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院判是精明人,自也不再多问,捋须笑道:“如此,果然也只有王妃能配出这样的面膏了。”
如此,更令那鹅脂香格外不同起来。
正当此刻,皇帝龙驾亦也到了。
明乐帝是同喜美人一起过来的,令顺妃梅嫔等人暗中生妒。
明乐帝受了礼,在位上坐了,莞尔道:“说什么呢,如此热闹。”
太后微笑道:“皇帝,肃亲王妃借着今日华宴,献来一件好物。”言罢,将适才之事讲了一番。
明乐帝听着,向陈婉兮看了一眼,笑道:“这倒是一件风流故事,甚合今日佳节。”一语毕,便命人铺排笔墨纸砚。
宫人送上文房四宝,明乐帝手执狼毫,在玉版宣上一阵挥洒,登时写就一行大字曰:御用贡上鹅脂香。
他将笔一掷,道:“肃亲王妃美意,往后这鹅脂香便列为御用上贡之物,每月按价由宫中采购。”
御用贡品常有,但皇帝亲自题名这等殊荣,可是罕见。
陈婉兮嘴角一弯,露出一抹风华无限的微笑,叩谢了君王恩典,方才退了下去。
皇后坐在席位上,拈起一枚果子,亲手剥了皮递给皇帝,抬眸瞧了一眼太后,只见她笑意盈盈,似是十分喜悦,不由暗自叹道:这位肃亲王妃,果然厉害。之前她告发淳懿,弄得太后心生愠怒,然而又凭这鹅脂香打消了太后的火气,还为自己赚足了颜面。淳懿郡主,实在不是她的对手。
想着,她却忽而一笑:如此也好,好叫那位太后娘娘定定心思,免得她总想两头下注。
至于小程氏,早已呆傻了。
她怎样也不会料到,竟有这等变故。
那鹅脂香成了贡品,民间可再不能随意售卖了。甚至于,连陈婉兮自己都做不得主。宫里主子娘娘们用的东西,其余人不经恩旨随意用了,便是逾制犯上。
她想借此事压陈婉兮一头,想给她编排不孝罪名,全都成了泡影。
不止如此,陈婉兮反倒出尽了风头!
陈婉兮走回自己的席位,行经小程氏身侧时,以极轻的声量耳语道:“你不配。”言罢,便重新坐回位上。
于成钧见她回来,握了她的手,捏着她的手心,低低说道:“这样大胆!”
陈婉兮勾唇一笑:“妾身一向如此。”
小程氏气怒攻心,只觉得肚中也隐隐作痛,然而眼下帝后皆在,太后也在,她再怎么泼皮无赖,也不敢此刻生事,只得令陈婧然搀扶着,回了位子。
陈炎亭独自坐于席上,静静饮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是波澜不起。
定山伯谭清扬及其子谭书玉,今日亦在受邀之列,席位就在陈炎亭隔壁。
谭书玉看着适才陈婉兮那泰然自若、风华沉静的风姿气韵,几乎看痴了过去。
大约,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想要。从起初的一点点喜欢,发酵成了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境地。
他紧紧的握着一只酒盅,指尖泛出了青白。
谭清扬面色冷淡,向陈炎亭低声道:“弋阳侯,难道你就任凭你的妻子,当众丢丑么?”
陈炎亭抬眸凝神着他,神色漠然,良久方道:“与你何干?”
第63章
谭清扬面无神色,只说道:“自是与我无干,然而弋阳侯如此治家,实在令人齿冷。”
陈炎亭将手中的茶碗放下,淡淡说道:“这是本侯的家务事,定山伯的胳膊伸的未免太长了。”
谭清扬看着那青花瓷茶碗上的水渍,心中似有什么沉坠坠的。
虽说斯人已逝,但每每见到陈炎亭,见到他如今的妻女,谭清扬心中依旧是不平的,总想为那个心底深处的女子,讨回些什么。
即便,明知她或许根本不会在意。
他说道:“今日太后赐宴,令夫人这等搅闹,又去挑衅肃亲王妃,侯爷就不怕上方降罪么?”
陈炎亭嘴角一挑,露出一抹深冷的讥笑:“然则,太后与皇上都并未察觉,定山伯是打算去参上一本么?”他当然清楚,谭清扬此言何意。他明着是指责自己纵妻闹事,暗里实则是想为陈婉兮说话,这番举动背后又是为了谁,陈炎亭自然心知肚明。
即便程初慧过世多年,谭清扬依然不曾死心。
每年清明,谭家都会去她的坟上祭扫。这一点,陈炎亭是清楚的。但,那又怎样?
程初慧终究是他的妻子,是陈家的媳妇,即便死了,也只能埋在陈家的祖坟里。谭清扬这一辈子,都只能望着一抔黄土兴叹罢了。
至于三年前,他为谭书玉求娶陈婉兮,所为为何,他怎会不知?
即便没有于成钧这桩事,陈炎亭也绝不会答允此事,哪怕把陈婉兮送进尼姑庵,他都不会让她踏进谭家的大门,做谭家的妇人!
