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嘴八舌的抱怨同羡慕紧随着响起:“你不是在学校旁边有公寓,干嘛挤这来,空调都没得开。”
“对啊,话说,要不兄弟你省几双鞋的钱,让你爸捐几台空调造福一下我们呗,哈哈哈哈。”
“真要捐了我马上让我妈考虑去你们新楼盘买房!”
“我举双手双脚支持。”
……
舒沅看似认真地埋头写题,实际上悄悄侧耳细听。
时而发笑时而想象,直至接连写反了两次sin、cos后,她终于忍不住停笔。想说换一张卷子来做,却在抬头瞬间,忽而又僵在原地。
蒋成不知何时已越过人群,径直站在她桌前。
不同于那天夜色昏暗,心情紧张,她直至这时终于能在近处光明正大打量对方:她第一次见他时不过初中,而如今他早已从男孩式的清隽秀气中,蜕出少年人的锋锐棱角。遗传自家族的女相并不影响他偶尔面色不虞时的英气,冷不防居高临下一瞥,虽盛气凌人,依旧叫人移不开目光。
又凶又冷,和平时一点不一样。
好在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同排但位置靠墙壁的方向。
一个纸袋被放在了舒沅的立书架上,向叶文倩那头推。
蒋成说:“你妈让我拿给你的。”
“谢谢,但你是我家保姆吗?”
“你最好现在就把这东西扔了,然后管好你的嘴。”
“这句话不如送给你自己,蒋成。虽然你家比我家有钱,但是你不知道别人娶我也够锦上添花吗?”
“如果没记错,非要转过来倒贴的是你吧。”
“你有本事到时候当着大人的面说。”
“我会考虑,谢谢提醒。”
他们俩说话的语气都很温和,分贝又低,远远看着,就像是在笑着寒暄似的。
然而这却是舒沅第一次看到这俩人当面剥开虚伪有礼的面具,最终还是蒋成更绝,叶文倩晾着那纸袋不要,非和他唇枪舌战,他直接把东西拎走,往教室后头那垃圾桶里一扔。
重物钝响。
他却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只扭头跟叶文倩说了句“没事,不用谢”,便又和几个看得目瞪口呆的男生在前排重新聊起天来。
不过也就是圆圆场面。同样没聊几句,应下捐空调的事,很快便在欢送声里毫不留恋地离开——他是全班为数不多的几个走读生之一,平时也不会来晚自习,这天应属特例。
众人心照不宣,目送他离开。
虽都好奇着,可到底也没人敢去翻那垃圾桶里的纸袋,看看到底装了什么。
叶文倩显然也不感兴趣,倒是舒沅还陷在刚才听到这两人吐露心声的震惊中,走神了半天,不经意眼神一低,才瞧见自己脚边不知何时落下个红白相间的小铭牌。
拾起一看,上头是再熟悉不过的方方正正楷体,写着:高二(57)班,蒋成。
别人的大头像是身份证无P惨剧现场,他的像是精修后拿出去宣传的推广照。
舒沅:“……”
可惜她实在来不及欣赏。
脑子里先一步窜出来的想法,竟然是城南的校纪校规:每天进教学楼之前都要经过值日生检查仪容仪表。尤其是走读生,要是哪天早上来上学没戴校牌,八成要被登记名字写在楼下大黑板上扣分示众。
想象了一下那个局面,她几乎提前为蒋成尴尬了几秒。
扭头一看他走的方向,已经瞧不见人影,却还是咬了咬牙,一把抓起那校牌,顺着他那头跟了上去。
一路小跑,直跑到教学楼外快到植物园那小道,终于瞄见个后脑勺。
她鼓起勇气,小声叫了两句:“同学!同学!……蒋成!”
大道上仅此一位的蒋同学回过头来。
他显然认出了她,不过想名字需要小会儿时间,一时没有回应。
好在她也不介意,只几步追上去,气喘吁吁地补充着:“你、你校牌掉了,给你——”
在他面前摊平的右手,白白净净,掌纹错乱亦不分明。
曾经那上头虔诚摆过五片创可贴,如今则是曾被她紧紧攥着、一层湿意的金属铭牌。
他莫名觉得好笑。
说起来,刚才和叶文倩你来我往放暗箭的时候,这小胖子也在边上坐着吧?
