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兮心口剧震,思绪猛然回至十五年前,母亲于昏黄灯下,一遍遍誊抄着诗经的情形。
小程氏一字一句念叨:“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她母亲程初慧生前最爱的诗篇,母亲曾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抄写着这诗句。
年幼时的她,偎依母亲膝下,听着母亲那轻柔的嗓音一字一字的念与她听,这也是她最先背熟的诗篇。
陈婉兮敛下眼眸,想起当年母亲过世之后,自己因思念母亲,忍不住在父亲跟前念了这诗,父亲忽地大发雷霆,将她责打了一番不提,更罚她足足饿了两顿。那时候,她年幼体弱,两顿未进食,几乎饿的晕厥过去。多亏着梁嬷嬷,偷偷塞了些果子糕点与她,方才熬了过去。
这件事在她心中压了许多年,直到如今方才分晓。
小程氏审视着她的脸色,微微笑道:“怎么,你想起来了?”
陈婉兮抬眉扫了她一眼,淡淡说道:“这又如何?”
小程氏笑的越发甜蜜,点头说道:“她同定山伯可是青梅竹马,自幼的情分,渐渐大了,便情深意笃。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虽都没有说出口,但那意思却是彼此都知道的。然而这时候,侯爷却横插了进来。自从观音寺之后,侯爷便时常借着向相爷讨教政务的由头,过府拜访。相爷准许姐姐进书房,所以十次里,也总能见着那么三四次。这日子渐渐久了,侯爷更趁着各种节日,送礼过来。姐姐一份,我也一份,然而我却明白,姐姐那份里,总是多些什么。有时候是一枚同心结,有时候是一枚相思扣。我怎能不知道他的意思呢?但我就是不许,姐姐明明有喜欢的人了,她怎么还能占着我中意之人的心呢?”
这话音颇带了几分俏皮,竟有些像十六七的年轻姑娘,然而她嗓音沙哑粗糙,听来只令人深觉诡异。
陈婉兮不语,静候她的下文。
小程氏继而说道:“那时候,相爷着实的疼爱姐姐,竟然要为她公然招婿,宣称当日应选之人,作诗三首,送上绣楼,由姐姐品鉴。姐姐看中的,便选为夫婿。姐姐是京中出名的美人,那应选的,自是多如过江之鲫。甚至于,连当时的太子殿下,都来凑了热闹。”
陈婉兮微微讶然,不由道了一句:“皇帝?”
小程氏不理会,自顾自说道:“姐姐哪肯另嫁他人,便同谭清扬提前商议好了,在卷面上做好记号,不论诗品如何,姐姐都会选中他的。这件事,姐姐没有瞒我,我倒也开心的很。毕竟,姐姐心有所属,他也该死心了。我故意将此事,托人转折告知了他。我本以为……我本以为……”她语声发颤,目光硬直,两手紧紧的揪着褥子,粗喘了几口气,才又说道:“我本以为,他会就此死心,他总该看我两眼了。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他竟使了无数银钱,打点了上上下下,将谭清扬的诗卷换掉,重新誊抄了一份没有标记的,而他的诗卷上则点上了记号。姐姐不知,便选中了他的……”
陈婉兮听到此处,心中起疑,打断了她的话:“这话蹊跷,表舅也是自小读书的人,字与诗品早已自成一格。我母亲既与他交好,又怎会认不出来?”
小程氏嘲讽也似的笑了一声:“侯爷是下了十足的功夫,他提前几日便搜罗了些许定山伯往年的诗作,苦练许久模仿他的字迹诗格。如此,才瞒过了姐姐的眼睛。何况,即便字迹与-->>诗格略有走动,有那记号在,也会先入为主。”
陈婉兮听着,未再言语。
小程氏讲的口干舌燥,斜眼睨着菊英:“奴才,去给我倒杯水来。”
菊英不肯动弹,只瞧着王妃,小程氏却发起火来:“你不过是侯府最下等的奴才,即便当了王妃的陪嫁,也依然是奴才罢了,也得照样听凭我的使唤!”
菊英纹丝不动,只垂首问道:“娘娘?”
陈婉兮颔首道:“倒碗水来,给她吃了,好接着说。”
菊英这方应命,出门讨要茶水。
陈婉兮却看着小程氏,淡淡说道:“到了这个田地,竟然还摆主子架子。你这个人,一世都不知好歹。”
小程氏笑了几声,说道:“横竖,我什么都没了,眼下你还要听我讲故事,你不会要了我的命,我却怕什么?”
只片刻,菊英便托着一方托盘回来。
盘上搁着甜白瓷的茶壶茶盅,另有一支粗瓷大碗。
菊英将托盘放在桌上,倒了一瓯子茶出来,双手捧给陈婉兮,而后才把那碗白水端给了小程氏。
清新的茶香,在屋中四散。
小程氏并不接碗,两眼紧盯着陈婉兮,说:“这是今年的西湖龙井?净水庵的老尼姑倒是会巴结你,这样的好东西都肯拿出来。菊英,倒一盏给我。”
菊英先看了一眼陈婉兮,见她低头不言,心中会意,说道:“有水吃就不错了,你还是把脑子放清醒些,记着如今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过了头,咱们随意知会一声,你往后的日子只能更加难过。”
小程氏狞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跟对了主子,就是当条狗都叫的更响亮些。你就不怕,我不再讲故事给你家主子听?”
