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些没影子的胡说,”张韶很快打断了她,“母亲,今后不要再提起了,免得败坏了顾姑娘的清誉。”
张母见他神色黯淡,原本就有些疑心的影子,这会子更觉得自己猜对了,忙道:“我也没跟别人提过,不过是咱们娘儿俩私底下说说。韶儿,你年纪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家里穷,又赶上几回丧事,生生把你的亲事拖到了现在,如今你有了官职,家里比从前也强点,娘年纪又大了,家里家外的事没个媳妇张罗不行,等出了国孝,寻个差不多的人家,赶紧把你的亲事定下来吧!”
张韶道:“母亲,我想去东海,若是陛下同意的话,大约再过阵子咱们就要离开京城了,现在还没法子说亲。”
张母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连忙说道:“去那里做什么?京城里除了东西贵,没别的不好,圣人还那么器重你,你又才立了功,别人都说你这官职还要升哪!”
张韶险些死在海上,张母想起东海,总觉得心里后怕,万万不想让儿子再过去了。
“母亲,使团里一个王爷再加上六个官员,只有我一个活下来了,”张韶低声道,“我必须走。”
用招安的名义偷袭,这主意由他提出,燕舜定下,魏谦执行。使团里那么多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上岛就是为了送死,可阴差阳错,最后也只有他一个人死里逃生。
固然这个法子伤亡最小,但,别人都死了,他却活着,事情的内幕总有传扬出去的一天,到那时候,那些死了的人,他们的亲朋肯定不会放过他,他留在京里,无非是让燕舜为难。
不如去东海,他的雄心抱负,在那里同样可以施展。
张母并不知道内幕,疑惑地说道:“这有什么干系?”
“母亲,有些事我也不好说,”张韶道,“大约圣人也是希望我走的吧,只是又要连累你老人家奔波了。”
张母叹着气说道:“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不过你这亲事又要耽搁了,唉。”
亲事。若是去东海的事皇帝允准的话,那么任命交割,收拾启程,必定是赶不上她成亲了。张韶低着头没有说话,心想这样也好,留在京中也是徒劳无益,不如早些离开。
第三天时,张韶奉着母命,亲身到镇远侯府道谢,一番寒暄之后,张韶见顾惜惜并没有出来,想了想到底没忍住,便向罗氏说道:“前些日子顾姑娘曾到寒舍探望家母,家母命我当面向顾姑娘致谢。”
罗氏犹豫了一下,这才吩咐丫鬟去请顾惜惜,张韶耳朵里听见脚步声走来时,连忙起身相迎,哪知一回头,却见顾惜惜跟在魏谦身后,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张韶怔了一下,不禁想到,怪道先前她没出来,原来,是他来了。
魏谦原是一早就过来的,规规矩矩坐在厅中,隔着罗氏与顾惜惜说了几句话,后面因为张韶求见,顾惜惜起身回避,他便趁机跟出去,好容易得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刚刚支走丫鬟偷偷拉了手,不想丫鬟又跑过来说张韶要见顾惜惜,魏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张韶形迹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可魏谦在影卫中待了许多年,对于人心原本就比别人看得清楚,他始终觉得张韶对顾惜惜别有居心,是以每次相见,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
此时一踏进厅中,立刻觉察到张韶一双眼睛始终不离顾惜惜,不由得沉了脸,道:“你来做什么?”
张韶收敛心神,淡淡说道:“下官奉母命,特来向罗夫人和顾姑娘当面致谢。”
“谢完了吗?”魏谦冷冰冰地说道,“谢完了就走吧。”
张韶没有理会他,只管望着顾惜惜。从魏谦离京那天见面之后,他再没有见过她,她的模样与上次相比没有什么改变,看见他时还向他点了点头,但是随即便转向了魏谦,眼中含着笑,唇边也带着笑,从未有过的明艳。
张韶不由想到,她是真的,想嫁魏谦。
他转回目光,向魏谦不软不硬地答道:“魏统领,你我二人都是客,是走是留,不如听主人的安排吧。”
不仅顾惜惜,就连罗氏,也听出了魏谦的敌意,她以为两个人是官场上不对付,忙打岔道:“惜惜,张右史奉了他母亲之命,特来向你道谢。”
张韶借机上前一步,对着顾惜惜一躬到底:“家母多承夫人和姑娘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顾惜惜连忙福身还礼,道:“张大人客气了。”
魏谦冷着脸横在中间,挡住了张韶的目光。
可张韶依旧从他衣袍的缝隙里,看见顾惜惜的裙摆。浅黄色的底子,细细的裙褶之间隐约露出孔雀金线绣出的兰花,清雅中透出富丽,娇艳又不失沉稳。人间富贵花,原该是这般模样。
这次之后,大约是后会无期。张韶直起身来,没有再看顾惜惜,转向罗氏说道:“罗夫人,晚辈已得了陛下允准,近期将要调往东海任职,届时便不再过来面辞了,若是夫人有什么东西要捎给侯爷的话,到时候打发人交给晚辈就好。”
京官外放,原也是历练历练,增添资历的好事,罗氏也没有多想,赞了几句前途无量之类的话后,便道:“若是到时候有东西的话,我就让人去送去贵府。张右史,侯爷在东海已经有些日子了,你初到那里难免诸事都不方便,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去找侯爷。”
“多谢夫人关照!”张韶又是一躬,“家母独自在家里等消息,晚辈就不叨扰了,告辞!”
