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皇城是巍峨恢弘,清和园则是旖旎风流,是一座游玩消闲的好去处。
明乐帝一年里有大半都住在这清和园,太后若有了兴致,亦爱在这清和园中设宴款待宗亲。今日这场寒食宴,便是如此。
陈婉兮随着于成钧,一步步走着,赏着一路美景。
虽说不知今日情形如何,但瞧着眼前景色,心中倒也畅快。
两人带着世子,先去仁寿殿拜见了明乐帝。
因是消闲游乐,明乐帝今日倒是一袭常服,头上亦没戴平天冠。
见了儿子媳妇与孙子,明乐帝脸上终于见了几分霁颜,同他们说了几句家常话,赏了些孩子可吃的御茶膳房点心,连同一小匣子金稞子,一串赤金八宝如意璎珞圈。末了,还把豆宝抱到膝前,逗了他一阵。
于成钧微微有些诧异,太子于瀚文膝下已有二子一女,于炳辉有一子,于好古的正妃去岁亦诞下一名女儿,然则明乐帝待儿孙情分平平,并不似待豆宝这样的疼爱。
明乐帝哄了一会儿孙子,又看向于成钧夫妇二人,他的目光在王妃脸上扫了一下,又转向于成钧,说道:“你不在京这近三年功夫,你的王妃在府中可是受了苦的。她一人操持内外,独自抚养孩子,颇为不易,堪称贤惠。如今你功德圆满,返回京城,可要好生待你这妻子。”
于成钧忙起身回道:“皇上教训的是,臣自当恪守为夫之道,善待妻儿。”
明乐帝慢应了一声,微微颔首,令御前总管太监王崇朝上前,将小世子领到门口去玩。
待豆宝出去,他神色陡然一厉,淡淡问道:“然而,朕这几日怎么听见,京里纷纷传言,你从西北带回来一个外宅?不止如此,这妾室进了你的王府,竟不服王妃的拘管,行出逃府一事?!肃亲王,宠妾灭妻,颠倒纲常,你可知罪?!”
于成钧微微有些莫名,连忙起身,躬身作揖道:“皇上,臣不知您说的宠妾灭妻,所指为何?”
明乐帝冷笑了两声,说道:“这大丑事,传的遍京城都知道了,你还在朕跟前装傻?!”
便在此刻,陈婉兮离座,上前一步,行了个端正的万福礼,垂首道:“皇上,容臣妇一言。”
明乐帝看着她,神色温和了些许,说道:“你不必怕,这等混账事,朕亦不会容他。朕,为你做主。”
陈婉兮浅浅一笑,先叩首道:“臣妇谢皇上恩典。”行礼毕,方抬头道:“然而,臣妇要说的是,此事外头大约是传讹了。王爷并无纳妾,府中如今也并无姨娘妾室,唯有一名臣妇收的义妹。”
第59章
明乐帝顿时哑然,依着他的预料,陈婉兮本该感激涕零——这世间妇人,不皆是如此?再如何尽力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的面孔,依然是满腹嫉妒愤懑。
陈婉兮独守了近三年空闺,这三年来她独自支撑门面,抚养孩子,这其中的艰辛随意想想便能体会一二。
于成钧一朝归来,就带了个女人回府,身为正室,她本该是幽愤难平的。
如今,皇帝明言肯为她撑腰,主持公道,这换做一个聪明些的妇人,不应该是激动落泪,叩首谢恩,而后痛陈丈夫如何寡恩薄义,妾室如何嚣张跋扈?
然而,眼前这陈婉兮,不止没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上前谢恩控诉,反倒还替于成钧打起了掩护。
她到底在强撑些什么?
明乐帝看着自己的儿媳,目光落在那张秀美绝伦的脸上,透过这张脸,他好似看见了另一个女人。
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晴好的天气,只是比现下更炎热些,那个女子一袭天水碧的衣裙,坐在殿下,轻摇团扇,话音娓娓,述说着什么。仿佛也是这么一副神情,淡然安静,不疾不徐,亦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她当年说过的话,早已湮灭在了岁月之中,无可追寻。只是那副画面,却清晰的印在他的心底,多年过去毫无褪色。
明乐帝眸色悠远,淡淡说道:“王妃,你不必顾忌,亦无需为他掩护什么。若有委屈,尽管说来。这等颠倒嫡庶纲常之事,朕绝不能姑息纵容。”
陈婉兮再叩首道:“臣妇并不敢说谎,王爷果真不曾纳妾。皇上所说之人,便是臣妇的义妹。她是岭南人士,家中早年曾同臣妇母亲有过交情,有世交之谊。此外,府中近来更无新添人口,还请皇上明察。”
之前,她曾托人在户部为琴娘造了身份。这位岭南大儒,倒是确有其人,其妹也确实曾与程初慧有所往来。然而这户人家如今已没人了,而母亲业已过世多年,即便要深究琴娘的身世,更往何处查去?
