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沐彦卿要思考的却并不是陈太尉本人,他要想的是整个陈家的人是否能够接受这个后果?机会只有这一次,失败满盘皆输,成功时间也不会保持太久, 当死亡再次来临时,他们是不是又会强人所难,当愿望无法得成,是不是又会心生怨怼。
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
在沐彦卿心中,郭嘉是他亲兄长,表兄身为医者能只顾救人,在最危急的时刻为病人选择最优的选择,但是沐彦卿却不可以,再加上前世他经历过人情冷暖,所以不得不多想。
这些都是沐彦卿一瞬间的想法,当然关于具体的事情,他还需要知道陈宇柒和陈太尉的真实态度,沐彦卿转身没走几步,迎面就遇见了自己的父亲。
“阿爹,”沐彦卿上前一步。
“各位太医正在商讨法子不过前景不容乐观,刚刚那是嘉儿提供的点子,并没有把握成功,”沐世规低声说道,他也是刚刚接到消息,外甥救人自然可以,行医者治病救人是根本,但是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凶险,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说到底嘉儿的资历尚浅。
“爹爹也接到消息了?”沐彦卿讪笑,表哥毕竟是他带过来的,就算闯了祸事也有他一半的责任,不过表哥肯定不会这么鲁莽,他这样说就说明太尉那边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不过他这边得到的消息还太少,实在没有办法和阿爹解释。
沐世规没想这么多,只是感叹了一句:“确实是你表哥的作风,”
沐彦卿面色变得凝重,他认同父亲这句话,之前表哥弃文从医,他们全家人都没有反对,就是因为在这之前这个事情其实就是有苗头的。
表哥自小善读医书,曾经为了试验药草的功效,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体做实验,甚至有一次因此昏倒在了书院寝房之内,要不是同窗因事回去发现,他可能就有大危险,这件事情被父亲母亲知道之后,直接找表哥谈了话,然后才明了他真正的心结和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表兄的心结是觉得对不住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虽然是表兄的舅父和舅母,但是在他心中和父母没有什么区别,舅父舅母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科举上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如果他弃文从医,这条道路就是被拦腰折断,他无法开口也开不了口。
甚至当初父亲不惜得罪二房和三房才把城南书院的名额给了表兄,当时因为这事儿二婶和三婶都很不服气,在家中阴阳怪气就不必说了,就算当着表哥的面也从来不知道收敛,这些事情表哥都看在眼里,心里没有疙瘩才怪。
知道这些事情的父亲和母亲觉得好气又好笑,他们是真的把表哥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养的,谈话过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表哥弃文从医,这些年来一只做得很好,一直到之前为驸马爷诊治才开始渐渐在京城之中崭露头角,并且得以跟在太医院长太医身边历练。
在这个年代,大夫和药材包括方子其实都是很贫乏的,有些病症就算是穷其一生也难找到适合的解决方法,作为大夫表哥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就算是在家中也经常是医书不离手,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表哥格外珍惜,沐彦卿一直觉得表哥这样很好。
为自己的病人寻找最优的方法,这确实是表哥的做法。
“去陈太尉那看看,”沐世规开口,他现在只知道外甥提供了一个危险的法子,但是前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无从得知,还是去看看才能放心。
“是,”沐彦卿跟在沐世规身后往前走。
沐彦卿到营帐的时候,几位副官还在那守着,不过营帐里的太医已经被不在了,大概是已经看到陈太尉的情况,商量解决办法去了。
沐世规和沐彦卿父子俩刚到就被请进了营帐,一看就是之前已经安排好了,已经有人算到了他们父子两个会过来。
营帐内的气氛比较凝重,陈宇柒皱着眉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可能是在为父亲担心,也可能还为父亲执意如此而感到不愉,总之这都是作为儿女该有的情绪。
表哥郭嘉正坐在一旁的书案旁,应该是在写自己所需。
整个营帐之中,唯一算得上平静的就是正半坐在床榻上的陈太尉,他中毒颇深,现在嘴唇也变成了紫色,脸色更是苍白,一看情况就是不大好,不过眼睛里带了些精光,很显然他想要那样做。
沐彦卿是第一次见到陈太尉,没有感受到英勇善战的枭雄气息,不过却也佩服他的豁达与坚韧,其实想一想也对,要是现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是自己,沐彦卿都不用想也会和他做一样的选择,总之在临走之前一定要给身后人留下最好的安排。
不过现在提出法子的是表哥,沐彦卿就有些犹豫,拿回羌剧毒以毒攻毒,事成失败三七分,此法实在太过凶险,尤其是在还根本不知道陈太尉身上到底是什么毒种的情况之下,要是陈太尉连第一关都过不去,陈家真的不会打击报复?
