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于成均起复,重新受到皇帝的重用,朝中那些先前冷落肃亲王府人家,如今又黏了上来。
陈婉兮念着于成均的交代,关门闭户,除却自己的亲妹陈婧然与宫中顺妃、宜妃两宫娘娘的来人,便再不接待来客。
这些人眼见无缝可钻,又一股脑的去关照陈婉兮的铺子生意。
那冷清已久的两家铺子,顿时又闹热沸腾起来,甚而许多客人,不问好赖贵贱,胡乱要货。
陈婉兮得知此等情形,心中知晓他们必是为了拍于成均的马屁,微微一笑,说道:“他们既然喜爱这样买东西,想必是银子多的没处花了。从今儿起,这些人如再来买,铺中所有货物,一概提价两成。”
回禀消息的柳掌柜闻言,面上微有难色,捋须道:“娘娘,这可是前所未有。咱们铺子从开张到如今,从未涨过价。这般,不会令客人说咱们漫天要价么?”
陈婉兮略侧了侧身子,肚腹虽已隆起,却越发显得丰艳妖娆起来,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道:“无妨,这起人原不是为了咱们的货来的,要多少他们都甘之如饴。那,又同他们客气什么?再说,这笔钱,我另有用处。”言罢,她面色微正,语重心长道:“前段日子,王爷被禁足,京城这些富贵人家,无不视咱们如同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京城的百姓,倒肯来捧场。其力虽薄,但这份恩情,我陈婉兮领了。之前吩咐你将这段时候,来咱们铺子里买东西的客人名姓记下,可照办了?”
柳掌柜忙道:“都记下了,娘娘放心。”
陈婉兮颔首道:“好,从今日起,这些客人再来光顾,无论买什么,一律降价两成。我陈婉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这笔账算得清楚。”
柳掌柜应下,又有些迟疑道:“然而,娘娘,咱们一面给百姓降价,一面又向那些权贵们涨价。这、这……我怕他们会怨怼啊。”
陈婉兮冷笑了一声,说道:“要怨怼,随他们怨怼去。与朴素诚挚的百姓比起来,他们不过是一群披着权贵衣裳的势利小人罢了。”说着,她略停了停,神色却又缓和下来,说道:“你记好,从今儿起,咱们铺子跟前摆上一口纳捐箱,再贴上一张告示,说如今蝗灾严重,百姓受苦,咱们天香阁、霓裳坊每日愿抽出一成净利捐献给朝廷,以作赈灾之用。不止如此,还号召京城有志之士,一道捐纳,捐钱捐物皆可。每三日清点一次钱物,送到户部去。”
柳掌柜连连点头称赞:“娘娘当真是菩萨心肠,合该上天保佑娘娘。”转而又道:“然而,咱们如此作为,只怕京中会有人生事,说咱们私自吞没捐献的钱物,又该如何应对?”
陈婉兮微微一笑:“不必担忧,我自有法子。”
柳掌柜见王妃执意,这又委实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善事,自也没什么好说,便点头去了。
隔日起,肃亲王府两处产业——天香阁、霓裳坊门前,果然立了两口纳捐箱,一旁贴着一张告示。
前来的客人读了,那些草头百姓各自赞叹肃亲王府当真一心为民,王爷与王妃都是仁善之人,甚而有人悄悄议论起来,王爷既能打仗又肯去地方治灾,王妃好一段的菩萨心肠,如是这样的人来治理江山,那当真是黎明百姓之福。
而于成均当年出生之时的龙相之兆的传言,又不胫而走。
这些消息传进了明乐帝耳中,他虽恼怒,却也无法可施,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偏偏他手中可用之才一个也无,只好听之任之。
京中的权贵世家,最会见风使舵,见肃亲王府挑了这面大旗,又是个落美名的时候,谁肯落于人后?甚而好几家家主,亲自带了财物前来捐献。
这般过了三日,正是陈婉兮吩咐往户部送钱物的日子。
柳掌柜一早开了门,正要吩咐伙计将箱中的银票与散碎银两取出算账,街东头忽来了一伙人。
这些人各个身着粗布衣服,一脸凶神恶煞之相,大声喝道:“你们这起奸人,是想将大伙捐赠的财物私吞下来么?!不然,你们开箱子作甚?!”
柳掌柜眼见果然出了这等事,不慌不忙的上前作揖,说道:“这位老哥,我们是依着我们娘娘吩咐,要把财物清点出来,送往户部。”
那人将手一挥,大喝道:“胡说!什么送往户部,既要送,直接装车拿去就是。我看,你们就是意图私吞!这王妃娘娘是一片善心,倒是成全了你们这帮蛀虫!告诉你,我们这些京城的百姓不答应!”
此时天色已亮,路上行人渐多,看天香阁前出了这等热闹,便都纷纷围了上来。
这人生的方面而肩阔,一双虎目,甚是威武,声音洪亮,掷地有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人人不由心中叹道:好一条汉子,他敢站出来质疑王府,可见是个侠义之人!
于是,就有人议论起来,说道:“没想到,这柳掌柜看着忠厚老实,竟是个肚里藏奸的。”
柳掌柜仔细打量了挑衅之人两眼,但见此人生的人高马大,一脸忠厚之相,只是两眼精光微闪,却是个狡诈之徒。
他心中暗道:果然生了此事,娘娘只说有法子,却又不曾嘱咐于我,该如何是好?
那人却又大声道:“你这老贼,不说实话,我的拳头可不认人!”
柳掌柜是个商人,一向和气生财,倒也真怕这人动粗,虽说他是替肃亲王府做事,然而王府却也从未又过仗势欺人之举。再则眼前形式,他若将王府抬出,反而是替王府招祸。
柳掌柜连忙说道:“好汉息怒,此事有些误会。我们当真是依着我们娘娘的吩咐,清点了财物,送往户部。好汉如不信,可随着我们一道去。”
那人喝道:“谁晓得你们打什么鬼主意!”
