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无事,”许如颖一边说着, 一边带萧仪往里面走:“姑母昨日有些劳累, 睡的有些晚,如今正在休息。”
萧仪压下心中担忧,随许如颖一起入了内室。
许皇后正坐在床上, 发髻散乱,背后靠着大迎枕,见萧仪来了,笑了笑,然后对她招手道:“阿昭,来阿娘这。”
萧仪坐到床头,握住许皇后的手,面色有些担忧道:“阿娘,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身子不适?”
许皇后摇摇头:“无事。”
萧仪抿了抿唇,道:“阿娘,你……是不是在为了阿兄的事担心?”
萧仪的话出口后,母女俩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停滞了片刻,良久后,许皇后一声轻叹:“萧钺既然有本事将萧承杀了,想必萧承最初所谓的谋逆一案,也定是有不小水分,现在想来,到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此事从头到尾,你父皇才是背后的执棋之人,无论萧钺,还是萧承,都只是你父皇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萧仪沉默了片刻,道:“阿娘,现在萧承死了,那……阿兄会不会有事?”
许皇后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脆弱,但很快便恢复过来,她想了想,道:“不知道。”
…………
地牢内,狱卒捏了捏荷包里的分量,心下满意,因此嘴上也不由自主软了几分:“唐大人,您要见就见,不过可一定要快一点,要知道,小的为您行这个方便,可是要担着大风险的。”
唐慎点点头,再三保证道:“你放心,我只是与他见一面,说几句话而已,很快就出来的,不会叫兄弟们为难的,这些银子,就算是我请诸位兄弟们喝酒的。”
听他这样上道,狱卒脸上的笑容也大了些,满意的点点头,用钥匙将门打开,然后出了牢门,见左右无人,喜笑颜开的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心下愈发觉得这个唐大人会办事。
萧钺仍旧一言不发呆呆的坐在地上,只是,他的头发开始杂乱毛躁,脸色也阴沉颓丧,脊背微微打着弯,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死气。
唐慎推门后,见到这样的萧钺,心中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殿下……”他喃喃道。
听到背后的声音,萧钺缓缓转过头,见是唐慎后,他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嘴角的弧度越发讥诮起来。
“殿下,我来……看看您。”
“唐慎,啊,怎么,还满意你看到的么?”萧钺看着唐慎的目光,里面仿佛藏着刀光剑影。
唐慎低下了头,并未与萧钺对视,他道:“我知道我对不住殿下,也没有脸来请求殿下的原谅,今日来,只是想见一见殿下,我知道是我背叛了您,不管您心里如何恨我怨我,我今日来,都只是想要来看一看您而已,以朋友的身份。”
“呵——”萧钺身子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唐慎,说出的话却恶毒无比:“唐慎,你当日选择背叛我,投靠父皇,你说,若我向父皇以死威胁,只为求你一条命,你说父皇会不会答应呢?”
“不如我们来赌上一赌吧?来猜一猜,到底是我这个儿子在他心目的分量大,还是你这个所谓功臣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大,你说我用自己的命来和父皇换你的一条命,他会不会同意呢?”
唐慎听完后,神色平静如常:“殿下,对于陛下来说,自然是您的分量更重要些,如果真如殿下所说的来赌,我想到时候死的那个人只会是我。”
萧钺轻嗤一声:“你到是有挺有自知之明,就是不知道等你死的时候,会不会为了曾经的选择而后悔。”
唐慎平静答道:“殿下,您太高估我了,别看我现在神色如常,可其实心里怕的要死,我也是个寻常之人,面对死亡的该有的恐惧,我不会比别人少,只是,若殿下问我对曾经的选择后不后悔,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告诉殿下,我不后悔,即使从来一次,我依然会站到陛下那一边,哪怕我知道我的结局是死亡。”
萧钺死死的盯着他:“为什么,孤给你的东西还不够多么?为何要背叛孤!”
唐慎没有立即回答,他一撩衣袍,便坐到了地上,两人隔着牢房的围栏目光相撞,他目光坦荡而自然道:“殿下对我的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只是,殿下也应当知道我的经历,我曾经也有机会金科题名,意气风发的进入仕途,可却因为一次算计,被人当成棋子利用,从而彻底与仕途绝缘,十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殿下看我如今好似也挺风光,可没人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绝望,就像被人抛进了一个暗无天日深井中,井口还被人用巨石堵住,那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不瞒殿下,我甚至生出过一死了之的心思。”
“可我就是不甘心,纵使我自甘堕落,终日与青楼妓子为伍,形骸放荡,不思进取,可我心里仍旧是存着几分不甘心的,我不甘心我的人生被人用这样的方式随意摆弄安排,许老先生推荐我进军中效力,我很感激,可,我心里却也没有太高兴,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殿下也都是知道的,交趾的初战失利反倒给了我崛起的机会,回到京城之后,我曾经以为我这一生,都会以一个武夫的身份重新步入朝堂,直到我蒙陛下召见。”
萧钺忍不住道:“父皇见了你又如何,可你仍然是个武将,文官自有规矩,你没有功名傍身,纵然你才名远播,可仕林之中,根本没有人会认你!”