陈婉兮当初为琴娘造户籍时,便是想到了此节。
只是,谁都不曾料到,来发难的竟然是皇帝。
明乐帝的脸上,爬过了一丝狼狈,他神色微沉,看着眼前的儿子媳妇,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能出声。
他当真是没料到如此,于炳辉将此事说的有鼻子有眼,又说当日多少双眼睛看见了一乘轿子入了肃亲王府云云。
然而,连身为肃亲王妃的陈婉兮都矢口否认,他还能说些什么?
若强行质问,她亦可说并无此事,或是来访客人,到底是一无对证。
于成钧上前一步,拱手问道:“皇上,臣斗胆问一句,此事皇上是从何处听来?”
明乐帝看了他一眼,说道:“民间都传遍了,朕还需特特去打听不成?!怎么,难道连朕听了几句外头的传闻,亦要受你的指摘?!”他这话,便是暗指之前于成钧进宫面圣之时,责问梅嫔一事。
于成钧言道:“臣不敢,只是皇上既说是民间传言,那么必是有人将这传言带入宫中。到底关系臣的家事,臣想知道是何人拨弄唇舌。”
明乐帝有些尴尬,顿了片刻,方才摆手道:“罢了,此事是朕轻信。你是皇室贵胄,自当与民表率,所以朕听闻你行出这等事来,心中生气。既是没有,那当然是好。”
一语毕,便又沉默不言。
正逢这窘迫时候,王崇朝进来报道;“皇上,喜美人求见。”
明乐帝心中暗喜:来的正好!忙说道:“宣!”
于成钧与陈婉兮见宫妃前来,便请退离殿。
明乐帝望着陈婉兮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此番发难,既有压制于成钧的意图,其实亦有为她出气的意思。
如何打压一个功高盖主的臣子呢?最好的法子,无过便是责难其德行有亏,过错不断。这大错小错堆在一起,天长日久,自然就遮住了他的功劳。
这件事,本身并无实在的证据。
和亲王上折弹劾此事时,明乐帝本是犹豫不决的,只是在看到侍妾逃府时,他便想起了陈婉兮。
出了这样的事,必是损伤了她这个正妃的颜面,而她的态度,便是这件事的转机。
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些香火情在里面。
只是,陈婉兮的举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她的母亲,是个果决聪慧的女子,他本以为身为她独女的陈婉兮,该当有几分生母的影子。却不想,她只晓得一意维护丈夫罢了。
有些失望,更多的则是不是滋味儿。
陈婉兮随着于成钧走到殿外,果然见一青春貌美的靓妆女子,缓步走来。
这女子一身水红色宫装,远远望去,便如红色烟霞水雾,妖娆艳丽。
陈婉兮素好妆饰,见了如此美丽衣装,难免多看两眼,打量了一番方觉她这身衣裳是以亳州上供的轻容纱裁成。轻容纱素有“举之若无,轻若烟雾”之称,做成衣裳,方有这般景致。
轻容纱难得,亳州每年上供的也不过有数的几匹。陈婉兮自谭书玉那边得知,宫里能分得此物的,除却太后皇后,也不过就是几位得宠的高位宫妃。往年,顺妃也从派人自宫里送过一匹到府中。
眼前此女,该就是王崇朝口中的喜美人了。
美人还在婕妤之下,不过是正五品的品阶,位份不算顶高,按例是分不着的,如今她竟能以此为衣,足见宠爱之盛。
陈婉兮心念微动,她虽不大进宫,但多少也知道些内廷局势——往年向来是顺妃与梅嫔平分秋色,如今凭空钻出这么个人来,怕是要打破这僵局了。
这念头只在她心头转过,便罢了。
她是肃亲王妃,宫中如何,鞭长莫及。
夫妇二人走上前去,于成钧向喜美人拱了拱手,以示见礼。
喜美人却转了步子迎上前来,向两人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嫔妾见过肃亲王、王妃。”
如此,二人只得暂且驻足。
于成钧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陈婉兮上前一步,向喜美人还了一礼,浅笑道:“喜美人安好。妾身素来少进宫,倒不识得美人,美人勿怪。”
喜美人眯眼一笑,颊上泛起两个酒窝,说道:“素来听闻,肃亲王妃秀外慧中,兰心蕙质,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嫔妾有心同王妃亲近,又恐王妃嫌玷污了身份。”
陈婉兮耳听此言,唇边笑意渐深,说道:“美人这话过于自谦了,您是皇上心爱之人,身份必定是尊贵的。”
&-->>nbsp;喜美人听着,笑的愈发甜美:“那便承王妃美意,改日若有空闲,必定请娘娘进宫一叙。”言罢,微微福了身子,向殿内行去。
扶着她的宫女,低声道了一句:“美人,这位王妃娘娘倒是好说话呢,不似传言那般刻薄善妒。”
喜美人微笑道:“仅凭一身衣裳,便推断出我在宫中的荣宠地位,肃亲王妃果然精明犀利。”言语着,眼见那朱漆大门越发的近切,她换上了一副温婉的面容,跨过了门槛。
见过了皇帝,余下则是要去给太后磕头,再见过顺妃,就要往设宴的南湖岛去了。
离了仁寿殿,两人走在园中林荫道上,不时见到一些打扮艳丽的宫妃宫女,往来其中。
肃亲王随口说道:“前几日见她,还是个才人。这才几天,就升为美人。这升的,可真够快的。”
陈婉兮挽着于成钧的胳臂,瞧着这些莺莺燕燕,满面温柔,淡淡笑道:“这位喜美人,果然是一位美人。虽不似母妃与梅嫔那般艳丽,但胜在年轻,且自带一股喜意,让人瞧着便觉舒心。王爷,以往同她相熟么?”
