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提到圣祖了,老夫人哪敢再坐,眼中有泪,不管这话是不是圣上说的,她已晓伯府的这一步棋是走对了。抽出掖在袖子里的帕子,摁压眼角。
好不容易圆了场,范德江赶紧地让出位,请姜苁灵上前。
到了这会,姜苁灵也肯定了几分,之前京里有传闻宁诚伯府三姑娘体弱,作为医者,诊病救人,义不容辞。
“有劳姜院判了,”宁诚伯扶着母亲坐下。
让药童呈上药箱,取了绢帕放于老夫人的腕上,姜苁灵右手撸着宽袖,左手号脉。
站在后的范德江终于有机会打量屋里了,榻上有稚童用的元宝荷包,荷包口已松开,半只五福玉香球露在外面。没错了,那位主儿还在。
“老夫人忧思过重,需放宽心,”姜苁灵开了两副药方:“这副晨间服用,这一副药晚间膳后半个时辰进服。”
江嬷嬷双手接过,牢牢记住姜院判的话。
“多谢姜院判,”老夫人示意江嬷嬷把准备好的荷包奉上。江嬷嬷收好药方,立马取出两只做工极为精致的荷包送上前去:“天寒地冻的,劳范公公和姜院判走这一趟,老夫人十分感激圣上爱臣之心,这点子……”
现下场面范德江见多了,只是今天他是个清正的好宦官,连忙推拒:“为皇上分忧,是我等三生有幸,老姐姐莫要折煞咱家。”
他不收,姜苁灵更是不敢沾手,见宁诚伯欲要上前立时打岔问道:“听说伯爷幼子昨日也受了惊吓,小儿魂不稳,需谨慎。”
“姜院判既来了,那就一并帮着诊诊,”范德江正愁不知怎么开口,哪料木鱼脑袋竟然开窍了,“还有贵府三姑娘,外头不是传体弱了,太医院最擅长妇婴之道的姜明姜太医就是姜院判的长子。”
姜苁灵笑眯着两眼,捋着胡须:“范公公过奖了,”后转眼看向呆立着不动的宁诚伯,“伯爷和老夫人若是相信本官,那就请三姑娘和小公子前来宁余堂。”
这……老夫人与大儿对视一眼,话都说到这份上,好像已容不得他们拒绝了。只是感觉哪里不对?御前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还有姜院判,这都怎么了?
“不瞒二位,老身那孙女儿和小孙孙此刻正在里屋,”说着便起身了,老夫人屈膝福礼:“老身先替两个小的谢过姜院判和范公公。”
“老夫人太客气了。”
因着李安好是未出阁的姑娘,姜院判又属外男,所以之间多有避讳。看着江嬷嬷取了帷帽进了里屋,范德江心开始怦怦直跳。
都说宫里贵主多,其实根本就不用掰指头算,真可论上主的没几位。皇帝、太后、皇后,再加上皇帝的生母。旁的什么大小贵主,那都是假的,说死就死了。
不一会,江嬷嬷搀扶戴着帷帽的李安好出了里屋。宏哥儿拉着姐姐的手,两眼睁得大大的。姐姐说宫里人来了,他知道宫里,那是爹爹上早朝的地方。
身量合适,刚好比皇上矮一头。见着人,范德江竟犯了老毛病,不自禁地弓下腰。
老夫人回头望去刚好瞥见,放在膝上的右手顿时紧握,心头大震。范德江是什么人,她很清楚,难道……面上不敢有分毫异样,怪不得绕着弯要给安好诊脉。
暗骂钱氏,蠢妇尽做蠢事。
“让两位见笑了,”伸手朝向拉着姐姐的宏哥儿,老夫人叫道:“到祖母这来,让姜院判先给姐姐诊脉。”
宏哥儿极为听话,放开姐姐的手,依到祖母身边,后就两眼眨巴眨巴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姜苁灵看。
李安好不知皇帝在打什么主意,但能得太医院院判诊脉也是福气,隔着暗纱看清范公公和姜院判所在的位置,屈膝福礼。
有了刚刚才的发现,老夫人有意笑弯着眼,用眼角余光去注视站于姜苁灵身后的范公公。果然在安好屈膝行礼时,他身体又向旁倾斜,这是要避过礼,只是两脚未动作。
“三姑娘不必客气,您坐,”范德江见姜苁灵拿绢帕,上前一把夺过,亲自将帕盖于李安好的腕上。
他是净了身的人,这种事由他来做更合适。
老夫人心口起伏愈发快速,看向安好的眼神一如往常,这还只是她的猜测,当不得真。
这次把脉,姜苁灵尤为谨慎细心,在确定宁诚伯府三姑娘身子确实康健后,笑着望向靠在老夫人一直在盯着他瞧的胖小子:“把右手伸出来,本官给你看看伤口。”
“已经好了,”话虽是这么说,但宏哥儿还是撸起袖子,挪动两腿来到大夫跟前,将擦伤的小肉手递出。
“嗯,确实好了,本官再给你上点药。”
早上宁诚伯当朝嚎哭求皇上做主,还一根藤拉出好几世家,更是牵扯出一桩意图“欺君”的罪,叫百官看傻了眼。下了朝,除了得了好的镇国公,其他官员多是离着宁诚伯走。
在各家都在等着看宁诚伯府的笑话时,不想皇帝竟派了御前太监总管范德江领着姜苁灵去了宁诚伯府,还大方赐下千年人参。
这就叫钟家胆寒了。只是让钟黎青没想到的是,下午宫里就有风声传出,今日皇上在离了太和殿后,便怒气冲冲直接去了慈安宫。而在皇帝离了慈安宫不到一个时辰,慈安宫落下了宫门。
熬到下值,失魂落魄地回了府里。
钟夫人披头散发,抱着似痴呆了的女儿哭天抹地:“我可怜的宛儿啊……老爷,你要给咱们的女儿做主啊……她本该是顶顶高贵的人,现却因小人算计,落到这般绝境啊……老天爷,您睁睁眼……”
“你嚎叫什么,还嫌不够乱?”钟黎青自是知道夫人话中意,他也恨得牙痒痒,但现在形势容不得他妄动,那是皇帝的亲娘。
“老爷,”钟夫人放开女儿,跪着爬到丈夫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官服下摆:“是妾身太糊涂,昨天姜氏那贱人讨好我,让我忘了形,没拘着宛儿。怪我啊……都怪我……呜呜……好狠毒,他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一日枯萎的钟宛儿已经哭不出泪了,紧抱着自己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颤着唇张开嘴久久才发出音:“爹,镇国公府……求亲了?”