想到此处,陈炎亭心中忽然漫起了一股带着血腥味的痛快,他低声向谭清扬道:“她终究是我的妻子,你这一世,都别想如愿。”
谭清扬同他打了几乎半辈子交道,知晓他那阴鸷狠绝的脾气,倒也并不为他言语气恼。
他看着陈炎亭那眼角细微的纹路,当年京城中风华出众的美男子,如今也渐渐染上了岁月的风霜。谭清扬原本清冷的眸光,逐渐和缓,他淡淡说道:“怜楚,你定要如此么?这脾气,多少年了,竟丝毫不肯改过。”
怜楚,是陈炎亭的表字。
陈炎亭眉宇轻凝,现出一抹狠厉的神色,他说:“你们折磨了我这么多年,却要我收敛脾气,仁慈宽和?!天下,有这个道理?!”
谭清扬终于心生恚怒,低声斥道:“同你说过多少次,她不曾对不起你!”
陈炎亭冷笑:“出嫁从夫,她的心思不全幅用在自己丈夫身上,便是负心。”说到此处,清隽的脸上却忽地有些怆然,他摆弄着茶碗盖子,自语道:“饶是如此,她也是我的妻子。”
谭清扬说不出话来,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
当年一场错乱迷局,将三人拖进这泥淖之中,再难挣脱,直至如今,甚而还祸延下一代。
谭清扬看了一眼身侧的儿子,只见谭书玉目光迷离,注视着肃亲王府的席位。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言道:“莫失态。”
小程氏由陈婧然搀扶着,一步一摇的走回侯府桌席处,将适才这一切看入眼中。
才坐定了身子,她便冷笑讥讽道:“我是你的正头妻子,肚里又现怀着你家的骨血,在那边被人苛责发难,你连半个字儿也不曾说。好容易逃回来,你连看也不看一眼,倒是跟你的老情敌念叨个没完。怎的,人都不知死哪里去了,你还惦记着?她心里总归是没你,你就是把谭家都咒死了,又当得什么用?!”
陈炎亭睨了她一眼,目光之中甚是冷漠,言道:“既怀着身孕,就安分守己,好生养胎。四处招惹是非,惹人烦恼。”说着,他拈起了果盘中一枚金丝瓤子递进口中,斥道:“你且没死,且没烂,又有什么可看的?”
“你!”
小程氏只觉得满心酸苦,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她不是没有后悔过,自己就将这后半生都托付给了这个没血没泪的男人。但,落棋无悔,她走到了这一步,便只能走下去。
小程氏强撑起了架子,泪花在眼眶中打着转,终究是没有落下——她不想让那丫头看了笑话。
陈婉兮敬献了鹅脂香,便重回席位,在于成钧身侧坐下。
于成钧说道:“你那继母,可真是疯疯癫癫。这个做派,亏得弋阳侯肯讨她。”
陈婉兮冷冷一笑:“既怀了身孕,这鞋就该换成平底的,依旧穿着不牢靠的高低木底子绣鞋,她是有备而来。以胎作胁,这妇人真是既蠢又毒。”
于成钧听她这话中隐隐含怒,便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多想。
夫妻两个说了几句亲密话语,并不曾看见弋阳侯府那边的动静。
这场风波,悄然平息。
明乐帝同太后,并一众后妃落座,当即吩咐开宴。
发挽双环、身着碧青宫装的宫女手捧碗盘,高托于头顶,鱼贯而入。
待上了四道冷碟,明乐帝举杯起身:“今日寒食佳节,朕特备此宴,与众王公宗亲同欢。既度佳节,亦为肃亲王西北大胜,凯旋而归,接风洗尘!”
此言落地,一众宗亲自是起身拜谢皇恩赐宴。
众人心中,更是波澜四起——皇帝亲自设接风宴,为肃亲王庆功,非同小可。此不仅明示,皇帝认可了肃亲王的功劳,且是有意抬举。看来,朝中局势风向,当真是要变了。
陈婉兮亦随着命妇起身领酒谢恩,听了皇帝这一番言语,虽是不通政务,心中却也有几分怪异——这般公然抬举于成钧,似有捧杀之嫌。
她思忖着,抬首看了丈夫一眼,只见于成钧的神色从容,并无半分惊诧慌乱之态。
他扬声道:“臣谢皇上圣恩,臣必定忠于大燕,杀身以报!”言罢,一扬脖子,将酒饮干。
陈婉兮忽然笑了,于成钧不怕,她亦是不怕。
明乐帝大笑道:“好,朕得此将才,江山自此无忧!诸位卿家,今日且尽情欢乐,以酬佳节!”
