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立时摇了摇头:“自然没有。”
傅瑶盯着看了会儿,见他愈发局促起来,无奈道:“别紧张,我就是随口一问。饺子要出锅了,留下来吃个饭喝完热汤,明日再回吧。”
“将军也是这么说的,”庆生笑得有些腼腆,“他说大过年的跑这一趟,夫人你一定会留我,让我不必推辞。”
傅瑶抿唇笑了声,也没去纠正他话中的那个“夫人”的称呼。
北境的冬日天总是黑得格外早些,屋中四处都点了蜡烛,灯火通明的。
众人也不分什么主仆,聚在一处吃了个年夜饭,最后是傅瑶从饺子中吃出那枚铜钱来,虽硌着了牙,但却笑得心满意足。
傅瑶一直有守岁的习惯,寄柳银翘几人在里间玩牌,她则到外间来,向庆生问起谢迟这些年的事情来。
“将军刚到北境来的时候,大家都很担心,毕竟他那时的名声不大好,刚开始还输了两场败仗……”庆生认真地回忆着当年的旧事,“可将军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傲慢,听得进去意见,也会随之调整。没多久适应之后,就领着大家伙大胜了一场,狠狠地挫了北狄的锐气。”
“北境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渐渐地,哪怕先前质疑的人对将军也都是心悦诚服。更何况他还大方得很,有什么好东西会让大家伙分了,不会独揽战功,也会赏识提拔下属。”庆生笑道,“所以就算是偶尔被他嫌弃几句,我们还是很敬佩。”
“将军一向嘴上不饶人,对于犯了错的,也从不会手软。但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不亏心,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显然是对谢迟十分仰慕,说起来滔滔不绝的,各种明里暗里地夸赞。
傅瑶听得倒很是满足,时不时地点头应和。
“将军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这些年来孤身一人,”庆生稍稍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所以夫人,你可一定要对他好啊,不要再让他一个人了。”
傅瑶怔了下,有些意外,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不知道这位小将士究竟知道多少,但听着这话劲儿,依稀是有些给谢迟抱不平的……仿佛她是个“负心女”似的。
但她与谢迟之间的事情太过复杂,也不便多说,所以思来想去,傅瑶也只好轻咳了声:“自然。”
第118章
除夕夜,傅瑶与庆生聊了许久,听他讲了许多谢迟这些年来的事迹。
谢迟这个人要强得很,生平最厌恶自己软弱无能,更不愿将这一面示人。再加上也怕傅瑶会担忧后怕,就算是很偶尔提起,也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可庆生就不一样了。
他会提起谢迟孤身一人时的孤寂,被傅瑶问起的时候,也会如实提起谢迟这些年来受过的伤。
哪怕再怎么厉害,谢迟也不是刀枪不入,这些年又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傅瑶捧着盏热茶,凝神听着,她对此早有预料,只是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会不免揪心。
“我跟在将军身边这些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人像对您一样上心。”庆生又忍不住感慨了句,挠了挠头。他从前只觉着,自家将军是那种不近女色的人,不会为儿女情长费心,还曾因着这个缘故打赌输给了万磊他们。
当初打赌之时,众人都还不知道傅瑶的身份,只当她是谢将军的红颜知己。等到得知这就是傅瑶,是将军在京中的那位和离过的夫人后,皆是目瞪口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但谢迟并不是那种平易近人的性情,最多也就是心情好时同他们开个玩笑,绝不会提起自己的旧事。所以直到如今,庆生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是一心盼着自家将军能好的,知道将军真心喜欢傅瑶,所以便忍不住想要帮着说几句。
小将士的心思一目了然,傅瑶无声地笑了:“我知道的。”
再回到里间时,几人倒是还在打叶子牌,但银翘与虞寄柳已经流露出困意来,兴宁看起来与平素没什么两样,倒是雁鸣,小小年纪竟然还能撑下来。