他出了偏厅,回头再看时,就见顾惜惜仰着脸,含笑向魏谦说着什么,魏谦低着头看着她,眉眼飞扬着,那样羁傲不逊的一个,此时竟是格外的温柔。
他也是真心,想要娶她。
张韶回过头,快步走下台阶,走出府门。今日一别,此生不复相见。
数日后的朝会上,燕舜传下旨意,免去张韶中书郎之职,任东海郡司马,即日赴任。
这道旨意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因为当日朝堂之上,数名言官接连上书,弹劾魏谦与生父争产,忤逆不孝。
燕舜原本想含糊过去,国子监司业候训却当堂跪下,义愤填膺地说道:“自古及今,从来没听说过当儿子向生身父亲追讨家产的先例,本朝以孝治国,魏统领这般不孝,实在不堪为人呀陛下!”
他这一跪,其他几个弹劾的也跟着跪下了,嘴里纷纷嚷着:“请陛下明鉴!”
燕舜沉着脸,还没说话时,魏谦冷冷地开了口:“此事我已经递了状子到京师府衙,是非公道,自然要按着朝廷的律条来断,你们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是信不过京师府衙?还是收了宋家父子的黑钱,想要咆哮朝堂,威逼陛下?”
候训心中一凛,想起影卫素日里的可怕之处,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连忙分辩道:“魏统领休得血口喷人!我等只是出于义愤,看不惯你忤逆不孝罢了!”
“义愤?”魏谦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转向了燕舜,“陛下,三天前候训与宋家父子见面密谈,之后候训联络数人,约定一同上书,这是他们密谈联络的内容,请陛下过目!”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收尾,正文大概月底能完结,可能会有番外,么么~
第82章
候训的事情不难查清, 他与宋直同为朱安世的门生,之前就有来往,这次弹劾魏谦, 便是出于同气连枝的意思,其他几个弹劾的言官, 大半也都是他来串连的。
虽然候训不曾受贿, 但朝臣私下里勾结朋党乃是大忌, 是以燕舜很快定下了处置,候训降职三级,其他几个涉案的官员降职一级, 宋良臣革去官职, 永不录用。
圣旨颁下来后, 朝野上下议论反对的声音反而比从前更厉害了。父子之间闹到对簿公堂,原本就足够骇人听闻, 如今更因为做儿子的当堂告发,导致当爹的丢了官, 在许多人看来, 不仅仅是不孝, 简直是就是公然挑衅孝道, 足够罪该万死了。
到后面就连朝臣之中, 也为了这件事争论不休, 有人说魏谦忤逆不孝,有人说魏谦心胸狭隘, 还有些以清流自诩的臣子纷纷上书弹劾,只是燕舜一概留中不发,众人眼见皇帝如此偏心,也只好背地里感叹几句佞臣误国, 忠良有志难伸罢了。
宋良臣罢官之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十年前他接管魏家的产业时,原本想着把里里外外紧要的位置上都替换成自己的心腹,哪知经手以后才发现,魏家的产业千头万绪,以他的能力,根本打理不来,若是换个新手,更加要七零八落了,宋良臣思来想去,最后只得将魏老太爷用的人留下了一多半,唯有最要紧的账房、库房,换上了他自己的心腹。
前些日子魏谦向府衙递状子要求清算产业时,家下那些魏家的旧人几乎全都重新回去了魏家,店铺、田庄没人打理,顿时关了一大半,待到他丢了官,就连账房、库房上他视为心腹的那几个也投靠了魏谦,还把他这十年里的账目明细和库房钥匙也一并带走了,待宋良臣发现自己连库房都进不去时,顿时暴跳如雷,一叠声地吩咐叫锁匠过来开锁。
下人急急忙忙出去找锁匠,宋良臣左等右等,直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看见出去的人孤零零一个回来了,宋良臣怒冲冲问道:“死哪儿去了!锁匠呢?”
那人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道:“那些人一听说是老爷找,都不肯过来,说是官府里有交代过,不准来宋家。”
魏谦,必定是他交代的!宋良臣怒气翻涌,一脚踢倒了桌子,恨道:“二郎,你这是恨不得逼死你爹啊!”
