯得身边丫头都敢跑到皇子居所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奴婢不敢!”红绸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下来,“奴婢知错了,请娘娘恕罪!”
谢峥眉毛一挑,顺势又坐了下来:“看来母妃要管教下人了,正好让儿臣观摩观摩。”
淑妃脸色铁青。
结果自然是学不成。
谢峥被恼羞成怒的淑妃撵出了昭纯宫,还被罚了抄十遍《礼记》。
谢峥不痛不痒,领着忧心忡忡的安瑞慢慢悠悠踱回皇子居所。
外头人多口杂,安瑞不敢多话,这会儿进了自家书房,他忙叨叨起来:“殿下,您怎么跟娘娘闹起来了?那毕竟是您的母妃——”
“正因为是母妃,才无需太过拘谨。”
安瑞欲言又止。
谢峥信步走到书桌前。
那诡异墨字依然渐次浮现。只是内容已经换了,换成另一本经书。
谢峥哑然。还真是锲而不舍。
“殿下,不管如何,面上总得——”
“无事。”谢峥摆摆手,“出去候着吧。”
安瑞见他神情冷淡,只得咽下劝说之语,默默退了出去。
谢峥的心情其实还不错,他甚至没等坐下,抓起羊毫便在一张空白宣纸上落墨——
【看来你挺闲的】
!!!!
勤勤恳恳抄了近两本经书的祝圆差点没把毛笔折断。
把毛笔戳进砚台转了两圈,蘸足了墨汁后,她狠狠将其压到纸上,以刷墙的气势用力划拉——
【你倒是忙,忙着投胎!】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吓唬她不算,竟然还耻笑她?!
【说话如此歹毒,可是无父母长辈教导】
【你才无父无母无长辈!你赶紧走!滚得远远的】
【你可知你再跟谁说话】
【呵呵,我管你是——】
“嗷!”
脑袋上挨了一记狠的,祝圆痛呼出声。她连忙抬头,对上祝修齐不悦的神情。
后者敲敲桌上宣纸:“让你抄县志,你写的什么玩意?”
祝圆一怔,下意识低头看去。
对面崽子写的苍劲墨字已消退大半,转眼就没了踪影。纸页上除去未写完的半行佛经,剩下全是硕大的骂人字语。
还丑。
祝圆:“……”惨了。
果然,只听祝修齐怒道:“看来县志不适合你,先抄十遍《礼记》,好好学学什么叫‘非礼勿言’!”
祝圆:“……”
她冤,她比窦娥还冤啊!!!
第004章
挨了老大一顿训斥,还被罚抄书。祝圆郁闷极了。
好不容易把祝修齐送走,祝圆憋着股气转回来,朝夏至道:“夏至姐姐,去厨房拿个炉子过来。”
夏至愕然:“姑娘,您要炉子做什么?”虽然才刚踏入四月,天儿已经很暖和了呀。
祝圆苦着脸:“我是拿来烧纸。”不是取暖。
烧、烧纸?夏至大惊:“非年非节的——”
“打住打住。”祝圆摆手,“不是那种烧纸,就是平日里写了废纸,让你拿去厨房烧的那种。”
“那——”
祝圆没好气:“没听我刚被老爹训了一顿吗?赶紧去拿!”
夏至干笑,忙不迭跑了。
祝圆回到书桌前,瞪了眼招祸的纸张——
诶?
她凑过去,仔细盯着上面浮现的字体。
【……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
这内容很是眼熟啊。
祝圆摸了摸下巴。
为了证实心中猜测,她从书架上翻出一本书册,对着纸张上的墨字逐一核对。
果真是《礼记》!
老爹刚罚她抄写《礼记》,这厮马上就写出来,实在嘲笑她吧?!
祝圆怒了!
