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柳五儿一动不动,蹙眉细看那手中的琉璃镜,黛玉和秦可卿便也凑了上去,镜面上显现的便是那一日在灌愁海礁石岛屿之上,《幻境时尚》杂志社为黛玉、湘云、探春和宝钗四人拍摄的照片。
作封面的是张四人合照。摄影师选了处平坦的礁石,远处是狂浪拍打海岸,激起千层浪花,近处便是黛玉四人的全身景象。
湘云在最前面,坐在那处礁石上,眼神凌厉尖锐又带着一丝俏皮,长长的腿舒展开来,十分大气修长。宝钗站在湘云身后,简单的掐腰姿势,简简单单的直视着镜头,但却极其完美得展现了宝钗那张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美丽面孔。探春侧身站在宝钗旁边,双手扶着宝钗的肩膀,对着前方微微偏头,五官深邃而美丽,眉眼间的风韵震撼人心,充满了生动和活力。
在三人的美貌下,黛玉也毫不逊色,可以说,旁人第一眼看见这张照片,都会被黛玉吸引过去。
黛玉只露出了一个侧面的剪影,却把她精致的面部结构,高贵优雅的女性气质发挥的淋漓尽致,四人中唯有她一人没看镜头,那双眼眺望着远方,不知正憧憬着什么,十分温柔美丽,嘴唇轻启,似乎正要说话,让这剪影充满了故事性,那脖子纤细而骨感,仿佛镀着一道流光。
黛玉定定地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出神,忽闻门口有人问道:“三位仙子姐姐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连我们来了也不正眼看待?”
随声进门的是神瑛侍者宝玉,依然是银红撒花的半旧大袄,身后跟着北静星君水溶,提着小食盒,也依然是雪白的一袭缎面长衫,二人一红一白,衬得如一双玉璧,端的是朗眉星目,俊彩非常。
黛玉几人忙起身笑道:“神瑛侍者和北静星君来了,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北静星君微一作揖,客气道:“三位仙子快请歇着,不必虚礼。”
那边宝玉早已抢过柳五儿手中的琉璃镜,双指捏着放大了来看那《幻境时尚》的封面照片,笑道:“好个花团锦簇、粉妆玉琢的美人图!”
柳五儿伸手去抢,秦可卿媚眼一抛,道:“神瑛侍者和北静星君从哪边来?是专门来看我们呢,还是看哪个人呢?”
北静星君放下手中食盒,倚在墙边,向黛玉看了一眼,又把脸别过去。
宝玉把手中琉璃镜抛给柳五儿,又引得柳五儿一阵咯咯傻笑。
“当然是特意来看可卿仙子的,”宝玉捡了个软垫儿坐下,甜甜一笑,“小考在即,也不知道仙子的舞蹈表演准备的怎么样啦?”又说,“准备些蜜饯和香糖果子,请各位仙子尝一尝。”
秦可卿接过小食盒,娇嗔道:“小嘴儿甜的和抹了蜜一样。”
黛玉坐在一旁,只抿着嘴笑,眼里是沉静的,静得让北静星君失了魂儿一般。
林黛玉、秦可卿、柳五儿三个,个头一般高,样貌也颇有几分相像之处,又各有各的美,乍一看去,如带着血缘关系的姑表姐妹一般。可卿是成□□人的风流袅娜,黛玉是腹有诗书的温润气质,而五儿面容要圆钝一些,便显得更加亲和可爱。
这原版的《雨霖铃》是支独舞,原该一人独跳,可眼下她们有三人,三人的舞蹈动作都已练得纯熟,却还没能在舞蹈编排上将三人合力的长处表现出来。
黛玉心中一直琢磨着这件事,今日《幻境时尚》出刊也没有太放在心上,眼下北静星君和宝玉专程来看她们,她也只是在心里暗暗的叹气。
北静星君微一思虑,便也想到其中缘由,慢慢走到黛玉身边,淡淡一笑道:“绛珠仙子可是在烦心着《雨霖铃》的舞蹈编排?”