听到这话,唐慎没有反驳,但而十分平静道:“殿下说的不错,是陛下亲自下旨夺我功名,所以我即便能重新入仕途,可我没有同年,没有老师,将来也难以一展胸中报复,一辈子撑死也不过是个芝麻小官而已。”
“可是——”唐慎说到这,眼中忽然迸发出一道灼眼的光彩来:“陛下给了我一条新的路,我虽无法再以文官的身份入仕,可陛下却给了我无与伦比的信任,从此,我将会以另一种身份施展胸中报复,所以,从那一刻,我才彻底解脱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君王的信任更加珍贵的东西了,我在成为禁卫军统领的那一刻,我就曾经发誓,我唐慎这一生,都将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以,”唐慎无惧的看着萧钺道:“殿下即便再恨我,再怨我,甚至想将我置于死地,我都不会后悔当日的选择,即使可以重来一次,我仍然会坚持当日选择。”
唐慎走了,萧钺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地上,眼中有悲哀有释然,又有几分不屑和玩味,一束光线穿过窗子的缝隙射进来,直直洞穿了阴暗的牢房,他抬起头,看着那光束里不断滚动的细碎尘埃,忽然觉得无比疲累。
说到底,他知道唐慎来这一趟,名为道歉,实际上也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博一条出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的很,若他真的因为愤怒而催生出极致的疯狂,即使他为父皇立下汗马功劳,最终也难逃一死,与其在惴惴不安中等待命运的降临,到不如放手一博。
不过,不得不说,他真的赌对了,再见了唐慎之后,萧钺心口那股不甘,不知为何,好像突然就放下了。
这时,牢门又再次响了起来,萧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嘲讽道:“唐大人,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决定放过你了,怎么,难道你还想看一看孤的落魄不成?”
背后的脚步声走近,但并没有出声,萧钺只觉心中烦躁,他猛地回头,待见到来人后,却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萧仪与许皇后就站在牢门之外,见他终于回头,许皇后淡淡道:”钺儿,我和阿昭来看看你。“
第106章
萧钺呆住了, 半响都没作声,直到萧仪开口喊阿兄,他这才如梦方醒一般, 手忙脚乱的去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可多日来的牢狱生活, 他早就没有了身为太子的体面, 此刻,再怎么也掩饰不过身为阶下之囚的悲哀。
“母后, 阿昭, ”萧钺显然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因此显得手足无措起来。
“阿兄, ”萧仪看着他, 目光复杂:“我们来看看你。”
“恩……”萧钺轻轻应了一声, 再之后便相对无言。
许皇后拍拍女儿的手, 开口道:“你父皇正在气头上, 没人能劝得了他,等他气消了之后,我会为你求情的, 其他的怎样我不能保证, 但无论如何也能保你一条命, 还有, 你府中的两位侧妃,不知你心中可有打算, 她们可还得你的心意?你若喜欢她们, 就叫她们来陪你,若是不喜欢的话,不如就放她们大归, 柳氏现今已没了娘家,我想着看她若是愿意,就来我身边当个女官,若是不愿的话,我也可以送她去女观。“
闻言,萧钺不知想到了什么,胸膛微微起伏,但很快就平静过来,他看着许皇后:“以父皇的脾性,想来即便能留我一条命,我这辈子也只能在宗人府里待着了,我当初娶侧妃意图是她们身后的家族,如今我既然落得这个下场,也不必她们跟着我来吃苦受罪,母后就看她们自己的意思,放她们离开吧,至于周瑛,”说到这,萧钺顿了顿,语气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她是太子妃,自然是要与我一起的。“
在说到最后时,萧钺的语气竟有了几分咬牙切齿。
许皇后却像丝毫没有察觉般,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我会为你办妥的。”
之后,许皇后又接着问:“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萧钺的头微垂着,良久,才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句话:“母后,对不起。”
”既然你没什么要交代的,那我与阿昭就先走了,你放心,日后就算真的被圈禁,有我在,也足能保你安乐一生,你……好自为之吧。“
许皇后说完转身,就在她走到牢门口时,背后的萧钺却忽然开口道:“母后,你、你原谅我了吗?“