及至子时,街上传来更声,傅瑶暗自在心中许了个愿,祈求谢迟能平平安安的,而后便打发众人各自安置去了。
虞寄柳懒得再顶着凉气回自家去,索性就在傅瑶这里歇下。
辞旧迎新,又是一年。
北狄汗王去世,北境大捷,消息传回京城,朝堂上下皆是一片喜气,萧铎更是大喜过望,回到后宫去看小皇子时,又忍不住同朝云称赞起来。
“太傅可真是厉害,不过几年的功夫,就将北境收拾得服服帖帖。”萧铎算是谢迟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对他的本事自是十分了解,也很是敬佩。
虽说这些年来外人一直有颇多揣测,但有谢朝云这层关系在,师徒两人之间却并未生出过嫌隙。
“都是早些年命悬一线,九死一生历练出来的罢了。”谢朝云翻看着北境送来的折子,轻笑了声,毫不避讳道,“当年先帝昏聩,致使内忧外患,谁能想到不过十余年,竟然轮到了北狄呢?可见风水轮流转是有点道理的……兄长在北境耗了那么久,可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等到事了之后,就能回京来了。”
先帝与萧铎虽是父子,可就当年行径,实在没什么父子情谊。
萧铎本就厌恶先帝,听谢朝云这样“不敬”也毫不介意,只笑道:“也是。此战后北狄元气大伤,只怕十年之内也未必有再战之力,北境大可以交给旁人慢慢打理,太傅与傅瑶早些回京来,也算是能解了你的心病。”
谢迟与傅瑶当年是阴差阳错,被谢朝云强行凑到一起的。她与谢迟兄妹两人的毛病大同小异,有些自负,总觉着自己无所不能,所做的必然是对的。
可最后惨淡收场,这事也就成了她的心病。
当年谢迟北上傅瑶南下,远隔千里,就连谢朝云都觉着两人此生怕是再没可能,怎么也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又聚到了一起。
先前知道傅瑶打算长留北境时,谢朝云就隐约猜到,及至看了兄长随折子寄回的家书后,可谓是喜出望外,又唏嘘不已。
谢迟在家书上同她讲了自己的打算。
他说自己这些年已经烦了,等到彻底解决了北境的事情之后,就不当什么将军,也不当什么太傅了。他想要回京城,三书六礼正经办一场亲事,迎娶傅瑶为妻,而后就陪着她南下。
远离风口浪尖,隐姓埋名,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去。
权势地位是多少人求不得的,谢迟却早就已经厌烦。
这些于他而言并不是享受,而更像是束缚的枷锁,他终于完成了当年对裴老将军的承诺,再也不想多管了。
身为帝王,萧铎并不大想就这么失去国之栋梁,可他也知道自己拦不住谢迟,更何况谢朝云对此乐见其成,所以只能松口应下。
好在风雨飘摇之际已经度过,北境事了,谢迟也的确可以功成身退。
“是啊,解了我的心病……”谢朝云逗弄着怀中的小皇子,忽而想起旧事来,有些好笑道,“当年我还曾同瑶瑶开玩笑,说要替他们带孩子,没想到一转眼我的孩子都会说会走了,他们的还不见踪影呢。”
“不过能在一起就是好的。人生际遇真是奇妙,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谢朝云感慨道。
萧铎拉着小皇子的手慢慢地晃着,抬眼看向她,意味深长地笑道:“是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行军打仗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谢迟这次打得格外凶些,傅瑶隔三差五地到茶楼去时,都能听到旁人议论他又攻下了何处,又如何大败北狄。
北境百姓都深深地记得当年兵祸被夺十六州的耻辱,此番算是酣畅淋漓地出了口恶气。茶楼中的说书先生讲得心潮澎湃,众人听得入神,提起谢将军之时格外敬仰。
虞寄柳心血来潮地同傅瑶一道来听了次,瞥见她的神情之后“啧”了声,打趣道:“你这笑得啊……不过我听着,这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口吻,怎么这么熟悉呢?”
虞寄柳看过傅瑶所有的话本,也曾一道商量着改过戏本,所以对她的行文风格再熟悉不过。
傅瑶被她戳穿后也没隐瞒,语气中带了些小得意:“我写的。”
“噗……”虞寄柳强忍着笑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平时倒是没发现,你这么会自夸啊。”
“怎么就自夸了?”傅瑶挑了挑眉。
“夸自己的夫君,差不多也算是自夸了吧?”虞寄柳轻轻地撞了下她的小臂,好奇道,“你怎么想的?”