见宝玉、五儿、可卿三人还在一边分食糖水青梅,黛玉便转过头对着北静星君奇道:“你怎么知道?”
北静星君道:“绛珠仙子心中有事时,眼底总是要生出这种无端惆怅的表情来,哪怕面上仍是笑盈盈的,你眼里的沉静可骗不了人,过几日便是小考,司棋那桩事已了了大半,能让仙子烦心的必然只有表演一件了。”
黛玉看了看他,连忙又垂下了头,低声道:“星君说得是,舞是练熟了,表演上到底没有突破。”
北静星君随意在训练室里走了几步,眉目佻达,轻语道:“警幻仙子说是要比中国舞,却没限定一定要比中国舞,舞的方法有很多种,我看绛珠仙子也不必拘泥于舞蹈。”
黛玉点点头,正要答话,抬眼见北静星君的手指摩挲着琉璃镜的光滑镜面,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垂下眼帘,并不说话。
她前日儿看见人间有一项运动,唤作花样滑冰,便是在鞋子底部装上刀片,利用摩擦力,在光滑的冰面上翩翩起舞。若是能将这中国古典舞与花样滑冰结合一处,她便能请龄官她们编入许多二人、三人交互的动作,又有新意,又好看,定会被全团安全保送。
心中打定了想法,她又皱了眉头,那冰面和冰刀又要如何准备,表演场上的冰台面可以用一时仙法凝成,可日常训练的场地还要想些办法。
北静星君见黛玉半晌不语,又皱紧了眉头,轻轻笑道:“绛珠仙子可是想出了什么好办法?”
黛玉只是低着头,手指在地面上滑来滑去。那边宝玉叫了声“北静星君”,收拾了手上东西,原来他二人还要到旁边的训练室去。
北静星君向黛玉微微一笑,转身朝门外走去,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背后那人声音婉转却有力:“二位仙君留步,我想请你们帮个忙!”
宝玉和北静星君转回头去,黛玉终于抬起了头,双目于秀丽之中,隐隐带着刚毅,与参赛前迥然不同。
午后的清风徐徐从洞口水帘处吹过,带来一丝清凉的氤氲水汽,穿过训练室外热闹的席座,飘进了训练室中,拂动了黛玉额角的碎发。
那清风拂来又拂去,那额角的碎发也渐渐被晶莹的汗珠打湿,时光仿佛被快进,被加速,北静星君只觉得身边人们熙熙攘攘,于他不过是逝水向东。
他的眼中只有黛玉,眼光亮起处,清丽、纤薄,却又刚毅、深重。
他一次又一次的失神,有时是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衣角,有时是对上她的眼眸,有时是她在冰面上飞舞的身姿,她是他的一方清净天地,是一抹安心香气。
再一次定下神来时,已是小考那日。
北静星君端坐在评委席后面,考核室密闭,无风,黛玉额角的碎发也比往常更服帖。
那薛宝钗组的惊鸿舞,贾探春组的昭君出塞,林红玉组的凤尾竹下,晴雯组的山鬼,皆不过是从他心头飞快掠去的浮光掠影,那史湘云组穿了西装,又一次中性风格,也叫他略有疲惫,唯有黛玉,黛玉组最后才接受考核,待到她上台时,他已不耐烦地喝完了两壶冻顶乌龙。
黛玉与秦可卿、柳五儿互相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对着考核室的地面捏了个符咒,刹那间,地面变成一片冰凉凉、光溜溜、冒着烟气的冰面,警幻仙子和贾母“呀”得叫了一声,北静星君和宝玉心中早有数,此时也有些惊讶。
