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乔安特别想笑。
让他嚣张, 让他嘚瑟。
她低下头,把一直嗷嗷扒着自己裤腿的小龙抱起来,小声说:“你过去, 找他玩去。”
小龙惊恐地瞪大眼睛:找大怪兽玩, 那它还能有命玩?
“没事儿,他不敢欺负你的。”
乔安揉揉它脑袋, 又把它放到地上,推了推它肥嘟嘟的小屁股:“他之前欺负你, 你不想报仇吗, 快去快去。”
菲尔德只遥遥看见乔安抱起那个小丑龙说了几句话, 又把它放下来, 小丑龙犹豫了两下, 像是被她说服了, 竟然扑腾着小短腿颠颠朝他跑了过来,停在他面前,一只爪子挠了挠他的衣角,昂着脑袋朝他嗷嗷叫。
菲尔德紧皱着眉,嫌弃地盯着小丑龙, 像是在看着什么垃圾,随时可能一脚把它踹飞。
乔安轻轻咳了一声,菲尔德浑身一震,小龙扒着他的裤腿,小翅膀努力一扑闪,连蹦带跳地扯着他的衣服爬到他肩膀上,一屁股蹲坐下来,扯着脖子得意洋洋地往四周吼:“嗷!嗷嗷——”
菲尔德:“……”
好想捏死这个丑玩意啊——
乔安这才满意,弯腰走进马车。
弗里曼也坐在马车里,银底金纹的礼服衬出修长劲瘦的身形,胸前斜佩的绶带猩红如血,收拢的高立领显得他下巴很尖,苍白的肤色和阴艳的容貌,显出一种极其尖锐而铁血的美感。
他抬起头,看见乔安脸上还没散去的笑容,冷冷说:“您迟到了五分钟,圣女殿下,守时是一种良好的美德。”
乔安没有立即说话,她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正看见菲尔德一把掐住撒野的小龙的翅膀,娴熟地就像农夫抓着一只要下锅的老母鸡一样。
小龙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菲尔德的脸更黑,一手掐着它的翅膀,一手捏住它的小尖嘴,拎着它转身就走。乔安很满意。
按照菲尔德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会好好收拾小龙,省得惯得它天天光长膘不练飞,一头飞龙你天天在地上跑像什么话啊。
小龙一撒娇她就忍不住心软,这个坏人还是让菲尔德来做,乔安觉得自己可太机智了。
兽车往外驶去,披着金色软甲的狮鹭兽一一展开羽翼,拉着兽车飞向天空。
乔安这才放下窗帘,看着弗里曼:“皇帝陛下,我似乎没有哪里得罪过您吧,您对我好像很不满啊。”
弗里曼抬起眼,阴凉的目光由上到下扫了她一眼,嘲弄地轻扯唇角:“我对您并无不满,只是我向来认为,一个人可以被利用的价值将决定他的地位,地位低者理应向高者俯首,这是世间万物生存的法则。”
乔安试着分析反派的思维:“你觉得我没有价值?”
弗里曼嘲意更浓:“当然不,您的美貌,就是您最大的价值,要不然今天您根本没有资格以黑暗圣徒的身份坐在我面前,您说是吗?”
换言之,她除了脸,没有别的价值。
乔安沉默了一下。
弗里曼以为她会露出羞愧或者愤怒的神色。
他见过了这样的女人,宫廷从来不缺少美丽的女人,她们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时间被男人们捧上天,因而自得意满、放纵奢靡,她们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女,是幸运儿,但对于王公贵族来说,她们实则和花园里的花或者首饰盒里的珠宝没有任何区别,在最鲜艳时被把玩几日后,就会被抛之脑后,永远地在阴暗处蒙尘或者枯萎凋零。
像是想到了什么,弗里曼眼底讽意更浓。
在他看来,这位所谓的黑暗圣女与她们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她的容貌更为绝艳,甚至能得到更高贵英俊的神明的垂爱,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支更艳丽、开得时间更久些的花罢了。
向神明献上忠诚不过是暂时的妥协,是他与神的互惠互利,弗里曼连对黑暗神都没有多少恭敬,更不认为自己需要多尊敬一朵供人取乐的花。
然后乔安抬起了头。
弗里曼看见了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没有慌张,没有羞愤,只有阳光般灼目的清明和坦荡。
下一瞬,弗里曼只觉得脖颈一凉,他全身的汗毛瞬间绷起,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握向旁边的佩剑,但是已经晚了。
一把银亮的长剑搭在他脖颈,剑风凛冽刺人。
“晚了一步呢,皇帝陛下。”
轻快的女声,带着微不可察的戏谑,弗里曼浑身僵硬。
突然一股灼烫的寒意从耳侧袭来,他侧过脸,看见黑色的烈焰攀附在剑身上无声地燃烧。
他碧色的瞳孔骤然一缩。
“大家都是同事,本来我不想和你计较的。”
