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魂魄投胎都是要排班选号的,人家好不容易排上了投胎转世,偏让你给害了,自是要恨你的,你又没给他们安排,连身衣裳都没给人家,人家不坑你坑谁啊?”
“大师,给个解法啊。”
“说解法也有,山上老榆树娘娘慈悲,你买两个新坛子,不要腌过东西的,用山泉水刷干净,写上两个纸牌定了孩子的名字,往里面烧几件纸衣裳,烧些金元宝,把罐子封了,将孩子送给榆树娘娘,埋在树根底下,以后年年烧纸,烧到你儿三十岁上,就没事了。”
“多谢大师点化,那英子……”
“她啊……让她拜老榆树娘娘当妈吧,以后你们就是她的干爸干妈,你们啊,没缘份。”
没缘份?这三个字印在甫秀花心里了,别的倒没记住,什么官星啊,什么贵命啊,人家不都是说了吗?得是个儿子才是贵命……谁让英子没投生成个小子呢?
贵人还带着煞呢……听起来就吓人。
英子倒是记在心里了……贵命?什么是贵命?以后她有钱吗?要是有钱她就天天吃烧鸡,专吃鸡腿,一个人吃两个……
既然瞎老太太指了明路,他们也不好再说别的了,回去买了两个全新的坛子,用山上的泉水洗干净了,搁太阳底下晒干了,把两个孩子的名字取了,一个叫金玲一个叫银玲,名字写在黄表纸上,糊在了坛子上,又往里面烧了些纸衣裳,纸钱金克子什么的。
又找瞎老太太求了时辰,带着两个坛子和英子上了山,老榆树娘娘谁都知道,就在山坡上,四周都没有树,孤伶伶的一棵长得虬枝的大树,上面系着满了红绸子,初一十五有人祭奠。
埋坛子的也不光只是他们一家,总之求个安心吧,他们把坛子埋好了,又烧了些纸。
英子被安排一个人烧纸一个人跪拜,“叫妈!”甫秀英说道。
英子扭头瞅着她,又瞅了瞅大榆树,挺好的一棵树,不过是棵树,甫秀花……偏心眼归偏心眼,没让她饿着也没让她渴着,除了弟弟病的那一回打得狠之外,平时就是偶尔打她一两下子,从来没有真打过她。
“叫啊!”甫秀花怒吼了一声。
“妈!”英子冲着老榆树大喊道。
从此以后,她改了口,叫甫秀花干妈,叫韩兆秋干爸。
叫法改了,日子还是一样的,甫秀花对家宝更偏心了,天天哄着喂着,两个女儿就是一对下人,专门干活用的,对雪珍还有点好脸色,对英子依旧没有好脸色。
她又找好几个人看了英子的命格,人家一样说父母缘浅,在一起对他们俩口子有妨碍,听说改了口才说这样才行。
看看,瞎老太太算得也就是一半准,真懂命理的人都看出来了,英子命硬,克父克母。
对他们家来说还有一件大事,韩兆秋在城里买房了,这事儿甫秀花早知道,雪珍可能也知道,英子是最后知道的。
城里的房子是临街的三间房,门口是两间“下屋”,院子只有两米长,里面是对门带走廊的两个房间,厨房在后面。
屋里粘着地面砖,那家人原来是有钱人,搬到了高高的楼上去住了,平房卖得便宜,韩兆秋听说了之后,马上就订下来了。
英子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家有钱到了能一次性拿出三万块的地步。
万元户,原来自己家也是万元户。
家里还买了电视,安了天线,雪珍和英子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不再跟大人睡炕了。
家里的地送给二大爷家种了,因为弟弟耳聋的事韩兆秋和韩兆春一家闹翻了,年年交皇粮国税,四亩多地,一年到头累得要死也挣不着啥钱。
韩兆秋在城里找好多人打听过,庆大霉素早就停用了,小孩子因为庆大霉素药物耳聋也不是一两个,他甚至怀疑大哥是故意害家宝的。
因为一家人进了城,英子升上了初中,连雪珍都在初中念了一年,实在跟不上了,这才下来的,不过城里就是城里,雪珍找着了一家学校,能学裁剪手艺,韩兆秋同意她去念,他是个手艺人,认为只有手艺最牢靠,你看那些城里人,说下岗就下岗了,男的天天喝大酒,女的除了打工的,还有下海陪舞的,都是没手艺的原因啊……
英子则是真得敞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县城对她来说像天堂一样,马路宽宽的,楼房高高的,初中虽然是两层楼高的旧楼,新楼还在日夜修建,但也是楼房啊!
冬天的时候不用烧炉子!摸着暖气就是热的!热的!