原来那日黛玉请宝玉和水溶帮忙,便是让他二人请专司水火元素的仙君写了几张符咒。在符咒的加持下,仙术便能维持更长久的时间。
而北静星君又为黛玉寻了上好的冰刀鞋,黛玉连熬了几夜,将整首舞蹈动作改编了出来。
那《雨霖铃》中的姿势动作与传统冰嬉里,“双飞燕”、“蝶恋花”、“朝天镫”、“童子拜佛”、“猿猴抱桃”、“卧鱼”、“鹞子盘云”、“凤凰展翅”等动作本来就用互融互通之处,加上点冰跳、刀刃跳等技术动作,整支舞蹈变得十分新颖,柔媚之中更有风华绝代的硬气。
黛玉练了这多场,此时仍觉得一颗心跳得厉害。秦可卿拿含笑的眼尾看了眼黛玉,先一个旋转,在音乐中滑出一段绚丽舞姿。
这首词说的是两人爱恋,却不得不分离,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秦可卿和柳五儿要用舞蹈来演绎这对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恋人,而黛玉则是寒蝉凄切、骤雨初歇、晓风残月、良辰好景。
北静星君点了点头,这首词并不适合三人齐舞,她们能想到柳五儿和秦可卿合舞,而黛玉作为宕开的一笔,来营造气氛,婉转缠绵,在情浓之外增添一份哀怨凄恻,在这个舞台上是前所未有的新场景。
一时舞毕,黛玉三人小心脱下冰刀,凝眉闭气,等候评委的考核成绩。
评委席边,警幻仙子与宝玉、水溶、贾母交换了意见,微笑道:“在我们看来,今儿没有比绛珠仙子这一组演得更好的了!”
黛玉第一次在小组考核中拔得头筹,听闻此言,眼眶滚下几滴热泪来,滴在地面上,那冰面便慢慢消融了去。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章
黛玉身上疲乏, 已经靠着柳五儿肩头打起了盹,听见训练室外一片喧哗,又醒了过来。
有仙君推门进来, 作揖道:“绛珠仙子, 恭喜恭喜,您这一组获得了本次公演考核的第一名,获得了优先选择正式公演出场顺序的权利。”
黛玉眼中一亮,向秦可卿、柳五儿道:“两位姐姐怎么看?”
柳五儿眉弓一蹙, 略一思索道:“每回她们都抢着最后演出, 要我看,最后一个登场必定是极好的。”
黛玉看着她笑, 只是没说话,又问秦可卿:“可卿姐姐可有想法?”
秦可卿略一展笑颜,认真道:“我不同意五儿妹妹说法, 妹妹莫怪。”向柳五儿身上一靠, 右手摸了摸耳后的一缕头发,“要我说呀,这一回有十八个人要表演舞蹈, 这十八人又分成了六组,每一组三人,比赛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 那台下的观众必定盯得紧,每一组每一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放过,若还是在最后出场, 那观众必定看得疲乏了,咱们虽有奇招可以制胜,到底禁不住观众耐心耗光。”
“说得正是, ”黛玉朝秦可卿和柳五儿靠过去,挑了挑眉毛,“还是可卿姐姐思虑周到,咱们这一回干脆反着来,就给观众和其他组一个惊喜,怎么样?”
“绛珠姐姐的意思是?”柳五儿睁大了眼睛,“第一个上?”