乔安立起剑身,拍了拍他的脖子:“但是我最近心情不好,弟弟,姐姐今天教你个道理,千万不要以貌取人,不是所有好看的姑娘都是靠脸上位的,还有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变态。”
弗里曼:“……”
脖间冰凉的威胁感让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起来,弗里曼眼底泛起猩红,死死攥紧手,一字一句:“拿下来。”
乔安看他脸色都变了,也不想惹急了他,顺手把剑收回鞘里,小声说:“是你先过分的,一直看我不顺眼,我就小小回敬你一下,现在一报还一报,算是两清了。”
弗里曼直接掏出一张手帕,神经质地不断擦拭被她剑刃接触过的脖子和脸颊,生生把雪白的皮肤擦得发红,红得近乎破了皮,他一把把手帕扔出窗外,然后握拳抵在膝盖上,用力闭了闭眼,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戾气。
乔安暗暗咂舌。
完了,这一看又是个心里有问题的。
乔安有点悲哀,偌大一个黑暗阵营,只有她还在扛着已经摇摇欲坠的正常人旗帜,其他的都是有毛病的,这也让她太难了吧。
弗里曼缓了一会儿,才压下心头的暴虐,他睁开眼,正看见乔安抱着剑,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弗里曼眼神一冷:“你看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乔安摇了摇头,对他热情地伸出手,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现在我们说开了吧,以后大家都是同僚了,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啊。”
弗里曼紧皱着眉,用那种古怪又很烦躁的眼神盯着她的手,乔安心想这家伙儿性格可真糟糕,讪讪正要收回手,他很勉强地握住她带着丝质手套的手,放在唇边敷衍地碰了碰。
乔安:“…?”
艾玛又忘了,这里没有握手,都是吻手礼来着。
然后他如同碰到什么毒物一样,猛地放开她的手,微讽地轻扯唇角:“我亦如此希望,圣女殿下。”
“……”乔安实在不知道和这位神经质皇帝说什么好,干脆礼节性地笑了笑,收回手略过这一茬,低头擦拭起自己的剑。
弗里曼漫不经心看着窗外,余光却探究地盯着她,想起刚才那剑身上燃烧起的黑焰。
黑暗之焰向来是黑暗神明的伴生,是神之焰,按理即使是圣徒,也没有资格拥有的。
还有她的剑术,杜威说过,她最多只学过他留下的基础剑术,才学不到几个月,怎么会有如此凌厉的拔剑术。
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弗里曼转了转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盯着一无所觉的乔安,缓缓眯起眼。
…………
兽车飞过繁华的城市,在一片恢弘的教廷建筑前停下。
光明教廷的权力中心是位于莱茵之森的光明神殿,也是祭祀光明神主的所在,此外还在最强大的几个帝国设立了三大光明圣殿,以及在诸多王国小国设立的规模更小的分教廷,而作为尼尔加大陆最强大的帝国之一,其中一座圣殿就坐落在西勒利帝都。
弗里曼走下马车,朝她伸出手,语气淡淡:“下来吧,安媞丝。”
安媞丝就是她的名字,前任皇帝的一个养在外面的私生女,弗里曼的妹妹,如今西勒利的第九公主。
“是的。”
乔安机智地回答:“兄长。”
弗里曼面色微微扭曲了一下。
乔安走下来,弗里曼直接大步往里走,乔安保持着公主的仪态,目不斜视往前跟着。
图兰镇那样贫苦的村庄建起的教堂就足够气派,更别说是光明圣殿,到处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雕塑和喷泉,金色的尖顶和雍容的圆塔交相辉映,华丽的宫殿用黄金和宝石碾碎的涂料上出瑰丽的色泽,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比如说是教堂,这里更像是一片恢弘的宫殿群,即使是西勒利的帝宫都没有这里奢丽。
路过一座尖塔时,乔安突然心中一动,像是感应到某种奇妙的能量波动,她仰头看去。
这是一个明媚的清晨。
“教皇陛下。”
年轻英俊的骑士长单膝跪下,恭敬地说:“艾嘉玛大平原、精之密林以及西塞尔深渊几处的黑暗之物已经取出,正在往神殿运送的路上。”
在他面前,冰雪般神圣而冷漠的青年缓缓睁开眼,露出一双威严而璀璨的金色眼睛。
雪白的圣袍迤逦,祂修长的掌心下,金色的权杖闪烁着雍容的光辉,年轻的教皇有着神祇般完美的容貌和高不可攀的高贵气质。
骑士长跪在地上,虔诚而敬畏的目光仰望着他。
这位教皇陛下,是光明教廷存在以来最年轻的一位、也是最强大的一位。
