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朦胧中他听得玉宝低声道“王爷,那驿承来请了。”
于成均一个翻身下床,整了整衣裳,说道“去吧。”
出得门来,外头有一兵丁侍立,引着他们往饭厅行去。
这一路过去,于成均留心细看,果然见这些兵丁如玉宝所说,各个膀大腰圆,说话中气十足,没丝毫受灾挨饿的样子。
行至饭厅,那驿承换了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衫,立在门口,满脸堆笑道“宴席已备,请王爷入座!”
于成均扫了他一眼,迈步走进厅中,却见这饭厅正中摆着一方红木八仙桌,桌上摆着四个冷盘、四个热炒、另有四盘果品,四盘点心,竟共计十二盘菜肴!
一旁地下,更放着两口大酒坛子,坛口俱以泥封着,坛子上贴着大红的纸张。
于成均细细看去,只见这十二盘菜肴虽算不上山珍海味,倒也是鸡鸭鱼肉无不齐全。
他不动声色,也不用人让,就在上首坐了。
那驿承满脸堆欢,上来说道“王爷,咱们这儿是小地方,河南本就穷,如今又在闹灾,没什么像样的吃食,还请您海涵。”言罢,便拍了拍手“出来伺候王爷!”
这一声落地,只见门外走进两名少女。
于成均定睛望去,却见这两名姑娘年纪甚轻,一个约莫十六七,另一个似是只有十三四,皆是一副枯瘦模样,如同晒蔫儿吧的小花,无精打采,低眉顺眼,间或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惊惧。
二女都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衣裙,一人着红,一人着绿,甚是艳丽。
于成均看了她们一眼,目光重落在驿承那张肥脸上,淡淡问道“驿承,此是何意?”
驿承腆着脸笑道“王爷,此地偏僻,没好的□□,唯独这两个女子敬献与王爷。下官招待不周,还请王爷见谅。”
于成均看着他,笑了一声,问道“此地是驿站,这两个姑娘却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你拐卖良家女子,将朝廷的驿站,当做个你自家的私窝子不成?”
那驿承连忙说道“王爷误会,这两个女子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也是之前一伙灾民从这儿过去,她们的老爹走投无路,要换两个盘缠,所以将她们发卖。下官也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她们。这儿是驿站,女子误事,下官还愁怎么办,倒正好王爷来了。”
他这话一出,那穿绿衣的姑娘想说些什么,却被红衣女子拉住了,朝她摇了摇头,两人缄默不言。
于成均听了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如此说来,本王倒是替你解了一时之困了?”话出口,他也不待这驿承答话,浓眉一竖,大声喝道“好个贪官,一地的百姓都在挨饿,偏生你们这驿站里倒是能拿出这许多的粮食鱼肉来宴请客人!足见你们平日里如何奢靡!朝廷分拨粮款,要你们救济百姓,你们却中饱私囊,将钱肥己!外头的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你们倒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河南闹蝗灾,朝廷拨的救济粮,倒正好肥了你们!”
这驿承不想于成均居然瞬间就翻了脸,他面色如土,额上顿时沁出无数汗滴,顺着肥硕的下巴向下滚去,一颗颗滴在地下。
他来不及擦汗,两腿一弯,跪在地下,满口说道“王爷误会啊,下官只是为了款待王爷,倾尽所有罢了。宴席所用,皆是下官的家私,并不曾挪了朝廷的粮款!下官不敢贪赃,请王爷明察!”
于成均看着地下跪着的胖驿承,臃肿的身躯如虫一般扭来扭曲,蠕动不已,他心头烦恶,淡淡说道“如此说来,本王是冤了你了?”
那驿承点头如捣蒜“是,是……”
是了没两句,又觉这话有些不对,连忙又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王爷明察秋毫,只是误会了……”
于成均笑了笑,说道“既是如此,你能摆出这么一桌丰盛宴席,可见你宦囊充盈。眼下,外头流民四野,朝廷也在开库放粮。你既是朝廷命官,便该为黎民百姓出一份力。这般,你去筹备一百斤的白面,明儿一早送到本王这里,本王待你舍给百姓。”
这驿承听闻此言,顿时叫苦不迭。
其实,于成均所料不错,他在此地没少贪墨朝廷发下来的粮款。尽管此处是个小地方,但却是官道必经所在,朝廷为救济起见,发放的银粮很不算少。他可没少从中拿好处,又要堵住这驿站上下人的嘴,更要抽了大头往京里孝敬,一来二去,能拿去赈灾的,也就所剩无几。
故此,这驿站摆在外头充样子的粥棚,粥稀如水,米粒可数。饶是这等粥,一日也满共不过两到三锅。
他是个一钱如命的人,眼下于成均居然要他拿出一百斤的白面赈灾,这简直如剥了他的皮一般。
然而,当着肃亲王面前,他也不敢强行顶撞。
即便他身后有大靠山,也是远水难救近火。
当下,这驿承只得咬牙认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下官听从王爷的吩咐。”
于成均挥了挥手“你且下去吧,这一桌宴席,本王是不吃了。外头那么多百姓饿肚子,怎么吃得下去?”