黛玉赞许地比了个大拇指。
那站在门口的仙君见她们三人商量完毕,便微一点头,在手中记录本上写了几笔,转身向门外走去。
“仙君留步。”黛玉忽道。
“绛珠仙子还有何事?”那仙君一愣,转过头来。
“没什么,”黛玉和颜悦色道,“且问问这一次考核的排名,不知仙君能否告知一二。”
那仙君温和一笑:“是我疏忽了。”又看了看手中的记录簿,“绛珠仙子组为第一名,接着往下是贾探春仙子组的《昭君出塞》,林红玉仙子组的《凤尾竹下》,薛宝钗仙子组的《惊鸿舞》,史湘云仙子组的《典狱司》,以及晴雯仙子组的《山鬼》。”
黛玉谢过那仙君,皱眉喃喃自语道:“原来这一回考核最末的是晴雯那组,”又念叨了句,“三妹妹还是这般厉害,只是云儿那组怎么排到倒数第二去了。”
柳五儿笑着走过来:“绛珠姐姐可别再念着别人了,咱们这回考核成绩虽好,正式公演时也要小心才是。”
黛玉不置可否,三人又连日地练了好几个回合,直到把花样滑冰的种种技巧都融会贯通,那舞姿愈发蹁跹,宛若惊鸿游龙方去歇息,隔了几日,三人又商定了当日公演的服装、化妆、表演道具等,自不必赘述。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第四轮公演。
其时天色更冷,又下了场雪,虽然放晴,但仙境里积雪未融。只是太虚幻境里的花草树木却不受温度影响,灵河两岸依然是杨柳依依,落英缤纷,映着晶莹冰茬,倒也是与精彩人间别有风景。
公演殿堂主楼的地下安置了火龙,开场前顶上灯光一并灭去,烧得席间半明不暗。
北静星君见四下无人,那观众席并不能看到评委席,便轻咳一声,放下那千斤重的偶像包袱,歇仰在椅上,胡乱翻着一本柳永的《乐章集》。
听门外有人声,接着是跺着脚震去鞋底冰碴的声音。然后那声音停了下来,接着响起宝玉亲热万分地招呼:“绛珠仙子、可卿仙子、五儿仙子三位来得好早,听说是第一组上场?”
北静星君唇角微微一动,眼睛虽然还在那句“不如闻早还却愿,免使牵人虚魂乱”[1]上,这一首《木兰花令》却说什么也看不进去了。
听外面几人说了半天话,宝玉才乐呵呵地走进来,面上一惊:“北静星君怎么独自一人坐在看书,为何来得这般早?”一转眉头,又想到其中缘由,脸上换了笑嘻嘻的神色,一提脚边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一屁股坐在北静星君身旁,那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舒展开来,衬得北静星君那身茶白软缎皮袄格外素净。
北静星君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门口帘子打起,却见黛玉三人鱼贯而入。
黛玉因是要表演花样滑冰,里面穿了件白底绣金银线的薄纱短裙,外面披着大红猩猩毡,秦可卿和柳五儿也披着棉衣,三人均穿了厚厚的杏色紧身裤,如此一来,即便在冰面上飞舞身姿,也不会感到丝毫寒冷。
宝玉立刻在旁说道:“三位仙子先去候场化妆吧,警幻仙子和老祖宗还没来呢,那些子观众进场,还要一阵功夫。”
黛玉三人点头应了,宝玉转了转眼珠,又道:“绛珠仙子的冰刀在表演前可需要检查一遍?道具可准备齐全了?不如劳烦北静星君帮忙看一看吧?”
黛玉面有诧色,柳五儿和秦可卿看了她一眼,笑嘻嘻先进了候场的暖阁里,北静星君目光从诗集上移开,“嗯”了一声,将书册阖上卷起,插在胸口,站了起来。
黛玉拎着道具包袱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北静星君瞅着宝玉哼着小调出去接警幻仙子和老祖宗了,便很小心地靠过来,站在她身边。接过她手中包袱,看了看,又取出冰刀,手指摩挲着锋利刀片,小心地挑起一个话头:“绛珠仙子,这刀片怪锋利的,在练习时没受伤吧?”
一阵熟悉又清冽的香气传入黛玉鼻腔中,她小心抬头看那人,明明生得丰神俊朗,胸口斜插一卷诗集,很有些风流倜傥的派头,和她说起话来又这么小心翼翼,叫她憋不住笑意。
“我是没有受伤的,”黛玉轻轻笑道,“可卿姐姐也没有,倒是五儿,练习时没划着自己,今儿收拾包袱时,手指头被割了个小口子,好在并无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