伟大的光明神主是如此厚爱他,听闻在教皇陛下年幼第一次进入神殿时,就断然让他成为了圣徒,赐予他无上的力量,让他成为了这个庞大教廷的主宰;而教皇陛下也从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光明的圣光也因为他传颂在尼尔加大陆的每个角落,光明教廷更是在他的时代达到了权力的顶峰。
教皇负手而立,眼神宛若照在冰棱上的阳光,看似明亮圣洁,实则冰冷漠然。
祂站在整座圣殿最高的尖塔上,目光漫漫洒下,俯瞰着整片圣殿,恢弘的宫殿和来来往往的虔诚信徒在他眼中划过,就像大海上浮空的泡沫,渺小得留不下任何痕迹。
身后的骑士长还在说着:
“只有无垠之海的人鱼帝国比较难缠,不过尊奉伟大神主的旨意,我们已经和它们达成协议,很快就能将深海之底的东西取出,届时聚集在一起,便于神主冕下处置。”
尖塔下又有人走过,仿佛细小的蝼蚁在地上爬行,教皇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淡淡命令着:“直接送去天坑,让洛特大主教——”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
圣骑士长不解地抬起头,看见尊敬的教皇陛下定定盯着窗外,神色罕见地发怔。
他诧异又略带惶恐地问:“教皇陛下?是有哪里不对?”
教皇没有注意他的问句,祂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个被侍从簇拥着的少女身上。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女。
她穿着特制的宫廷制服,华丽而优雅的布料勾勒出高挑纤细的身影,修长的双腿蹬着及膝的马靴,腰侧斜佩一柄雪银长剑,整个人就像一把长剑,英姿凌厉,但是奇妙的是,没有人能否认她身上优雅高贵的女性魅力。
在所有人的眼中,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少女。
但是在祂眼中,她走在人群中,却是在熠熠生辉。
比如美丽的珍珠和拙劣的砂石,已经不仅仅是鹤立鸡群,而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不可混为一谈的——就像神明与人。
教皇难得愣了一下。
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怎么可能呢?
一个人而已,怎么可能呢?
祂不由地往前两步,一只手轻轻搭在高塔的窗棱上,古怪又探寻地看着她。
突然,祂看见她顿住脚,似有所感,竟然直直地仰头看来。
祂看见了一张比想象中更美丽的面容。
秀美的,精致的,皎白的肌肤和红润的唇瓣,眉毛弯弯的,鬓角散落着些许碎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珠像是深海最纯净的水晶,无法言语的剔透,在阳光下,有那么一刻,几乎折射着彩虹般绚烂的光彩。
那一抹光彩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眼底。
鲜活的,生动的,纯粹的。
就像一张灰白乏味的画卷,突然染上了一抹浓艳的色彩。
那是祂从不曾在俗世见过的绝色。
教皇冷漠的目光像是被触动的水面,渐渐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祂突然启唇:“那是谁?”
身侧的人突然停下来,弗里曼慢下步子,侧头看去,阴沉着脸问:“什么事?”
乔安仰着头看着尖塔,有点迟疑:“这上面好像有人……”
“这里所有地方都有人。”
弗里曼语气带一点警告,冷声说:“我们该走了,安媞丝。”
就会用这个名字威胁她。
乔安悄悄翻了个白眼,扭头朝他走去:“是,兄长。”
她如愿又看到弗里曼眼角轻微跳了一下。
看来这位皇帝陛下不仅厌恶被别人碰,厌恶女人,还厌恶任何兄弟姐妹和所有亲近的称呼。
屁事儿这么多。
乔安想,确定过眼神,八成又是个注孤生的人。
不过也不一定呢,菲尔德那么个大狗比都有她这样瞎了眼的进行破烂回收,说不定将来就有哪个好心人喜欢上这位皇帝,对他进行爱的大改造,哎嘿,到时候她们还可以交流一下调教神经病男朋友的经验。
弗里曼冷着脸往前走,乔安颠颠跟上,一队人从尖塔下走过时,高塔上,圣骑士长还在不敢置信,脱口而出:“您是说谁?”
教皇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请原谅我的冒犯,尊敬的教皇陛下。”
圣骑士长瞬间一头冷汗,他赶紧探头看了看,低下头恭敬说:“他们举着的是西勒利帝国的旗帜,这应该是西勒利的新任皇帝弗里曼皇帝的某一个妹妹,戴米拉大主教的确说过今天西勒利会送他们的公主来,希望能成为圣殿的圣骑士长。”
教皇侧眼:“圣骑士长?”
“是的,教皇陛下。”
教皇修长的指腹在窗棱轻轻摩挲了一下,不再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