顾不上害怕,她抄起毛笔就开轰——
【不要脸!!竟然偷听!】
苍劲墨字停住。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只是一名小老百姓,你盯着我有什么用呢?】
墨字再次缓缓浮现:【何出此言】
【还装?还装?你这么能装,咋不把老天给装兜里?】
对面静默。
片刻后,那苍劲墨字似乎懒得搭理她,接着适才断开的地方往下抄写……或默写。
祝圆郁闷。
【你走不走?不走我要接着抄佛经了!】
对面没理她,执著地继续往下誊抄《礼记》。
【你就不怕我找和尚道士来把你收了?】
对面依旧没理她。
祝圆磨了磨牙,先服软。
【大哥,我跟你远日无仇、今日无怨的,放过我行吗?】
【我只是一名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你去找那些个高官富绅啊,好歹能赚点烟火钱,你盯着我有什么用啊?】
【若是你有什么心愿未了,说出来,只要我能帮,我一定帮你完成。】
刷刷刷写了一大堆,对面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没有影响他写字的速度。
祝圆看着页面上不紧不慢浮现的《礼记》内容,哭了:【大哥,你说句话啊,你究竟要干嘛啊?你这样我压根没法写字看书啊T_T 】
或许是流泪表情太过传神,对面终于有反应了。苍劲墨字慢条斯理将一句话收尾,停了下来——祝圆猜测他是换了张纸——
果然,苍劲墨字回答她了:【我亦有同感】
祝圆皱眉:【什么意思?】
【我已看你抄了半月有余的县志】
祝圆:……
要是真的,这家伙比她还惨啊——她每天从早抄到晚,字还丑……换了她自己,估计得心梗。思及此,她有点心虚:【你可以不看的。】
【我亦需要书写阅看】
祝圆懵了:【你不是鬼魂吗?为何还要看书写字?】
对面停顿片刻,答曰:【不是】
【那,妖?精?怪?】
【不是】
祝圆暴躁了:【那你怎么能看到我写的字、听到我跟爹爹的对话?】
对面静默片刻:【只能看,不能听】
祝圆才不信:【那你为什么写《礼记》?】看了半个月都没写字,一提笔就写《礼记》,骗人都不打草稿的吗?
【无可奉告】
祝圆吃瘪。
对面似乎反应过来:【你也要抄《礼记》】
【废话。】
对面又停了。
祝圆咬着指甲思考。如果对面家伙没撒谎,那他真是人?
问题来了,俩普通人之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难道她穿越一遭,多了金手指?
不对,这算什么金手指,太鸡肋了,还耽误事……
【当务之急,须解决书写阅看之难】
祝圆连连点头,完了才想到对方看不见,忙提笔写字:【对,不然我没法练字了。】
苍劲墨字不疾不徐:【巳时初至午时正,未时正至申时末,此时段我用,别的时段你安排】
这家伙干脆让她别写字得了。祝圆果断拒绝:【不行,我也是这些时段写字!】
对面停下,片刻后:【申时正后给你】
真大方,提前了一个小时呢。祝圆气笑了:【反过来,你说的这些时间我要了,其他交给你。这样我就没问题。】
对面沉默。
【哼,知道你安排的时段多不合理了吧?】祝圆奋笔疾书,【我爹刚才看到我骂人的字,罚我抄十遍《礼记》,归根究底,是你给我惹的祸,这两天你得让给我!以后怎么安排可以再商量。】
对面依旧沉默。
祝圆暗喜:【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
墨字再次浮现。
祝圆一看,差点没气死——那厮竟然又接着抄《礼记》了。
【说话啊,别装死!】
苍劲墨字纹丝不动,保持稳定的速度一笔一划往外冒。
祝圆:@#$@%@^@#$@!%
真是不讨喜!
【大哥,你都能半个月不写字了,继续保持不行吗?】
对面恍若未见。
好,不就是写字吗?闭着眼睛写就是了。看谁先撑不住!
祝圆将聊天的纸张揭起来,揉成团,暂且扔到一边,翻开《礼记》便开始抄。
只写了几行,祝圆就发现规律了——对面的墨字只会在页面中间浮现。
她只要当看不见,刷刷几笔就写过去了。
只是吧……浮现的苍劲墨字不疾不徐、风骨天成。落墨的歪歪扭扭、粗细不均。
对比格外明显。
祝圆越看越别扭,越写越心虚。
恰好夏至抱着个小火盆回来了,她忙扔下笔,抓起桌上纸团奔过去,将刚才的聊天记录毁尸灭迹——再来十遍《礼记》还好说,要是被人当成神经病抓起来,那她才是真的惨。
在夏至担忧的目光下烧完纸团,就差不多是饭点了。
祝圆索性洗了手,领着夏至溜溜达达回正院,还没进门呢,就听见她爹叨叨着跟她娘投诉。
“……哪学来的毛病,竟然会骂人了,你好好管管。”
“兴许是看了什么书学来的?她爱看书,偶尔看到些杂书有粗鄙之言,也是正常。”她娘张静姝如是道。
“那也不行,读书——”
祝圆赶紧钻进去,挨个行礼:“爹,娘,姨娘,”然后朝边上坐着的两位小朋友挥挥手,“妹妹,弟弟。”
他们一家人口算简单,祝修齐夫妇不说,姨娘是张静姝的陪嫁,叫银环,生性安静不惹事。生的女儿叫祝盈,今年才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