许皇后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平静的道:“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纵使心中会怨你,会恨你,也很难不管你,可叫我当做所有的事都没发生过,也是不可能的,萧钺,你做下那些事的时候,不是无知的幼童,而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人,任我怎么想,都很难为你开脱,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便一并都问了吧?“
许久,萧钺闷闷道:“没有了,儿臣恭送母后。”
对于太子萧钺的惩罚的旨意很快就下来,太子萧钺犯下谋逆大罪,其罪当诛,但陛下念及父子之情,不忍杀子,遂将太子萧钺终身圈禁于宗人府,同时还下令,此道命令不许更改,意思便是,即使周帝之后继任的君主想要放他出来都是不行的。
聪明人都知道,陛下所下的这道敕令,实际上是给自己的小儿子扫清萧钺这个障碍,因为,自四皇子萧承暴毙,太子萧承被终生圈禁后,人们即便不会刻意打探,心中也都明白,若无意外,接下来的太子人选,就应当是许皇后所出的幼子了。
群臣想的没错,周帝的确属意小儿子,尤其是太子的不争气,狠狠的打了周帝的脸后,他现在已经要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培养一个新的太子了,好重建自己的信心。
许皇后听哇后没说话,她起身,走到周帝面前,然后在周帝诧异的目光中双膝缓缓下,以头触地,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陛下对瑾哥儿的栽培与爱护之意,臣妾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什么?”周帝目光灼灼的看着许皇后,静静等待着下文。
许皇后轻叹一声:“陛下,太子走到如今这一步,有臣妾教导不严之故,可臣妾午夜梦回之时,仍是忍不住的想,若钺儿他没有早早被立为太子,结局会不会可能不一样呢?钺儿被立为太子时尚且是幼童年纪,他那个时候哪里会知道太子之位代表着什么呢?他不懂,可他身边的奴才臣子却是懂,他从小就在恭维夸奖与讨好中长大,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忍耐为何物,“说到这,许皇后面上浮起一丝悲凉的笑意:”可是这普天之下,谁又能真正肆无忌惮的长大呢?哪怕就是陛下您,尚且都要受到内阁掣肘,更何况钺儿他还只是一个太子,陛下,臣妾说这些,也并非是为了钺儿开脱什么,只是,现在瑾哥儿的年纪还是太小了些,陛下对他如此看重,本是他的福气,可臣妾仍劝一圈陛下,到不如先别急着立太子,不妨等一等,看一看,这样一来,既可以好生看看瑾哥儿资质如何,也能叫他像普通皇子那样长大,臣妾是一个母亲,希望儿子出息,可更希望的却是他不被别有用心之人环绕。
周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许皇后,心情有些复杂,却也并未动气,只是道:“你真的想好了?你就不怕瑾哥儿懂事之后怪你?”
许皇后:“臣妾只是做了正确的事,至于瑾哥儿长大之后如何看待臣妾,臣妾只求无愧于心即可。”
周帝闻言,走上前,亲自将许皇后扶起来:”韶华,你的苦心别人不知道,朕却是知道的,快起来吧。“
许皇后顺势借着周帝的力道起身:“陛下。”
周帝也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罢了,就都依你罢。”
许皇后面上露出盈盈笑意:“臣妾多谢陛下。”
曾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牵连两个皇子的谋逆案终于落下帷幕,周帝很是处置了一批官员,同时也将暴毙的四皇子萧承按高于亲王礼仪安葬皇陵。
许鹤大寿,萧仪和裴煜一同去给外公拜寿,马车内,萧仪将头倚在裴煜的肩上,忍不住道:”你说,外公当初举荐唐慎到了英国公麾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呢?“
裴煜轻笑一声,忍不住道:“为何突然这样问?”
萧仪直起身子,认真的看向他:“因为,我忽然记起,当日许文轩曾经说过,唐慎是外公看重的人。”
裴煜长臂一展,重新将人揽入怀中,道:“外公当初到底怎么想的,没人能够得知,现在咱们也不过是凭着结局胡乱猜测罢了,也许外公真的料事如神,唐慎就是他当初布置下的一颗棋子,也许唐慎真的只是入了他的眼,而他也想帮一帮这个落魄的年轻人罢了,里面根本就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萧仪嗔他一眼:“叫你这么说,我越听越糊涂了。”
裴煜将她抱的更紧了些:“好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就别再想东想西的了,都已经是双身子的人了,皇后娘娘都不要你再劳神,你要听话才是。”
萧仪摸摸小腹,眼神忽然温柔起来,她想了想,忽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要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