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有的。”喻子延看着她的脸说。
“你问到了重点,其实。”朋羊又喝了口啤酒,笑着说,“我要还给乔,乔不要。你知道我肯定不能留着,但我又不能扔了,我坚持一定要还给他。他说他不可能拿同一枚戒指去跟下一位女士求婚,那时候我倒是没想到他的第二次求婚来得那么快,我很高兴他成功了……”朋羊停顿着,昂起头看蔚蓝的天空。“那枚戒指现在变成了俄拉克荷马一所高中的音乐教室,以及我高中的音乐教室。”
“匿名?”
“嗯。”
“好莱坞式的罗曼蒂克,仍旧保留了一点质朴。很难得。”
“这就是乔。这就是他想要的。”朋羊望向海天相接的地方。她甚至觉得比起结婚,这更像是乔想要的他们的故事的结局。
“你知道李奥第一次看到你Tinder上的照片说了什
么吗?”喻子延突然问。
“什么?”朋羊愣了一下,也有了好奇心,她看着喻子延,调侃道,“你确定要出卖你男朋友?”
“他说你可能是个starving artist,他说你有变成drama queen的潜质。”他的声音伴随着风声,好像是在嘲讽她,但其实不是。
“李奥没说错。十个starving artist九个都是drama queen。”朋羊脸上笑意下不去,“所以中国网络上也有人说,AY的故事是童话,BY的故事是现实玛丽苏。我约会过的男人都是什么男神。Bloody Mary-Fucking-Sue.”
“你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看着她自在的模样,同样难掩笑意。
“没什么可在乎的。最后定义我的不会是那些,至少不会只是那些。人们会听我的歌,会唱我的歌,会谈论我开过的演唱会,我四张专辑的销量。人们就算讨厌《F.A.D.》,认为二十四岁的我愚不可及,也记住了它。不是么?”
“Good,Bloody Mary.”喻子延直接省去了后面两个词,“你很适合名利场。”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微笑着说。“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你知道我的牧场是什么时候买的?”
“什么时候?”
“四年前,2025年夏天,我们上一次见面之后。”
“噢,我记得你那年夏天来澳洲度假。”朋羊尽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已经有预感喻子延要说什么。
回去拿腕表的是李奥。
李奥拿了之后想起来他还有点东西留在了更衣柜里,便走到了更衣室。他在门外听到喻子翔和朋羊正在里边调情,他在敲门和离开之间犹豫的时候,听到了那番话。
李奥当即决定离开。他很震惊。他不知道这是喻子延和朋羊分开的原因,或是子延根本不知情。他也认为无论是哪个,都轮不到他去说,他去管。
李奥开始了他的假期。但这件事萦绕在他的假期里,他思来想去,给喻子延打了个电话。
澳洲时间的午夜,喻子延接到的那通电话。
二十四小时后,喻子延已经在撒丁岛了。
他从南太平洋飞到地中海,只是想问她一个问题,是不是真的?
他站在漂浮在地中海的游艇上给子翔打了一个电话,那是为了精准定位的。狗仔队能做到的事,对他而言更简单,打两个电话就行。他那时能看到子翔的那艘白艇。
子翔接了电话,调侃
地喊他哥哥。
子翔很多年没叫过他哥哥了。子翔小时候总叫他哥哥。子翔小时候也觉得他很酷。因为他学什么都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所有课程都拿A+,这是陈女士和喻先生看重的。子翔看到的,还有,他的女朋友总是很hot,他会拳击,他满口F-word。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子翔不再叫他哥哥,也不觉得他酷了呢?不管是从什么时候,子翔似乎变成了更酷的那一个。他实现了无数小男孩儿的梦想,他成为了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而他则变成了子翔口中无聊透顶的银行家。
事实上,他们成年以后,许多喜好都相似,只不过子翔的那些喜好暴露在聚光灯下,他的喜好连安妮塔都不了解。
很多年后,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惊讶吗?一点都不。
他们看上去那么不一样,但惊人的相似。
他从来不真的认为子翔是stupid footballer;
子翔也从来不真的认为他是个boring boring banker。
他们每年在vis约一次,一年里有什么高兴和不高兴,都招呼到对方的身上。
Brotherhood.