傅瑶从前也就是隐晦地写写话本戏本,给谢迟鸣不平,虞寄柳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还会信口胡诌起来。
“就算我不写,说书先生自己也会胡编,而且编得还没我的好呢。”傅瑶看过谢迟的手稿,乍一听编得花里胡哨,大体上也是差不离的,“更何况我想着,他这些年受了那么些过分的诋毁,如今就算是过誉些,也没什么吧?就当是扯平了。”
谢迟自己是不在意,可傅瑶却始终放不下这件事。
他说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也不在乎百年之后史书之上如何评判,是忠是奸都无妨。
可傅瑶却还是想要还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无论是先前抱不平的戏本,还是正经整理好的兵书策论,又或是戏谑夸张的说书,都算是她的微薄之力。
虞寄柳盯着她看了会儿,轻声笑道:“你们快些再成亲吧。”
没多久,到了上元节。
这是傅瑶的生辰,她从小总是会大张旗鼓地过,可后来便淡了,也就是吃碗长寿面。银翘知道她的习惯,也知道这习惯的来由,所以是半句都不敢多提的。
虞寄柳是压根不知道她的生辰,也就没什么准备,只邀她晚间一道出门逛灯会去。
傅瑶换好了衣裳,觑着天色渐晚,准备出门到酒肆去寻虞寄柳的时候,却见着银翘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疑惑道:“怎么了?出……”
“谢将军回来了!”银翘又惊又喜。
傅瑶怔了下,及至回过神后立时往外走,刚出门,就迎面撞上了谢迟,被他给抱了个满怀。
尚未抬头,她便听见谢迟倒抽了口冷气,两人离得极近,所以立时也就嗅到了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傅瑶攥着他的衣袖,后退半步,仰头打量着谢迟。
他看起来比上次分别时消瘦了些,虽仍旧带着轻松的笑意,可却掩饰不了那苍白的脸色。
“已经好了,”谢迟顿了顿,又改口道,“兴许是伤口又裂开些吧,不妨事,上个药就好了。”
傅瑶压根没什么逛灯会的心思,让兴宁去给寄柳递话,自己扶着谢迟进了房中,准备给他上药。
“走路还是没妨碍的,不必如此。”谢迟无奈笑道。
他自己也怕伤口会裂开,所以随身带了伤药,傅瑶一见他拿出那药瓶,眼皮便不由得跳了下,又是难受又是气道:“何必非要如此?难道晚个十天半月,我就不等你了?”
她难得生气,谢迟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不想错过。”
傅瑶解他衣带的手颤了下,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垂下眼睫,继续解他的衣衫。
伤口是在肩上,解开缠布之后是箭伤,看起来是原本已经愈合,只是因着一路奔波所以裂开来。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傅瑶将他带来的药敷上,重新系好,收拾妥当。
傅瑶沉默不语,最后还是谢迟开了口。
他握住了傅瑶抽离的指尖,抬眼道:“其实是我想了许久,都没寻着合心意的生辰礼,也怕你不喜欢……思来想去,只好将自己当礼,大老远地送来,不知道能不能博你一笑?”
傅瑶原本还在生闷气,愣了下,竟真被他这一本正经的胡诌给逗笑了。
他带着伤一路奔波,赶来给她过生辰,就算是因着心疼而气,也没有本末倒置的道理,便顺势就此揭过去了。
“让我好好看看,”傅瑶凑近了些,细细地打量着,开玩笑道,“这生辰礼不错,我的确很喜欢。”
第119章
见傅瑶露出笑来,谢迟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除了鄙人以外,倒是还备了旁的生辰礼,只可惜一个被匠人给耽搁了,怕是得过些时候才能见到,”谢迟拉着傅瑶在自己身侧坐了,又示意她摊开掌心,“还有另一个,倒是随身带了过来。”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个锦囊来,放在了她手中。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了,隔着锦囊,已经能看出微弱的亮光,倒像是仲夏夜野外的萤火虫似的。
傅瑶好奇地解开来,从中倒出个鹅卵大小圆滚滚的珠子来,莹白如玉脂,在暗处散发着温柔的光,分外夺目。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的明月珠,就连先前入宫之时在太后宫中看过的,与这个相比也逊色不少。
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这个啊,曾是供在北狄王帐中的,刚好落到了我手中。”谢迟看出她的好奇来,解释了句,又笑问道,“怎样,喜欢吗?”
对着这样罕见的珍宝,怕是没几个人能说出不喜欢。
傅瑶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迟疑道:“既是汗王之物,你这样擅自送我……没什么妨碍吗?”
按理说,仿佛是该充公,送回京城去的。
见她这样小心谨慎,谢迟不由得笑了起来,替她将手掌合上:“只管安心收着就是。我在北境这么些年,攒了那么些战功,给自家夫人换个明月珠还是不成问题的。”
谢迟早已是位极人臣,这些年来,萧铎总是头疼该怎么赏赐才好,他难得开口讨要个东西,自然不会拒绝。
傅瑶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捧着那珠子,认真地打量着。
她知道,谢迟能回来,就代表着此战北狄已经再无翻身的可能。
燕云兵祸至今已经快十年光景,谢迟在北境也耗了三四年,天时地利人和,势如破竹大败北狄,得以一雪前耻。
风雨飘摇的日子逐渐远去,尘埃落定,将军凯旋,带着珍贵的礼物赶来为她庆贺生辰。世人大都有虚荣心,傅瑶也不能免俗地被取悦到,心中泛起些喜悦来,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