皇帝的场面话说过,这场寒食宴便算正式开席了。
宫廷教坊司排了歌舞上来,舞有天魔之姿,歌欺裂石之响。
寒食忌火,即便是宫廷宴席,上的也只有冷食。
陈婉兮扫了一眼席面,满眼只是如青团、青糕、青精饭、子推饼、松仁饼、核桃酥之类节日吃食,而旁者荤腥菜蔬,亦是桂花鸭、蜜火腿此等冷食。
豆宝年岁小,她恐孩子吃生冷坏了肠胃,只拣了几块糕饼点心连哄带骗的喂他吃,又让几个丫鬟带他去一旁玩耍。
于成钧自是被一众武将缠住了,诚亲王于好古也在其列。
众人有溜须拍马的,有心怀不轨的,有打探消息的,一个个上来敬酒,就如流水一般,闹得于成钧几无脱身之力。
于瀚文独坐桌前,眼看此景,面色淡淡,独自饮酒。他这个太子殿下,今日桌席上,却生出了几分冷清。
于炳辉今日却没来,昨日他去西山骑马,不甚摔下马背,眼下正在府中养伤。-->>
陈婉兮却乐得清静,自吃了几口菜肴,喝了些宫中私藏的蜜酿,闲赏歌舞。
虽有命妇有心过来同她亲近一二,却又碍着陈婉兮昔日里那冷清的名声,驻足不前。
陈婉兮正瞧着舞娘那细软的腰身取乐,却听一旁有人细细议论起来:“你们可瞧见了,肃亲王腰上那块玉佩络着的同心结络子,做工粗糙不提,竟选了这么一个风流花样。这是生恐人不知道她心中想汉子呢?还让肃亲王佩戴出来,当真不嫌羞臊。”
“夫人这话极是,听闻肃亲王妃有意开一家绣品铺子,雇了十余位苏州绣娘。这绣娘的手艺,还不至于如此。这低劣的络子,倒是谁打的?竟然佩在肃亲王身上,也不怕丢了王爷的脸面。”
“肃亲王未有收房的姬妾,府中除了王妃,再无服侍的人了。这物件儿,该不是出自王妃之手罢?”
这话音不大不小,却刚好传入陈婉兮的耳中。
她眯细了眼眸,回首望了一眼,却见是几个公爵夫人凑在一处,正嘻嘻哈哈的嚼舌头根子。
这些妇人在陈婉兮眼中,同那些市井蠢妇并无二致,除却出身高贵,骨子里却是一样的低俗愚蠢,人前背后的说人是非。
陈婉兮并不将这些人的言语放在心上,拜小程氏所赐,自幼到大说她是非的人实在多,一一生起气来,她早已气死。
为这么些无关轻重之人,实在不值得。
那几个妇人见她看来,似有些不大自在,有摸头理鬓的,有推咳嗽掩口的,各自避开了她的目光。
陈婉兮浅浅一笑,回过身去,执筷夹了一块桂花鸭,慢条斯理的吃着。
“手艺精良不精良都无关紧要,只要丈夫喜欢就好。不然,哪怕得了银河织女的真传,丈夫不肯佩戴,那也是白费功夫。”
清亮脆甜的话音,陡然响起。
陈婉兮微微诧异,身侧的丫鬟却已先屈身行礼:“见过喜美人。”
她抬头望去,果然见那裹着红霞薄雾的喜美人缓步走来。
陈婉兮按着心中惊讶,立时起身,同喜美人见礼。
略寒暄了一番,喜美人倒没同她多言,却望着那几位夫人,微笑说道:“诸位,本宫说的可有道理?”
那几名夫人万没料到,这宠妃会从天而降,过来与她们难看,各自讪讪一笑,说道:“妾身等不过凭白说笑罢了,娘娘怎么较起真儿来。”
喜美人由宫女扶着,走上前来,缓缓说道:“凭白说笑,那本宫便同几位说笑。诸位既夸口女红,想必针黹都是一等一的好。不知平日动针几何,诸位家主佩戴出门的,又有几许呢?”
这几名夫人脸上各自一红,都有些尴尬起来——她们各自的丈夫,都有许多侍妾爱婢,平日里这些讨好男人的小玩意儿,堆山填海也似的送到男人跟前。遇男人来了兴致,选一两样戴上,但出自哪朵娇花之手,也往往闹不明白。
她们适才的言语,虽是受人之托,却也有真心的嫉妒之意。
众夫人没了话,喜美人便寒了脸面,说道:“今日佳节,皇上与太后娘娘兴致甚佳。诸位出身公府,身居命妇之位,本该恪守妇德,谨言慎行。这等背后编排人是非,宫中难容。诸位若再有犯口舌之过,本宫只得如实禀告皇上。”
三两句话,倒把这些妇人震慑住了,一个个白着脸面同陈婉兮道了一声不是,各归席位。
喜美人转而向陈婉兮笑道:“本宫早说想同王妃亲近,不想倒借了这个由头。”
陈婉兮瞧着喜美人那明亮的眼眸,静默了片刻,忽而低声问道:“美人,你为何要帮我?”
喜美人微微一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很是奇怪么?”
陈婉兮缓缓摇头道:“妾身所言并非此事,之前妾身同王爷在仁寿殿被皇上责难,便是你到来解了围。之后,景福阁花园中,淳懿郡主一事,太后来的又委实太巧。妾身记得,美人亦在其列。如今,美人又来数落那几位夫人。桩桩件件,全是巧合,妾身不信。”
喜美人转着腕子上的明珠手钏,颊边泛出两个极甜美的酒窝,笑道:“王妃,果然是精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