他们一点也不亲密,却比任何人都亲密。
他也清醒过来,他从南太平洋飞来地中海,并不是想问她那个问题。
他知道那是真的,他知道那解释了所有他想不明白的。
他想要跨越的也不是半个地球的距离。
他想要的是一个蓝色的电话亭。
TARDIS.
他想回到2021年的夏天,在那个她没有亲吻他嘴唇的早晨,踏上那个DLR站的直梯。或者,他从纽约回来,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又或者,在她走进那间诊所之前,告诉她,他会尊重她的任何决定,但是否有可能她愿意考虑另外一个可能性。不管是baby boy还是baby girl,肯定会很漂亮很漂亮的。
但那是个悖论。
三十五岁的喻子延做了其他的选择。
就像二十岁的Moons选了她要的人生一样。
他更没有TARDIS。他和子翔小时候讨论过无数次的TARDIS。
他看着那艘白艇,在电话里跟子翔说,“生日快乐,圣诞节见。”
他原路返回澳洲,在南昆士兰,买了一个牧场。
那年夏天,他在牧场里总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他想要的人生和她想要的人生都在这样一个牧场里,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那艘游艇调头。
可惜
不是那样。
无论是谋生,还是生活。
而他们最初被彼此吸引正因为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朋羊听完很久都没有说话,她拿着空啤酒罐望着海面,望着天空。海风刮过来,吹干了,吹走了,晶莹闪亮。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她叹了口气,胃里很难受。她转头看喻子延,他脸上有淡淡的笑,目光温柔。她尝试讲个笑话,“电影里的女主角一般都是不知道的,只有观众知道。”
“我希望你知道。我们已经是dead end了。”喻子延看着她,也讲了个笑话,“你可以写进你的Bloody Mary-Fucking-Sue的自传里。”
“我没有后悔过。”朋羊看着男人道。
喻子延微微一笑,“我知道。”他知道她说的不是流产,是相遇的那晚。
“我后来想过我为什么喜欢那张照片,我为什么不讨厌那个介绍,我为什么答应跟你见面,我以为是因为那张照片吸引我,或者是你概括自己的那五个词……”
“李奥。”喻子延打断了她。
“无所谓了。”朋羊也不惊讶,“我很确定在Tinder上跟我说话的人是你。总之不是因为某一个点,是所有一切,莫名其妙串联在一起。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去见的。”
喻子延想起八年前那个冷气开得很足的下午,李奥的手机屏幕上,那个张扬的女孩儿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她写了一句故弄玄虚的话。
她说我是一个rapper,她说你很狡猾以及傲慢,她说我不出名,她说我保留随时离开的权利。
后来在泰晤士河边,他转过头,看到了光影中的Moons……
Once for all.
狄更斯四十八岁时早已写尽一切。
喻子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问了她一个他很想知道的问题。
“是九月的哪一天?”
第108章 C112-尾声
C112
照片从书页夹缝里滑落, 掉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喻子翔正要去捡,刘达航先一步捡了起来。
“噢, 这张照片,我拍的!”刘达航拿着照片兴奋又感慨地说,“真他妈不敢相信……”他嘴巴快,一时忘了朋老师和王老师就在旁边,他立马憨笑着扭头道了个歉,“不好意思,叔叔阿姨。”
朋老师和王老师都微微笑着摇头。他们这些年跟这个绰号叫牛大王的小子已经很熟很熟了。朋老师一年至少跟刘达航喝一次白酒。刘达航是朋羊的朋友、哥们、合作伙伴。
“这是阿咩十九岁的时候我给她拍的。我刚才是想说真不敢相信我跟她认识快十年了。”刘达航继续感慨着。“明年是第十年。”
喻子翔缓缓拿过刘达航手中的照片,刘达航连忙松了手。
照片上的女孩儿反扣着一顶红色的棒球帽,靠在一家中国麦当劳店的门口。她的眼睛很漂亮很吸引人,眼神有点讥诮。嘲讽自己,嘲讽全世界, fuck myself and fuck the whole fucking world.照片上,她的腿长长的, 明明她不算很高。头发也长长的, 乌黑乌黑。