陈婉兮吃了两口茶,方抬头说道:“你若要拿乔,我便走。陈年旧事,其实不听也罢。”说着,她吩咐了一声菊英,作势起身要走。
小程氏果然慌了,这些话憋在她肚子里就要发霉了,陈婉兮若再不肯听,只怕就要带进棺材里去,这可当真比即刻杀了她还要难受。
小程氏一语不发,捧碗将水喝了个干净,举袖擦拭了口角水渍,厉声道:“拿去!”
菊英拿过碗去,陈婉兮方才回来,重新落座,却并不发问,只静等下文。
小程氏才继续说道:“姐姐不知端的,便选中了侯爷的诗。待揭了名字出来,姐姐大吃一惊。但木已成舟,相爷当众便宣布,侯爷中选,成了程家的东床快婿。谭清扬的脸色,那叫精彩,当场便拂袖离去。姐姐不愿,但奈何此事已是生米熟饭,评诗选婿在京中传的人尽皆知,事后却反悔,那相府岂不成了笑话?再说,这事也是事先姐姐同意的。趁着婚期筹备的间隙,姐姐私下打发了人想见谭清扬一面。然而,谭清扬不止不肯来,还托人转送了一枚玉珏。姐姐心中难过,且听闻谭家也立时就定了亲,便当谭清扬其实早已变心,只是寻不到法子摆脱她,方才使出这个计策。这些话,姐姐都没有瞒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我也难过的很,我真没想到,他竟然为了姐姐,能做到这般地步。但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姐姐出嫁半年之后,我便也嫁人了。跟姐姐不同,她出嫁的风光热闹,京里人人来观礼。而我这个程家的二小姐,却嫁的无声无息。”
陈婉兮听着,说道:“无关紧要的话,便不必说了。”
小程氏垂眸笑了一下:“不说,我实在憋的难受。”言罢,顿了一下才继而道:“原本如此,也就罢了,我们各自死心,各过各的日子。我嫁人不到三年的功夫,有了娇儿,却死了丈夫。而就在这时候,我却听娘家传来的消息,说姐姐同姐夫失和。我心中实在奇怪,毕竟侯爷那么喜欢姐姐,为何两人会失和呢?我想了无数法子,也用了许多银钱,方才打听出来,原来姐姐出嫁之后,竟和定山伯仍然有私情往来。侯爷,这才同她置气,冷落了她。”
陈婉兮听着,忽而想起幼年时,父亲的荒唐行径,母亲独守空房,却并不以此为苦,甚至于似乎压根就毫不在意。那些事,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她盯着小程氏,说道:“如此,你就趁虚而入,诱惑姐夫了?”
小程氏嘴角上扬,说道:“我生气啊,我实在生气,姐姐嫁了姐夫,却还这样对他。后来,姐姐得病,我便进侯府去照料,才发觉侯爷同姐姐竟然已经到了形同陌路,一句话都讲的地步。我便想着,她既不珍惜,不如就把位子让出来好了,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她不稀罕侯爷,我就替她稀罕。我试着亲近,侯爷起初还有些冷淡,渐渐竟有了意思,我就和他好了。”
说到此处,她将牙咬的咯吱响,又道:“我原本以为,侯爷是真的喜欢了我。没想到,有一日,我端了汤药去给姐姐,却见侯爷罕见的在姐姐房里。我不敢进去,就缩在外头,竟然听见侯爷把我和他的事,全讲给了姐姐听。他问着姐姐,是否生气,是否难过,姐姐却只是斥了他两句无耻,便叫他出去。我有些害怕,若姐姐要处罚我,我还真无法可施,但姐姐竟全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以为,侯爷只是为了报复姐姐的不贞。但直至姐姐过世,我嫁了他,生了婧然,过了许多年的活寡日子后,我才晓得,原来他只是把我当个物件儿用,想激起姐姐的嫉妒和在意。然而,他终究是失望了,姐姐心里没有他,从来就没有过!哈哈、哈哈哈哈……”
小程氏笑的前仰后合,眼角沁泪,好像一辈子的委屈窝囊都尽数发泄了出来。
陈婉兮冷眼看着她,说道:“旁的也罢了,你说我母亲不贞,我绝不肯信。”
小程氏止了笑,狠狠的瞪着她,说道:“我没扣住你的嫁妆,虽然我很想。你的嫁妆,从来就不在我手里。打从我嫁进侯府,就不见了!”