她听进去了多少?看起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点别的想法?
“蒋成?”
“哦,没事。”
纷纭的念头瞬间消散,他被她提醒着回过神来。
再细看一眼面前人,圆圆脸,圆圆鼻子,红红嘴巴,像个放大版的地摊瓷娃娃,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大概叫福气饱满无祸心,瞬间觉得自己纯属多想,随即顺手捻去那枚校牌,“谢谢你了,一路跑过来。”
月光下,他低垂眼睫,单手在胸前挂好校牌。
她瞧见他长睫微扇,来不及细瞧被他悄然掩去的神色,一时之间,又陷于走或不走的境地。
“那个……”
她刚要开口。
却被对方抢在前头,蒋成忽然问说:“对了,你叫舒沅吧?”
“啊?……嗯、嗯。”
“是哪个沅来着?”
他一边问,顺带低着头,专心致志扣着校牌,整理发皱的校服边角。
或许出于礼貌的同辈间问询,常常足够漫不经心。所以他才永远无法想象,那一刻她的心是怎样瞬间被满满的快乐充盈。
只有她,时隔多年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夜。
几乎排演过千百遍的自我介绍方式根本无需细想,便被她一股脑倒出来:“三点水加一个元,沅有芷兮澧有兰的那个沅。我叫舒沅。”
怪回忆总爱为少年人增添美满滤镜。
于是在她的记忆里,就像是偶像剧里上演的情节,天都为她掐准秒数算好时间,说完那一秒,蒋成也恰好抬眼看她。
四目相对。
她至今分不清蒋成突如其来的笑,究竟是“因为好笑而笑”,抑或“因为可爱喜人而笑”,只会傻傻跟着学。
最后,没话找话的,说一句废话结尾:“我们是同班同学。”
“啊,这个我知道。”
“嗯!那,那个,那我先回去上晚自习……明天见。”
明天见!
她藏住雀跃的语气,扭头离开,也藏住滚烫的脸。
*
难得谈到回忆,舒沅的走神时常是极明显的。
然而叶文倩并没有打扰她,在久久的沉默里,只兀自点起一根女士香烟。
动作飞快却不仓促,哪怕是在唯一一间无需禁烟的接待室,她那吞云吐雾的娴熟姿态,依旧令人瞩目。
空气中,尼古丁的气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葡萄香气。
舒沅忽而回过神来。
看着她抽烟,蓦地眉头微蹙。
而叶文倩伸手掸了掸烟灰。
“终于醒了啊。”
“……”
“刚才说到哪了?——我住进你宿舍的时候?”
她似乎是想要继续从回忆开始,令谈话的气氛轻松些。
然而事与愿违。
舒沅忽而开门见山:“不要说那些了,我也不觉得你这次来是专门找我叙旧的。”
“不然呢?你觉得我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只是觉得现在看见你还是很恶心。”
恶心。
她的措辞毫不掩饰的直白,两人又是一时无话。
半晌。
叶文倩吐了口烟圈,忽而幽幽道:“舒沅,文华的爸爸,我的舅舅,前两年得了肺癌。”
“……”
“半年前他已经不能自理,我妈怕他没人送终,所以催着我赶紧从美国回来。撑了这么久,拿好药好医生吊着命。但前两天,他还是走了,是我帮他抬的灵。”
“哦,所以呢?”
舒沅的态度很平静。
顿了顿,她又反问:“还是你们需要我给叶文华的爸爸烧纸钱?”
如今的她就像是个浑身竖满尖刺的刺猬,平静而不容抗拒地亮出武器和獠牙。
唯有蒋成在,或许能够想到:这一刻的她,无非是像极了当年在医院里醒来时的样子,冷而坚定,空前平静的说出那句话。
【我要找律师,叶文华必须为她做的事付出代价。】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显然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她。
所以至今,叶文倩竟然还是那副无限惋惜的嘴脸,说着:“你不要这么说话,好不好?舒沅,你以为我每次看见你就不矛盾吗?我们本来是那么好的朋友。但是文华死了,你知道,那是我最疼的妹妹,当年如果不是蒋家保你,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但现在我舅舅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就当事情过去了吧。”
舒沅笑了。
她看着叶文倩,仿佛又看到当年冷漠的看客,劝她慈悲宽容的家长,心里竟还有些好笑的想着:又来了,这回是什么说辞?老天爷,你有没有在看,为什么天打雷劈的时候,不把这些人也送走?