“阿咩真的很喜欢这张照片的,我还问她为什么打印了出来, 她说手机里的照片她删了。我就搞不太明白,她那么喜欢, 为什么要删。我们回北京的飞机上, 她一直在看这张照片,还有这本书。”刘达航回忆着。
喻子翔手里的那本书叫《2666》,扉页上有一句话。
An Oasis of Horror in a Desert of Boredom
令人厌倦的沙漠里的恐怖绿洲
朋老师这时点了根烟。王老师嘟囔,“抽什么烟,那两个男孩子都不抽,就你……”
刘达航接了话, “没事儿没事儿。阿姨,我有时候喝了酒也抽一点。就是,就是不太健康。身体要紧。”
朋老师仍是吸了一口,嘴里说,“戒,戒。”
王老师啰嗦了两句,瞟向喻子翔手里的书和照片道:“是小羊那年从英国带回来的,她回来不找工作,要离家玩音乐,跟她爸爸吵架,太匆忙了,就把这书忘家里了。发了几次微信让我给她寄过去。都怪朋凌皓偏不让我寄,说什么她要想要自己回来拿。2023年,是吧?我们去北京,我问小羊要不要把这本书给她带过去,
她又说不要了。还让我扔了。我是当老师的,怎么可能扔书。后来我们搬到这里,一并打包带过来了。倒是不知道里面有张照片。”
朋老师从客厅拿了烟灰缸在手里,他弹了弹烟灰,低声道,“我知道。我翻过那本书。”
是皮埃尔飞去北京的那年夏天。
喻子翔安静地听着,始终没说话。他翻过那张照片,照片背后有一行字。
Sept 16th 2021, Mayfair
*
“那重要吗?”朋羊侧头问喻子延。他盯着她的眼睛,她犹豫了下,在“我不记得了”和答案之间选择了:“9月16号。”
“谢谢,对我来说很重要。”喻子延点了点头。片刻,笑着问,“为什么用《2666》扉页上的那句话?”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看了夏尔-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大概率是《2666》。”
“这是搜索引擎和知识分享泛滥的时代,任何人都可以是专家,当个阅读量广阔的‘文学泰斗’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我基本不读二手信息。难道不是?”
“是。”
“你还没回答为什么。”
“为什么呢?”朋羊拿起一罐啤酒,“你不觉得那句话很妙吗?那是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和逻辑。我那时候在寻找吧,现在也是。你也是。”
喻子延的嘴角弯了弯,他那罐啤酒喝的特别慢。
那一天是2021年9月16日。
三年后,他们在纽约重逢。
又过了几周,她出现在他公寓门口。
她说了很多的理性。他说,你说对了一部分。
I loved her against reason...
我爱她,是违背理性……
必然是从违背理性开始的。
米塞斯大概会嗤之以鼻。哈耶克倒是可能会同意。至于尼采和狄更斯……
理性可以控制行为。理性难以控制情感,有时候,连行为都无法完全控制。但人也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控制。
“Once for all. 中文怎么说?”喻子延蓦地问。
朋羊一愣一笑,衔接自然。
她看着喻子延,她知道那不是寻常的once for all。
她又看向遥远的海与天。
这里跟地中海很不一样,很不一样。
我爱它,我需要离它远一点。
那就远一点吧。
“刹那永恒。万劫不复。”朋羊呢喃着,声音里有困惑,“但那真的存在吗?”
*
“如果你们不
介意,这本书还有这张照片,我想带走。”喻子翔抬起头跟两位老师说。
两位老师都愣住了。
刘达航感觉到了一点尴尬。
子翔请他帮忙的时候,刘达航是怎么也想不到子翔是想来拜访朋羊的父母的。
而这件事,刘达航觉得自己做不了主。子翔也没有为难他,他当然不会为难他。子翔的意思是,无论他是想跟朋羊和朋羊的父母先商量再决定个结果告诉他,还是直接拒绝,都没问题,他都理解。
刘达航思来想去,不得不问偶像一个问题,“为什么呢?子翔,你不是要跟阿咩求婚吧……欧美不都喜欢求婚前先问岳父吗。可是你们又没有和好。”他知道朋羊结束了黄金海岸的演唱会,正在澳洲进行短暂的休整,估计这两天就会飞伦敦准备温布利的收官,结束这个漫长的巡演。
喻子翔完全没往刘达航说的那上面想。
他想的是,好几年前,在他车里,她说过一回,或许有一天他会见到她的父母。她是期待的,那个“或许”是尊重他的想法。他当时随便一听,没有对“或许”提出任何异议,他只是模棱两可地答应,“Yeah.”直到他们分手,他都没提过这件事,甚至没想起来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