于成钧不由停下了步子,侧首看着陈婉兮,正碰上她那双如点漆般乌黑明亮的眼眸,眸中似有些深意,他说道:“莞尔,你怎会有此问?爷离京时,宫中尚无此人。听闻,她是前些日子才被封为妃嫔。爷怎会与她相识?”
陈婉兮微笑颔首:“原来如此,妾身见她适才迎上前来,还道她是王爷的旧识呢。”
于成钧听她这话音虽是平平,却不知怎的,就是怪异,浓眉微拧,问道:“婉儿,爷当真不识得她。”
陈婉兮却只是笑道:“妾身没说不信,王爷急什么?还要赶着去拜见太后、皇后与母妃,王爷还是快行一步罢。”
说着,竟松开了于成钧的胳臂,径自向前走去。
于成钧摸了摸额头,瞧着前头妻子纤细如柳条的腰肢,心中如扭了什么也似,甚不舒坦。
他两步上前,抓住了陈婉兮的手臂,低声道:“婉儿,你是不是生气了?”
陈婉兮抬头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王爷这是笑话,妾身为何生气?不过白问一句罢了,免得自己丈夫有些什么朋友,妾身都一无所知,日后失了礼数。如此,妾身有什么可生气的。”
于成钧眯了眯眼睛,在她白玉一般的耳廓上轻轻咬了一下:“你这话,真酸。”
陈婉兮却微微吃了一惊,不由捂着耳朵,低声斥道:“王爷,这是在园子里,这等轻狂,仔细让人看笑话!”
正巧两人走至德和园戏楼外,此地僻静,少有人行。今日并无排戏,便越发的无人。
于成钧索性将她拉到戏楼外的角落处,把她拥进怀中,瞧着那美艳精致的眉眼,俯首吻了下去。
陈婉兮心头猛然一震,虽羞怯惊骇,却更怕弄出声响,将人招来,两人讨一场没脸,便软了身子,顺服的任他亲热。
片刻,于成钧才抬起头,盯着妻子的眼眸,嗓音微带了些沙哑:“婉儿,爷当真不识得她。”
陈婉兮掠了一下鬓发,面颊微红,如一旁树上开着的殷红海棠,她轻轻说道:“王爷,妾身也说,相信王爷。”
这不算真心话,她心里实则是有些不舒服的。
虽说,适才那情形实在无甚不妥,喜美人是宫中宠妃,见了肃亲王,行礼招呼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她却会忍不住的去想,或许这两人以往在宫廷是相识的,或许于成钧在宫中还有许多熟识的宫女,这其中兴许便有同他有些故事的旧人,她这心底便隐隐的不适。
以往,她从不会介意这些事情。但如今,她不能了。
每天夜里,于成钧紧紧的抱着她,热烈的要着她时,除却身躯上的欢乐,她更觉心中仿佛被这个男人填满了。
从未有人,如他一般,这样急迫激烈的需要着她。
在她以往的人生里,没有谁真正的待她好过,亦没有谁需要过她,没有非她不可。
只有这个男人,只有于成钧说过,他只要她陈婉兮一人。
便是如此,陈婉兮但想到于成钧那宫廷生涯里,或许有过什么故事,便觉不适。
这是无端的揣测,她却不能不想。
于成钧凝视着她的眸子,说道:“假话,爷知道,你在逞强呢。”
陈婉兮垂下了眼眸,静默无言,半晌才道:“王爷若这样说,妾身……也无话可讲。”
于成钧却有几分无奈,她偏就是这么个性子,口是心非,面上逞强。
他说道:“分明是在乎爷的,为什么就是不肯认?”
陈婉兮安静无言,发髻上的珊瑚流苏,垂在额上,微微摇晃。
于成钧叹息了一声,瞧着一旁的贴梗海棠开的殷红似血,娇娆不可方物,便摘了一朵下来,插在了王妃那黑如鸦翅的发髻上。
他咧唇一笑:“她哪有你美?”
陈婉兮淡淡一笑:“王爷,只是贪恋妾身的容貌。”
于成钧捏了捏她的脸颊,扬声道:“你总计较这些有的没的,爷喜欢你长的美,又有哪儿不对了?当初,爷第一次见你,就觉着这小女娃长的真不错,将来大了一定容色倾城。果然,你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还成了爷的妻子。这爱恋妻子容貌,不是人之常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