桌上的东西哐啷啷掉了一地,下人很快溜了,偌大的宅院里只剩下宋良臣一个。宋良臣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想着当年金榜题名的得意,洞房花烛的美满,一时间怨恨到了极点。
“父亲,”宋直幽灵般的冒了出来,“厨子和采办也跑了,今天的饭食都还没办,父亲给我取几串钱,我出去买些吃的。”
都是他!要不是他杀了魏氏,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宋良臣重重一脚踢过去,破口大骂:“逆子!当年死的,怎么不是你?”
宋直被他踢倒在地,索性就坐在地上没动,掸了掸衣服上的脚印,淡淡说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你自己结下的因,这事怎么也怨不到儿子头上。”
“滚!你给我滚!”宋良臣声嘶力竭地叫道。
宋直慢慢地爬起来离开,待走出房门后,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平常在外人面前,总要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如今被魏谦逼成这样,倒也不用装了,他们这父子三个
“父亲,后天就要堂审了,”宋直回头看着宋良臣,笑笑地说道,“父亲想好到时候怎么说了吗?”
“滚!”宋良臣随便捡起一件东西砸了出去。
宋直闪身躲过,还要再说时,下人喘吁吁地跑过来叫道:“老爷,少爷,府衙的人去夫人坟上开棺验尸了!”
“什么?”宋良臣一下子跳了起来。
阁楼上。魏谦远远望着衙役铲下了田氏坟头上的第一铲土,神色越发阴沉了。
十年了,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可惜,太迟了。
都是他太没用,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走到了今天。
魏谦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门却突然被敲响了,跟着听见顾惜惜的声音:“退思。”
她来了?魏谦还没回头,先已露出了笑容,待回过头看见她的时候,笑得越发开了,几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惜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从妙英那里回来,刚好看见你的马拴在外头,就知道是你在,”顾惜惜笑道,“所以上来看看你。”
她其实没说实话。去李妙英那里是真的,但到这里来,却不是恰好路过。
昨天魏谦登门时,就透露过今天要开棺验尸的打算,她猜他必定会在附近看着,所以打着去找李妙英的旗号,半路上拐到这里,果然找到了他。
此时见他虽然满脸都是笑,但方才在门外看他的背影时,分明又是紧绷着的,想来他心里头,也并不好受,顾惜惜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柔声道:“别着急,很快就有结果了。”
魏谦蓦地反应过来,她不是路过,而是特意来找他的,因为泰安长公主府到这边,并不顺路。
心头一热,一只手轻轻将她带进门内,另一只手关了门,顾惜惜突然察觉到他的意图,还没来得及躲,已经被他拦腰抱起,他低头看着她,眼睛亮闪闪的,像天上的星星:“你又骗我,我知道你是专程过来找我的。”
谎话被当面拆穿,顾惜惜红着脸辩解道:“我才没有,只是刚好走到这里来了。”
魏谦只是笑着,没有说话,他的脸越贴越近,顾惜惜心里紧张起来,却又有一丝隐隐的期待,她下意识地把手挡在脸前,下一息,手被他拿开了,他微凉的唇吻住了她的。
窗户还开着,她上来时,门口还有随从把守,也许在她没看见的地方,还有许多人守着。顾惜惜的心跳快极了,这样太不妥当了,万一被别人发现,可怎么办?
她很想推开他,跟他说这样不行,但是他的唇那么柔软,他的气息那么蛊惑,渐渐地,她就忘了应该怎么做,反而顺着他的意思,乖乖地在他怀里,听之任之。
在恍惚晕迷的间隙里,她听见他叹息般叫着她的名字,惜惜,惜惜……
顾惜惜微微睁开眼,嗯了一声。
“还有七十九天,”魏谦微微闭着眼睛,低声道,“七十九天之后,我们就成亲了。”
对,不多不少七十九天,她也扳着指头,一天天数着呢。顾惜惜正要说话,却忽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坐在他膝上,被他搂抱着,一同坐在门后的椅子上。
这可真是,羞死人了!顾惜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下来,魏谦只管搂紧了不放,轻声哄着她:“别跑,我就抱一会儿。”
“窗户还开着呢,”顾惜惜不敢大声说话,却又用力推搡着他,“万一被人看见了!”
“那就关上。”魏谦抱着她走去窗前,放下了叉杆。
糊着米色纸的窗户落下来,光线顿时暗了一截,魏谦的声音跟着也低了下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那也不行!”顾惜惜红着脸咬着牙,向他腰上拧了一把。
并不疼,但是很痒。魏谦不由得笑出了声,手臂上一松,顾惜惜趁机挣脱出来,一伸手又推开了窗:“别闹了,咱们斯斯文文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