驿承诺诺答应,正要招人前来收拾,却听于成均又道“且慢,这些饭菜就先放在这里。天气渐凉,一夜的功夫,也不会坏了。”
这驿承面露不屑神色,却不敢说什么,扭身出去了。
打发了驿承,于成均又问那两个女子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在这里?”
那穿红衣的女子年岁稍大些,见过些世面,口齿也伶俐,便抢先说道“这位大人,俺们是姐妹俩,本是梁谷屯人。今年村里闹灾,家里又没了存粮,俺爹怕活不下去,就说要去外地投靠亲戚。走到这个地方,没了盘缠。俺那天杀的爹,先卖了俺娘,又要卖俺们姐妹俩。但路上都是逃荒的人,身上也没钱,谁肯买恁多人口?正好前日被这驿承看见,他便问俺爹讨了俺们。”
于成均看她口齿清楚,说话流畅,又问道“那驿承买你们,可有说做什么?”
红衣女子点头道“他说,要教俺们学唱小曲,还要学什么规矩,等过几月,就把俺们姐妹俩送到京城给什么贵人。”
于成均听闻此事,心头一跳,面上倒不动声色,问道“贵人?他可有说是谁么?”
那红衣女细想了想,摇头道“他没说,只是昨日俺妹妹一句词儿怎么也唱不好,他便拿鞭子来抽,又骂俺们,说将来到贵人跟前,这般样子是要打死的,还要拖累他。他说,那贵人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是……是……和……什么王,俺们怎样也得罪不起。”
于成均眉头微皱,问道“是和亲王?”
那红衣女连忙点头“就是,就是这个名儿。”
于成均面沉如水,半晌喃喃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驿站,竟能摸到这样大的一条鱼。”
作者有话要说 离完结不远咯~
第108章
于成均见这两名女子口中再也问不出别的, 便吩咐玉宝将她们安顿下来,预备往后慢慢打听她们的家人去向。
二女得知此事,那红衣女子甚是激动, 说道:“俺们那爹, 只晓得卖俺们为事。就是寻着了他们, 保不齐哪日又被他卖了!横竖, 他已把俺们卖了, 俺们是不认他了。俺看得出来,王爷您是个好人, 俺们姐妹俩往后就跟着您, 伺候您好了!”
于成均失声笑道:“这也未免过于儿戏了, 本王一个男人, 带着你们两个半途而来的姑娘,算怎么回事?这话传出去,于你们的声誉也是不好。”说着, 心中细细思忖了片刻,便说道:“也罢, 你们暂且在这里,本王一时半刻也还不会离开。”
当下, 玉宝领了这两个姑娘下去,送她们回了住处, 又把驿承叫到跟前,恐吓训斥了一番。
驿承当着人面前,也不敢发作, 憋了一肚子的火回去了。
玉宝又走回饭厅,只见于成均正在桌前坐着,以一口大碗喝水。
他快步上前,低声回道:“小的照王爷的吩咐将那两名姑娘送了回去,又把驿承训斥了一番。小的看得出来,那驿承脸上假装恭敬,其实心里不屑,眼里还有凶光。”
于成均笑了笑,将碗放下,说:“你一个王府小厮,居然训斥朝廷命官,他心中当然怨怼。然而,本王要的就是他怨怼,如此一来,今儿晚上大约有好戏了。”说着,又问道:“那两名姑娘叫什么名字?这没名没姓的,往后也不好称呼。”
玉宝回道:“小的都问了,姐姐叫红姐儿,妹妹叫来娣。”
于成均颔首道:“等琴姑娘回来,就把她们都托付给她,送到京城王妃处。此事,她们算是个见证,倒不能随意放了。”
玉宝答应了,于成均又道:“你去车上取块腊肉,替爷到厨房炖一碗腊肉粥来。这桌上的饭菜,找两个人过来,一一收好了,不要乱动。”
玉宝应下了,却满脸犹豫,半晌说道:“王爷,横竖人家已经把饭菜端来了,您好歹吃一些。这一路奔波劳碌,再吃得不好,身子怎么吃得消呢?王爷若生了病,王妃定然不会饶了小的。”
于成均却道:“怎么,才出门几日,爷就使不动你啦?”
玉宝连忙赔笑:“王爷说哪里好,这哪儿能呢,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啊。”
于成均喝道:“那你还不快去!他们摆下这一桌饭菜,明显就是个圈套。本王若当真吃了,一则吃人的嘴软,往后再说不得他们;二来,他们便要四处宣扬,本王前来赈灾,却勒令地方官员置办宴席招待,甚至还要美女伺候!这话传到京城朝廷,可不掀起轩然大波?”一席话毕,朝着玉宝屁股上踹了一脚:“快去,别杵在这儿,惹爷生气!”