同学们有些跟她一样穿着朴素甚至有些旧,有一些则是穿得精致好看,无论男孩女孩,最要紧的是脸上带着天然的自信神采,好似天生就没吃过苦一样。
英子的同桌就是一例,开学的时候她穿着白色绉纱的裙子,一明一暗织着方块花纹,身上雪白雪白的,长长的头发高高扎成马尾辫,脚上穿着白色的皮凉鞋,上面带着好看的水钻。
“我叫白思莹,你身上没虱子吧?”白思莹瞅着自己的这个土同桌直皱眉。
头发梳成难看的辫子,脸上带着晒痕,穿着一件旧旧得有些发黄的衬衫,手工做的裤子,便宜的布鞋……看着就像从屯子上来的。
“没有。”英子摸了摸头发,自从村里人也开始用洗发水洗衣粉,她身上的虱子就少了,搬来城里几个月之后,更是绝迹了。
“你可别着我身上。”白思莹说道,“你洗澡了没?”
“我在家擦身上了。”刚过完暑假天还热,她也是天天擦洗的。
“我是说洗澡。”
英子摇头。
“你没洗过澡?”白思莹看了看周围,使劲儿压低了声音。
英子再摇头。
白思莹皱紧了眉头,“明天你早点儿来。”
“嘎哈?”不洗澡不给上学啊。
英子从来都是早早到校的,倒是白思莹让英子早来,自己是踩点儿来的,下了早自习,她神秘地把英子拽到角落,从书包里掏出一连澡票,“我妈是棉纺厂的会计,这是澡票,你拿去,用完了找我拿。”
“你不用吗?”
“我家住楼房的,隔天给一次热水,我才不用澡票去大澡堂子洗,这是我妈单位发的,我家人都不用。”
澡票?洗澡?英子看着澡票又看了看白思莹,觉得城里真是神奇的地方。
第10章 洗澡
城里和山里,在九十年代是两个世界,城里有自来水,城里轻易不停电,城里车多人多,城里花销大,城里人讲究的事儿多。
不光是英子在适应城里的生活,甫秀花也在适应城里的生活,聋哑校收了家宝,早晨七点半上学,晚上五点放学,中午聋哑校供饭,甫秀花看过了,三菜一饭,一荦两素一盒饭,比家里吃得还好,一个月伙食费十五,一顿只收五毛钱。
这样一来,甫秀花白天就闲来下了,她起得早,早晨五点钟就起来做早饭,打发自家男人吃完饭好出去干活,家务活她随手就做完了,余下的一个白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
农村的女人,最擅长的是串门子,她用了差不多三天的功夫,就跟周围的同龄人混熟了,还交了个几个颇不错的朋友,其中有一家是做豆腐的,也是农村出来的,两人一起说说笑笑,对方教给她不少城里的生存之道。
比如头一条城里乱,要多防备些人,家里没人的时候不要多搁钱,把钱存银行里最稳妥。
二一条城里人都见看衣裳后看人,大人不讲究,孩子出来进去得有体面的衣裳。
甫秀花是个机灵的,听出她在暗指些什么,雪珍大了,是得有两件像样的衣裳了,家宝上学穿校服,鞋也得体面点,她看着别的孩子都穿旅游鞋。
至于英子……还小着呢,她姐的衣裳够她捡着穿了。
唉,城里啊,真是开门就要钱——
关于这件事,这位开豆腐房的朋友倒给她出了个主意,“我家的豆腐你也吃过,在附近还算有点名儿,你天天推两板豆腐出去卖,怎么着也能赚个十块八块的,够一天的菜钱。”
一天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正经不少了,说起来也就是推着自行车站在路口卖豆腐这点儿小事,也不用算太复杂的帐,一块豆腐五毛钱,一板豆腐她能挣四、五块钱。
甫秀花跟韩兆秋商量了一下,对这点小事儿韩兆秋都懒得多问,“想干就去干,累死了。”
甫秀花把自家的自行车擦了又擦,后面的驮座按豆腐匠媳妇说的改装了一下,天天早晨早起来半个小时,骑着自行车卖豆腐,一开始不敢喊,后来想了想这里又不是靠山屯,谁认识她啊?
大声喊了起来,“卖大豆腐嘞!卖大豆腐嘞!”
一开始一板豆腐卖一个多小时,后来不到一个小时就卖完了,偶尔剩一两块干脆不卖了,回家当盘菜吃。
中午的时候十点多出门,又能卖一板豆腐……
城里啊,虽说花销大,挣钱的路子确实多啊。
她手里有了钱对孩子们也大方了些,给家宝买了一身运动服,一双雪白的运动鞋,领雪珍买了一身衣裳,还给她买了双皮鞋。
拿着澡票回家的英子正瞧见甫秀花拿着几个大袋子分衣裳,家宝美滋滋地试着自己的新旅游鞋,雪珍身上也穿着簇新的衣裳。
“干妈!你买衣裳了?”英子眼睛亮了起来。
甫秀花笑吟吟地拿出一件小衫和一条裤子,“这是给你买的,你看合适不。”
小衫是嫩黄色小白格的,衣裳料子还行,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这衣裳好像是我姐在学校里做的。”雪珍拿回来说这是她做的头一件衣裳,要自己穿。
“你姐有新衣裳了,这件给你了。裤子是新买的,你姐挑的,你俩一人一条。”
英子难得穿新衣裳,也顾不得是不是姐姐做的不怎么样的成品了,美滋滋地穿上了,裤子腰那里有点肥,不过雪珍答应了要帮着改。
英子从书包里拿出澡票,“干妈,这是我同桌给我的。”
甫秀花接澡票瞅了瞅,“澡票?你同桌咋有这玩意儿?”