钟夫人闻言哭得更是伤心欲绝:“今日……今日有人看见唐五的随从从……嗝承恩侯府后门出来……呜呜接着唐五就去了欢情……”
外头谁不知道自唐五两年前触怒公主,国公府就削减了他的用度。这是他唯一的嫡女啊,钟黎青气恨得一脚踹开没看好女儿的愚妇。
钟夫人也不晓得痛,瘫在地上还在哭着。
昨日姜氏贱人帮着施压宁诚伯府,她还以为宛儿是入了她的眼,毕竟那是皇帝嫡嫡亲的舅母。如今回过头来看,才知人家是要断宛儿的命,以绝后患。
欺君之罪啊,甚者罪及全族。
想到钟氏族里的姐妹,还有她那个才满月的小侄女,钟宛儿真欲一根绳子挂房梁,一死了之。可……可她死了,镇国公府会如何对待钟氏族?
“父亲……我嫁。”
钟黎青老泪落下,眼神阴鸷咬牙切齿道:“我的女儿当不了皇后,承恩侯府的那位也别想。”
而此刻承恩侯府里也闹翻了天,被承恩侯打得站都站不起来的姜氏侧躺在冰寒的地上,头抵着榻,默默流着泪。她是万万没想到昨日的顺势之举,竟害得皇帝怪罪懿贵太妃。
皇帝钟意的怎么会是钟家姑娘,岚儿的梦还能当真吗?
云悦楼二楼,朱薇岚已经晓得外面的传言,神情恍惚,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会有错的……难道靖昌大帝另有真爱,娶李安好真的是逼不得已?”
青葙观着姑娘的神情,不敢有所隐瞒地继续回禀:“侯爷把夫人给打了,虽然没打脸,但侯爷自幼习武,估计下手不会轻。听正院的小琴姐姐说,夫人连两个嬷嬷都不让近身,一个人待在屋里,到现在还没出来。”
“不可能,”朱薇岚压根没在意青葙在说什么,紧蹙着一双柳叶眉,努力回忆着《靖昌大帝》那部剧的内容。
虽然与历史有出入,但大体走势没错。可全剧根本就没有提及任何姓钟的女子,史书中也无。
难道被李安好或是她那个做了皇帝的儿子给抹去了?
经了白日里那一出,李安好回了汀雪苑,便让旬嬷嬷派人去打听消息。皇上不会无缘无故令范公公和姜院判上门,果然一打听就打听出事了。
“祖母接了舅母的信,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江嬷嬷便慌慌张张地派人去请父亲,后父亲和二叔就夜半三更满京城地找大夫。”
旬嬷嬷是真被惊到了,这会还没回神。一个下人,昨日大夫人写信,她是等在书房外,并不知信中内情:“伯爷竟有胆子跟皇帝老爷哭诉?”
娘啊,这么些年,她真是看错伯爷了。
什么胆子啊?李安好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明明就是她舅母使的坏。
她父亲一心钻营,奈何却不得门路,多年来始终在原地踏着步,想升官都想痴了。有机会,可不豁出脸面去争?
舅母应还给父亲吃了定心丸,不然父亲可没胆在朝上嚎哭。
宁诚伯府虽然势薄,但比之钟家、承恩侯府以及勇毅侯府,胜在跟过圣祖爷,大小也是开国勋贵。那三家就算是气恨到了极点,欺压归欺压,但绝不敢妄动宁诚伯府。
天家要脸面,圣祖爷的排位还供奉在永生殿,宁诚伯府一无不臣之心二没仗势欺人祸害无辜,试问谁敢动?