玉宝这方明白,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
那驿承回至自己房中,越想越憋气,在地下转来转去,暗自忖道:这肃亲王当真是不将人放在眼中!即便他是亲王,好歹我也是朝廷命官,也不曾失了礼数。他不赏脸也罢了,倒这等羞辱我。末了,竟还使了一个执鞭提凳的小厮来训斥于我,当真是欺人太甚!再说,他自己又是什么好人了,假做清高,那些酒菜不还是留下了?那两个女子,他不是照单全收?!
此人在这地方当土皇帝久了,早已惯了颐指气使,突然间来了个肃亲王,不止不理会他的殷勤奉承,甚而还将他大大羞辱了一番。他越想越发的恼恨,忽然恶向胆边生,暗道:横竖事情已经败露,他已然起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他杀了。上方即便问起,就说灾民冲击驿站,不料竟杀了肃亲王。到时候,随意抓他二三十个灾民上去充数也就是了。
这主意一定,他便招来几个心腹属下,细细商议了一番,打定了算盘。
晚夕时候,于成均叫玉宝打水伺候着洗了脚,就在客房床上躺了,闭目睡去。
玉宝吹熄了灯烛,在外头的小床上也睡了。
许是赶路辛苦,于成均一行人才入夜便都熟睡过去。
子夜时分,驿站门口忽然传来人声鼓噪,喊杀声响震天。
于成均一骨碌自床上跃起,双眸清澈,无丝毫惺忪之态。
玉宝自外头奔入,手中提着一口钢刀,口中大声道:“王爷所料不错,今夜果然有人攻打驿站!”
于成均冷笑了一声,问道:“可知道来人是谁?”
玉宝说道:“那些人蒙着头脸,自称是灾民。”
于成均霍然起身,自包裹之中抽出弓箭箭囊,大步朝外走去。
踏出厅堂,果然见外头火光冲天,四处都是嘈杂的兵器碰撞声,喊杀声。
混乱之中,忽听一人尖声大叫:“王爷,此地危险,您请速速回房躲避!!”
于成均浓眉一皱,顺声望去。
只见驿承那胖大身躯,连滚带趴的朝自己这边奔来,身后还跟着一群明火执仗的蒙面人。
那些人一见了他,立时鼓噪起来:“杀了这狗王爷,朝廷赈灾的粮款,必定都被他吞没了!”
于成均冷笑了一声,不慌不忙,搭弓一箭,就朝那驿承射去。
驿承只觉破空有声,一支利箭朝自己袭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下动弹不得。
而那箭矢却径直越过了他,扑哧一声,几乎射穿了他身后一人的胸膛。
几滴温热的水滴落在驿承头顶,泛着一股铁锈味儿。
驿承伸手一摸,只见满手的血红,他当自己的脑袋被射穿了,脸色如土,双眼一翻,竟昏了过去。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骚臭味儿,玉宝一看那驿承的□□就乐 ,大笑道:“这个胖厮,竟是吓尿了!”
于成均手持□□,立在台上,身躯如铁,火光之中,有如一尊杀神。
他大喝一声:“本王不知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胆敢刺杀朝廷的王爷,可是剥皮凌迟的死罪。尔等,可想明白了?!如若受人蛊惑,当下束手就擒,还能网开一面,饶尔等不死。但若执迷不悟,那可莫怪本王大开杀戒!”
这等人原就不是什么勇武的死士,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仗着灌了几两黄汤,便来干此事。
此刻,眼见驿承已然晕倒,已有一人被肃亲王一箭穿胸,早已吓破了胆子。
但听外头杀声震天,不出片刻功夫,一队亲兵便押着一伙蒙面人进来。
其中一人上前,抱拳道:“禀告王爷,乱党已全部拿下,除三人顽抗,已被斩杀,其余无一人逃脱。”
于成均冷眼看着地下众人,道了一声:“好,本王倒要瞧瞧,什么难民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又有这样的力气,手持刀具,敢来攻打驿站,行刺本王!”
说罢,他大步上前,揭下其中一人的面罩。
火光下,只见这人生着一脸络腮胡子,面有血污,狼狈不堪,却正是这驿站兵丁!
白日里,他随着驿承前来迎接过肃亲王一行人,众人都是见过的。
这人眼见揭穿,目光躲躲闪闪,满面尴尬。
于成均倒不意外,冷冷一笑:“本王就说,灾民常日食不果腹,哪有力气厮杀,又哪来的刀具!果不其然,是你这帮乱臣贼子,好大的狗胆,竟敢刺杀亲王!”
这络腮胡子闭口不言,躲开了他的目光。
倒是他身后一人忍不住,支吾开言道:“王、王爷,我等都是受了驿承指使,猪油蒙心,不然哪里来的胆量,敢刺杀王爷!此事,都是驿承同王监理决定的,小的们只得奉命行事,还请王爷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