“她妈是棉纺厂的,这是他们单位发的福利,她家里能洗澡用不着澡票就给我了。”
“妈!周末我们一起去洗澡去呗!我们班的同学都出去洗!”雪珍乐呵呵地说道。
“好!我们带着家宝一起去。”
家宝?英子瞧着已经七岁的家宝,好像带他去女澡堂有那么点儿不对劲儿吧。
除了衣裳,甫秀花还买了个“大件”!电饭煲!城里人都用电饭煲!
豆腐匠媳妇教过她咋用,两缸子米淘洗干净了放内胆里,再加水,水漫过一半的饭勺子,把内胆放回锅里,盖严实了,插上电,按下开关……变红了饭就得了。
甫秀花买的新电饭煲是“三角牌”的!名牌!好用得很!
全家人的晚饭就是用电饭煲做的,一家子人围着这个新奇的东西看,这东西太神奇了,咕督咕督烧开了,出饭香了,没动静了……再过一会儿看着灯亮了,英子忍不住掀了盖子,里面的饭真熟了!
甫秀花打了一下英子的手!“不能开!得再焖一会儿,煞煞汤。”
晚饭是酱炖大豆腐和大米饭,所有人都一边吃一边惊叹,不用拿柴不用烧火不用看着不用捞不用蒸,这么简单饭就做好了。
韩兆秋照例是吃过饭才回来的,又拿回来了一些剩下的肉食,甫秀花瞧着这些肉觉得可惜,“肉不好搁啊,现在天还热着呢,搁水缸后面也容易坏。”
“城里人都有冰箱和洗衣机,哪天咱家也整上。”他瞅着屋里的电饭煲,“这玩意儿就挺好,我早看着好了,就是一直没倒出工夫买。”
“你啥也没工夫买。”甫秀花白了他一眼,“洗澡去不?”
“洗啥澡?”
“英子的同学给了她一帘澡票,有二十多张呢。”
韩兆秋拿过澡票瞅了瞅,“棉纺厂离这儿远着呢,得骑自行车去,条件也不好,你们去吧,我平常净搁这附近的澡堂子洗。”
“哦。”男人嘛,总要多讲究一些。
周末,一家子人借了辆自行车,雪珍和英子互相轮流驮对方,甫秀花驮着家宝去洗澡,到了澡堂子那里,人挺多的,得排队。
棉纺厂现在已经是半停产状态了,澡票拿来发给职工,职工买给社会上的人用,因为卖得便宜,周围的人都来洗澡。
雪珍和英子先进去了,甫秀花和家宝让拦下了,家宝七岁了,虽说看起来瘦个子可不小,看门的大妈不让进,甫秀花跟人家吵起来了。
“你这人就是瞧不起人!凭啥不让我儿子进?他才多大点儿啊!知道啥啊!平时在家我们都这么洗的。”
“你们搁家爱咋洗咋洗,我们这儿澡堂子有规定,三岁以上的男娃不行进!”
“我儿子就是才三岁。”
“你儿子咋地也得有六七岁了!你咋睁眼说瞎话呢!”
周围的人也围了过来,“这孩子有点大了。”
“啥人啊,带这么大的小子进女澡堂子。”
“唉呀,孩子嘛,进去就进去呗……”英子脸通红通红的,想要说些什么,被雪珍拽了一把,“咱们俩先进去!”
两人先进去了,英子进了女更衣室,眼前只有白花花的一片,年轻的,年老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不遮不挡的就这么脱衣裳……
英子的脸火辣辣地发烫,羞囧的想要逃出去,雪珍也没见过这个阵势也有点发昏,“别怕,都是女的谁怕谁啊。”她嘴上这么说,依旧是手脚没地方放的样子。
英子深吸了一口气,是啊,都是女的,谁怕谁啊!她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外衣脱了,露出里面的小背心……又深吸一口气,把衣裳全脱了,学着别人的样子塞进了一个没门的柜子里,拿着香皂洗头膏就往里面冲。
雪珍见妹妹这样也壮着胆子冲了进去……
英子不知道什么叫条件好或条件坏,棉纺厂的澡堂子贴的全都是瓷砖,还带着漂亮的造型,只是现在已经破旧不堪了,大半的瓷砖开裂了,喷水的地方,有些带着圆圆的帽子,有些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