况且此次“替代”之事,伯府本就占着理。
“钟家姑娘可惜了,”旬嬷嬷叹气,皇上和唐五能一样吗?
“未必,”李安好不欲多解释,只笑道:“看着吧,这一阵子还有的吵呢。”
那日在勇毅侯府,她瞧得真真的,承恩侯夫人之所以几次与钟家女眷搭话,全是因想看她。帮着钟夫人和勇毅侯夫人施压,亦只不过是欲趁势除去她这个碍事的人。
所以说来说去,承恩侯府因此次事件要遭受的罪,完全是咎由自取。而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明程主街惊马之事十之八.九与承恩侯府脱不了干系。
承恩侯府怕是早已惹了皇帝猜忌了,所以皇帝才会借着承恩侯夫人行事不检点,强行给懿贵太妃定了罪。
有了皇帝给的脸面,宁诚伯那是意气风发,上朝就抓着钟家和两侯府不放。起先还有些怕,后吵起来那是六亲不认,勇毅侯这个老岳丈早被他揪出脑子扔了。
皇帝态度微妙,干看着却不发一言,也不喝止胡闹的宁诚伯。没挨过三天,承恩侯府和勇毅侯府怂了,两侯爷带着厚礼,领着夫人上门探望宁诚伯府老夫人。
唯独钟家端着,无论宁诚伯怎么闹,钟黎青都奉陪,就是不带礼上门给伯府老夫人和三姑娘赔罪。
因着朝堂上的博弈和伯府近日过于高调,老夫人令钱氏将李安馨的及笄礼往简单里办。
能省银子,钱氏那是欢欢喜喜,按着老夫人拟出的单子下帖子。
及笄礼之后,周氏就搬去了北苑小佛堂。李安馨也寡淡了不少,只是看李安好的眼神幽幽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头,江嬷嬷高高兴兴地送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云大人的夫人,转身回头就是一副愁眉苦脸。六姑娘的及笄礼,老夫人请的都是一些老姐妹,为的就是想托她们帮着府里的几个姑娘掌掌眼。
这些日子府里接了不少拜帖,相熟的不相熟都算上,也有十多位夫人上门说亲了。不管好孬,四、五、六三位姑娘都有信,唯独给三姑娘说亲的人家,全是不了了之。
其中有一位老夫人都同意了,结果合八字合到现在一点音都没有,护国寺不就是在京郊吗?都五六天了,爬都能爬来回。
回到宁余堂,江嬷嬷收敛了面上的愁苦,进了堂屋。
“送走了?”盘坐在榻上捻着佛珠的老夫人老神在在的。瞧着主子没急,江嬷嬷也不提三姑娘的事,免得她徒生伤悲。
“送走了,”今儿这位还是来给三姑娘说亲的,但愿别再跟之前那几个一般样。
丢开佛珠,老夫人端起炕几上的茶喝了两口,后屏退屋里的丫鬟,招江嬷嬷近前说话。
江嬷嬷立时紧着神,上前将左耳杵到老夫人嘴边。
老夫人从袖口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塞到江嬷嬷手中,压低声音:“过两日就要下雪了,你午后替我去护国寺添五千两香油钱,问问慧余方丈在不在?”
五千两?江嬷嬷心一紧,这可占了老夫人的两分私房,捏紧手中的小册子,不用看定是三姑娘的庚书。
“奴婢准备准备这就去。”
“好,”老夫人手抖着再次端起茶杯,这些日子她都在试探,若那位真有意,安好的婚事必是受阻,果然全无音信。
午后,江嬷嬷坐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自宁诚伯府的小侧门出了府。正巧被去梅林剪枝的莺歌逮着眼了,回了汀雪苑顺口带了一嘴。
正在书写经文的李安好手下一顿,笔尖划过竹字头,落了错。她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八字。以前祖母身子尚康健时,每年初雪前,她都会领着家中女眷去护国寺吃斋饭,添香油钱。
祖父逝后,添香油钱的事也没断过,只是不能再亲自去。
“姑娘,苏娘子带着给您做好的新衣来了,”宝樱掀起门帘,请九娘入内,两眼盯着其捧着的漆木盒子:“奴婢刚刚打开瞧了一眼,真的是太漂亮了。”
她见过双面绣,夫人的嫁妆里就有一合着看起来是《藏经》,打开了是十二扇小炕屏。每扇屏风的正面为经文,反面则是罗汉图。平日里无事,姑娘都舍不得拿出来摆上。
苏娘子听着宝樱的夸,面露羞涩,走至书桌前五尺之地驻足,屈膝行礼:“时间紧,奴婢只能给姑娘做一件斗篷,还望姑娘别嫌弃。”
“这才二十来天,就做了一件斗篷,”李安好语带惊愕,图样是她画的,一面雪夜红梅挂虬枝,一面是桃苞预展迎风铃。
这两幅画样看似简单,但若是想要绣成双面绣却是要动不少心思。当初她也是为了考验苏娘子,没成想苏娘子竟真能绣出来。皇帝的暗卫是不是太多才多艺了?既能演戏又擅女工,关键这些都还不是苏娘子的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