陈婉兮抿唇不言,静听着。
小程氏一字一句说道:“你当谭家为何这么肯帮你?这也是出这件事之前,我同侯爷吵架时才晓得的。原来,姐姐临终前,竟然把自己的嫁妆——除却大件儿的床帐桌椅,托心腹一一转赠了谭家!姐姐当真是厉害啊,临死也让侯爷吃了个哑巴亏。侯爷只能忍着,连上门索讨都不能——不然,难道全京城的人看他的笑话么?!”
陈婉兮听着,却不为所动,冷然问道:“你讲完了么?”
小程氏有些粗喘,看着她。
陈婉兮又道:“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谁知真假?”
小程氏笑了,言道:“你身边那个梁嬷嬷,她可是姐姐的忠狗,你把这些事问她就是了。再有,观音寺的主持,上年纪的老尼姑,想必都还记得当年的事。”
陈婉兮没有接话,缓缓起身道:“既说完了,我便回去了。你仔细养好你肚子里的那个,别丢了这块免死金牌。我可不希望,你这么简单就丢了性命。”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向外行去。
小程氏看着她的背影,全身的力气潮水一般的逝去,她颓然倒在炕上,望着头顶那蛛网遍布的房梁,就如死了一般。
良久,她忽而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嘶哑,犹如女鬼。
她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的安慰,正室之位都被夺去了。废黜为庶人,眼下她的身份和妾室已无两样,且还是个被抛弃了的妾室。
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同母亲一样,做了妾。
她恨啊,这当真是不甘心,然而又能如何?她的余生,已注定要在这破屋之中度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程氏其实是一个封建等级制度的受害人,但是在嫉妒扭曲之下变成了一个加害者,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第73章
陈婉兮搭着菊英的手,出了这陋室。
从那满是污浊秽气的房舍中出来,陈婉兮长舒了口气,方将胸口那股郁气散了出去。
监院正在不远处立着,一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来,双手合十,深深行礼:“王妃娘娘,大约是说完话了。”
陈婉兮看着姑子头上的僧帽,微微一笑:“师傅看守此犯,当真辛苦了。明日,我会打发人送二十匹僧尼所用的青蓝布来,以做布施。再则,我有心在佛前供一盏海灯,每月再送二十斤香油来。”
那监院喜不自胜,忙回道:“王妃娘娘虔诚向佛,佛祖必会感知,庇佑娘娘。”
陈婉兮笑了笑,又道:“这罪妇虽恶,但到底怀着孩子,望师傅照看一二。”
监院又急忙说道:“娘娘宅心仁厚,贫尼必定遵照娘娘吩咐。”
陈婉兮便不再言语,径自向前走去。
菊英说道:“这老师傅倒是知礼数,晓得娘娘同那罪妇有要紧话说,便走的许远。”
陈婉兮浅笑道:“她们都是积年的老姑子了,又坐上了高位,什么事不知道?这佛寺,其实同外头也并没什么不同。”
菊英又问道:“娘娘从不信佛,突然如此,当真是要关照那罪妇么?可奴才瞧着,娘娘十分憎恶她。”
陈婉兮淡淡说道:“关照,委实谈不上。不过是要这些姑子们好生看着,别再让她胡乱作践身子和腹中的胎儿。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无辜,而她那条命则是阿兰的,倘若轻轻巧巧的就送掉了,那也未免太有失公道。”
菊英听着,点头称是。
主仆两个走出一射之地,陈婉兮心中总是沉甸甸的记着小程氏那番话,她不由问道:“菊英,你觉着她那些话,几成真几成假?”
说此话时,两人正迈过垂花门,菊英仔细搀扶着王妃,低声道:“奴才说不好,然而这罪妇深恨老夫人,只怕言语之中多有添油加醋。”
陈婉兮面色沉沉,说道:“我始终不信,母亲会做出背德之事。”
出了净水庵,陈婉兮正欲登车,忽见一乘轿子极快的过来,在几步远处落下。
陈婉兮看着那轿子上悬着谭家的家徽,便停了。
果然,小厮打起轿帘,谭书玉自里面缓缓出来。
谭书玉头戴玉冠,身着一领鹤氅,里面是玉色的长衫,腰上系着一条五色如意扣,络着一块比目配。
长身玉立,气度非凡。
谭书玉一见了她,遂快步过来,面上含笑:“婉兮表妹。”
陈婉兮向他福了福身子,淡淡道:“谭侍郎。”
谭书玉敛了笑意,说道:“王妃娘娘今日倒有空闲出来。这两日,我到府邸拜访,下人总说你忙碌,无暇抽身。今日,倒能拨冗来这净水庵了。”
陈婉兮微笑道:“王爷朝政忙碌,府上又杂事繁多,诸般指着妾身一人,妾身既当了这肃亲王妃,自要担起这份担子。再则,霓裳坊与天香阁的分红账目,我也都托人转交到贵府。此外,不知谭侍郎还有何事寻妾身?”言至此处,她眸光微闪,睫毛轻扇,又道:“我母家才出了这样的事,朝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深怕被牵累,谭侍郎却反其道而行之,还来上门走动,倒是颇令妾身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