陈宇柒确实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和兄长,但是当这种情谊之间穿插了一个人的性命,尤其这个人还是对方的父亲,什么样的情谊都会大打折扣。当然沐彦卿这是做的最坏的打算,陈宇柒很大程度上不会这么做,但凡事都怕有个万一,尤其现在陈宇柒显然还没有下定决心应下此事。
费尽千辛万苦治病救人,到头来却只是人财两空,甚至还要面临来自各方面的攻击,尤其是那个躲在暗处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招数更是令人担惊受怕,沐彦卿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当然,沐彦卿不想往这方面想,但是事情就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多想。
“太尉,”沐彦卿跟在自家父亲身后行礼。
陈太尉看到沐世规身后跟着一个少年,即可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不过还是询问性看了一眼自家儿子——是不是他?
陈宇柒颔首。
“沐大人好福气,儿子外甥各个风仪出众,未来不可限量,”陈太尉赞许一句,他是真的有些感叹的,之前儿子来信与他讲了归零山的事情,少年英才果然名不虚传,尤其他刚才知道这次过来这边能带上郭大夫,也是这人的主意。
“陈大人莫要当面夸奖于他,不然过后还不知道怎么翘尾巴呢,”沐世规笑着说道,这人没有丝毫的谦虚,按照惯例,别人夸奖你家崽子,做父母也应该反夸回去才是,但是沐世规和薛氏夫妇俩却时常在这个问题上出其不意,总之就是其他都好说,你夸我家小崽子那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家孩子就是你说的这样。
当然,要是顶不熟的人,沐世规薛氏夫妇也会假意寒暄两句,但是近一个月的同行,沐世规自觉与太尉已经算是熟悉,根本不用掩饰本性,所以就根本不知道客气怎么写了。
沐彦卿和郭嘉面临这样的情况已经很淡定了,陈宇柒倒是诧异的看了一眼他们父子舅甥三个,他与彦卿相处时间不短,自然知道这是一个极其自矜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父亲竟然是这样的人。
陈太尉被噎了一下,不过随即就恢复了。
“听闻太尉醒来,我与父亲过来瞧瞧,想看看各位太医可提出了具体的法子,如果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彦卿义不容辞,”沐彦卿承诺道,带着小辈的口吻。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不过还是引得陈太尉抬头。
陈太尉抬眼看向沐彦卿,有些惊叹,实在没有想到沐世规长子这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计,他甚至连事情都没有提,就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现出来了,他对这件事情持迟疑态度。沐世规性子温和,为官多年也不见他在朝中与谁有什么矛盾,一副温厚老实的模样,没想到竟然培养出这么个儿子,比狐狸还狡猾。
陈太尉不经意就想到了席瑜,真不愧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性子如此相像,而且眼前这个心思更是敏捷。
“彦卿,”陈宇柒无意识唤了出声,他没有想沐彦卿华忠背后的深意,只是觉得在此时彦能这样表示已经很不容易了。
“兄长还是应该想一想,太尉中毒不是小事,救治之法也不是只有一条,别到后来后悔,世间多少银钱都买不到后悔药,”沐彦卿直接说道。
说句实话,沐彦卿并不在乎陈太尉现在怎么想,重要的是陈宇柒到底怎么想,最后这个事情或者是说承担这个事情结果的是在世之人。
陈宇柒一时没有说话。
“彦卿是一个小辈,本不应该在太尉面前大放厥词,不过这件事情是关系到我们沐家人,兄长学医年数不多,也许还没有看透太尉的症状也未可知,在众位太医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定之前,私以为还是再等些时候为好,没准儿一会儿就是柳暗花明,”沐彦卿含笑说道,带着劝解的意味。
通过前面这几句话他已经大致了解了陈宇柒的态度,左右摇摆,没有下定决心,这种情况之下,沐彦清不认为表哥要出手。
“彦卿对吧?”陈太尉笑着开口。
沐彦卿点了点头。
“果然与你所说,令郎所作所为比他的年纪要成熟很多,”陈太尉转头看向沐世规,笑着说道。
虽然说同朝为官,但是文臣武将本就有界限,在这之前陈太尉与沐世规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此次从西蒙边防回京算是给了这样一个机会,把他们两人聚集在了一起。
这一行回京队伍比较有意思,除了陈太尉是在西蒙边防打了胜仗有功劳之外,其他的这些官员都是很羞耻的,这次和谈他们不仅没有捞着什么好处,还被人抓着做了俘虏,折辱性的在牢笼中关了这么久,尤其是三皇子羞耻心更甚,以至于在回京的途中,他几乎都没有和谁交流过,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待在自己的马车之中,直到陈太尉出事才见他出来。
在众多和谈官员中,沐世规别具一格,虽然在平城受了苦,不过他却很庆幸,虽然他这一行人受了不同程度的创伤,不过到底都保住了命,一来二往的,两个交流就多了些,这样一来自然免不了聊起家中的儿女,再加上之前京中长子的来信,所以对于沐彦卿,陈太尉是了解一些的。
“大人说的是,”沐世规也不做否认,事实就是如此,不知不觉中彦卿已经长大,处事风格已经成熟,就是他这个父亲也不能说就能比他做的更好。