或许是怒极反笑吧,她的语气甚至因这些想法变得轻快。
连神色也愈加玩味,只是温和的,继续质问:“哦。那叶文倩,意思是你还觉得叶文华是因为我才死咯?因为我坚持要告她故意伤人,要告她指使别人打到我子宫出血,所以她高考那天从教学楼跳下来死了,所以我才是一切悲剧闹大的罪魁祸首。”
“……”
“但我真的很好奇,真的。叶文倩,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朋友。那这么多年了,我很好奇,你难道心里从没有自己问问自己,也为我说两句话,问问凭什么伤害我的人还可以用她的死审判我是不是善良?也为我问一问,凭什么因为你们叶家家大业大,所以叶文华的命值钱,我受的伤就不值一提,必须接受道歉,选择原谅?”
她明明不算掷地有声,更没有字字带血。
然而叶文倩的眼神忽而闪烁了一下。
那一秒,挣扎,痛苦,矛盾,所有的情绪都分明剖白。
——她曾经把自己当成过真朋友吗?
舒沅并不清楚,也早已不再在乎。
只是烟燃尽时,眼见着对方的神色终究是冷下去,低声说着:“不管怎么样,你至少不该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年,文华才十七岁。”
哦。
明媚灿烂的十七岁。
舒沅又笑:“是吗?但我那年也是十七岁。”
如果没有那些事,她会是当年最年轻的文科状元,名字印上百名榜最前,在国旗下发言,在大太阳下流泪,感谢所有善待过自己的人,或许,只是或许,甚至有可能用平等的方式和蒋成相爱,变得自信又漂亮,不惜爱得轰轰烈烈,穷追猛打。
可是现在呢。
可是现在呢?
她知道自己和叶文倩已经无法沟通,受害者永远无法和温柔的看客沟通,然而却并不想在这里失态。
于是,也只耸了耸肩膀,在沉默中,最后选择起身离开。
——“舒沅。”
可叶文倩忽然叫住她,扬高声音。
*
四下无人,睽违多年,丑小鸭不再是丑小鸭,白天鹅不必是白天鹅,然而问的话,竟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无非就是:“你真的和他结婚了吗?”
或者说,蒋成真的娶了你吗?
这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舒沅闻声,停下脚步。慢吞吞的回头,带着一丝兴味的笑。
她说:“不知道诶。”
顿了顿,又问:“那叶小姐,你认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姐妹请注意:叶姐真的不是普通女二,不搞横刀夺爱那一套。
各位姐妹还请注意(我好唠叨大家忍忍):以蒋狗的性格,白月光是不可能白月光的,叶姐和他相处模式也不狗血。1v1没有白月光哈。
以及,昨天有个姐妹总结说本文是完美老公养成记,真的太精辟了哈哈哈(给你点赞)。
本章依旧是一百个红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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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与叶文倩不欢而散的那天下午,舒沅本就工作兴致大跌,整个下午基本全浪费在发呆上。
结果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没来得及呼吸口新鲜空气,她刚走到大厦楼下,便又收到了久未联系的高中班长陆尧发来的短信。
【舒沅,很快就是朱老师的生日了。他今年做五十大寿,我们打算找时间全班聚一下,给老师一个惊喜,你有空来吗?】
自打高中毕业后,她便删除了社交软件列表中几乎所有同学的账号。这条差点被淹没在垃圾短信里的通讯,大概是对方唯一想到能联系到自己的方式。
不得不说,她虽对大多数高中同学都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但是对这个记忆中尽职尽责、诚恳正直的班长,多少还是残留了些本能的友善。
何况这次庆祝的主人翁“朱老师”,当年也确实是唯一一个,不仅把她当做好苗子栽培,也多次主动关心她在学校处境的好老师——陆尧大概正是考虑到这点,才特意给足面子邀请了她。
权衡之下,舒沅一时也不好忽视或直接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