“这件事情就在此告一段落,我先带表哥回去,剩下的是太尉和兄长的家事,我与父亲表兄不便在此,”沐彦卿表态,这件事情的最终走向主要还是看陈太尉和陈宇柒,其他人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陈太尉和陈宇柒没有说什么,父子三人就这样走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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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家彦卿果然名不虚传,在这些上比上你有过之无不及,”陈太尉看着沐家父子走出营帐的背影,赞叹道。
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理清事情的经过,并且想出其中的利害关系并做出决断,不是谁都可以办到的。尤其看样子,那小子也了解自己的选择,甚至已经认定自己会这样做,这样的心智比上现在依然还优柔寡断的儿子,高下立判。
对于嫡长子的想法,作为父亲,陈太尉完全能够理解,不过世上哪得双全法,每一件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活在人世,所有人都是选择向对自己好的那一面努力,凡事都抱着求双全的目的去做,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失望而归,甚至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父亲说的是,”陈宇柒应声,“只是,太医……”
陈宇柒想说,太医们不是还没有想出办法吗?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何至于要选择这么危险的方法,以毒攻毒,就算是在三七分成之中父亲能占到那七分里,也不过能多不超过两年的寿命。
陈太尉看着儿子摇了摇头,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沐家彦卿把自家长子的性格也看得非常通透,把这样的空间留给他们父子,恐怕也是希望通过自己和儿子的谈话,让儿子能够放下心中的执念。
那些太医是盛德帝派来专门救治自己的,如果自己真的有救,他们肯定不会吝啬说出这个结果,但是一直到现在他们都闷不吭声,这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了,这个结果肯定不容乐观。
想通这一条,陈太尉摇了摇头,多智近妖,大概能形容这个少年。
“宇柒,你说为什么沐家长子会专门过来说这些?”陈太尉开口问道。
“应该是听说郭大夫提出了这个解决方案,过来看我和父亲的态度,”陈宇柒低声回道。
“你说的不错,那他现在他把郭大夫带走了,你说说他是个什么态度?”陈太尉轻笑着说道,因为病症折磨,他说话其实已经很虚弱了,不过还是循循诱导。
作为一个人,重情本是好事,但作为一个武将或者是作为一名官员,重情或许会成为致命的弱点,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的时间能够继续作为儿女的守护伞,但是当他面临厄运,才发现上苍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他想让长子明白,兄弟或者是朋友,就算曾经是拿真情真意换来的,在一些事情上还是需要一个态度,总不能让为自己着想的这些兄弟朋友寒心,或者是在之后留下无尽的孽缘。
就像是今日的事情,如果是性子大咧、意气用事的朋友,没准就已经在劝长子一定要去做这件事了,毕竟就目前的情况来讲,这个方案是对陈家最好的选择。
但是沐家彦卿从头到尾都没有提一句劝解,甚至还在劝长子要想清楚此事,尤其是要明了此事的后果,究其原因,就是因为长子表现出来的态度,他现在根本不能接受此事。
在一切都未发生之前就不能接受,如果在用药的过程中发生什么憾事,他的态度究竟会怎样不言而喻,很显然,沐家彦卿不想要后来的这个事情发生,那样的话只能选择在最前面斩断。
所以他说沐家彦卿很聪明,在朝堂之上虽是会树敌,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因为此事再为自己树立本可避免的敌人,也就是说与其兄弟反目,倒不如及时止损,这事情总归是自己想清楚才最好。
“父亲的意思是?”陈宇柒惊诧的抬头。
他本就是关心则乱,父亲现在这样诱导,他自然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卡。
“你这位小兄弟可比想象中的要聪明的多,人家把你看的很清楚,咳咳咳,”陈太尉笑呵呵的说道,笑到最后撑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把手上的手绢儿拿开上面有鲜红的血迹。
“父亲!”陈宇柒惊呼一声,几步就走到了陈太尉身边。
“宇柒,世上哪有双全法,就这样吧,太医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以毒攻毒虽然凶险,但是为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为父总不能在这儿倒下,”陈太尉笑了笑,温声说道。
“父亲,”陈宇柒呢喃,走得近了,他才真切的感受到父亲的情况,这才几日的时间,父亲已经虚弱致斯。
父亲是武将,是大陈朝数一数二的将领,这是陈宇柒一直到现在对陈太尉的印象,他小时候其实很少有见到父亲,常年在边关行军作战,只有打了胜仗或者是年节才能见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