正自闹时,忽有一道尖细嗓音响起:“都让让,吵闹些什么?”
众人闻声一怔,不由自主让出一条道来,却见一身着飞鱼服之人缓步走来。
此人生的面容清癯,唇下无须,却是个宫中的公公!
柳掌柜一见此人,又惊又喜,连忙迎上前去,笑道:“王公公,这哪阵风将您吹来了?”
原来这来人,竟是大内御前总管太监王崇召。
王崇召莞尔道:“是肃亲王妃上书奏禀了皇后,皇后娘娘又转奏了皇上,说今日要将捐赠的财物清点送与户部,怕有些不清不楚,令本座过来做个见证。”说着,他眉头一拧,看向那人,喝道:“什么狗东西,七个头八个胆,竟敢到王府的铺子门前吵闹,可还知道王法么?!”
第111章
这起人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 他们竟会碰上王崇朝。
这大内总管太监, 虽说是个奴才, 却是皇帝身边的人。他能过来,皇帝的意思, 自也不言而喻。
当下,便有人心生退意,犹豫不决。
然而这领头之人却与他们不同, 他深受背后金主的恩惠,算是个死士的身份, 别说来的只是个太监, 就算明乐帝亲自驾临, 怕也敢碰上一碰。
他冷笑两声, 说道:“哪里钻出来的阉狗,扯虎皮拉大旗, 抬出皇帝来想吓唬谁?!以为咱们好糊弄么?!你说皇帝派你过来,可有圣旨?!无凭无据,是跟他们一伙的吧!”
这话一出, 周遭人顿时抽了口冷气。更有人轻轻扯他衣袖:“王大哥,这可是宫里出来的人。咱们、咱们要不算了吧……”
这王大哥浓眉一竖,吼道:“屁话!宫里来的咋了?!宫里出来的,也得讲道理!这箱子里的银子,可都是咱们京城老少爷们为灾区的百姓捐的,怎能让这帮腌臜东西吞了,都便宜了他们?!再说了, 他说是宫里来的,就是宫里来的?既是皇上派他来,那圣旨呢?!拿不出来,就是假传圣旨!假传圣旨,是什么样的大罪,你这个太监,不会不知吧?!”
王崇朝眉头微皱,将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但看此人面目粗犷,皮色黝黑,倒想是个市井草民,然而他目光闪烁,却又是个狡诈之徒。且听他这一番言辞,哪里是个愚莽无知的平头百姓能说出来的?
能抬出假传圣旨的来,可谓是熟知宫廷规矩、事情关窍,更是抬出了此事将了自己一军。
皇帝传旨未必总下圣旨,多数时候传的是口谕。
然而小老百姓哪里知道这些,这话足以糊弄他们了。
果不其然,围观人群的目光已有不善之意。
王崇朝是个久经风浪之人,哪里会将这等泼皮放在眼中,然而心底却亦忍不住暗暗惊叹:王妃当真是料事如神,果然有这样的人冒了出来。昨儿皇后吩咐时,我还不以为然,没想到……
按下心底这些思绪,他莞尔一笑,说道:“你也不必急,你不肯信我,自有让大伙相信的人来。”
那王大哥冷笑了一声,刚要扯唇说话,忽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王公公久等,下官来迟了。”
这话音一落,众人忍不住纷纷议论:“怎么他也来了?”“既是他到了,这事该不会有差了。”
那王大哥脸上,更露出了一丝尴尬窘迫的神色来。
来人生着一张四方脸,脸色黑如锅底,穿着一袭玄色官衣,品阶不高,不过是衙门之中的寻常副官,然而在百姓之中似是极有威望。
王崇朝向他拱了拱手,微笑道:“幸而周大人及时赶到,不然奴才可要被人当作假传圣旨的逆贼,绑送上公堂了。”
那人还礼,说道:“王公公客气了,一切好说。”言罢,他回首向众人一扫,目光如电。
那些前来挑事之人,不由身上一抖,更是胆怯,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一步。
那王大哥亦是满心诧异,今日他每一步举动,仿佛都在对方掌握之中。一步步的,陷入被动。
他咬了咬牙,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那位周大人放声道:“各位邻里街坊放心,有我周安达在,这笔捐纳款必定尽数送入户部,送到河南陕西的灾民手中!谁也休想贪墨一分一毫!”
这话一出,迎来人群之中雷鸣般的喝彩。
原来,这人名叫周安达,本是贫苦出身,因缘际会进了京都府任差役。
他为人最是耿直,刚正不阿,从来行事不偏不倚,且从来不畏惧权贵,曾有一次一位驸马嫌邻居房舍碍了自家风水,协商未果,便派了家奴强行拆了这邻居的房舍。此事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满朝上下,竟是无人敢管。
那邻居走投无路,三番五次上吊被人救下。
周安达访知此事,便主动上门,搜集证据,并找了不怕事的秀才替这邻居写了诉状,向上状告那驸马。
此事历经许多周折,那周安达面对威逼利诱,不为所动,硬是将这状告了下来。那驸马被皇帝狠狠训斥了一番,更令其将邻居房舍重新建好,赔偿银钱。
这案子下来,那驸马落了个灰头土脸。不上一年的功夫,公主便因病过世,驸马更没了倚仗,也想不起去报复了。
这周安达如此事迹甚多,不胜枚举,故而他官职虽不高,京中百姓却极认他,眼见他来主理此事,各自放心,再不起疑。
当下,周安达与王崇朝做见证,令柳掌柜当众开箱清点财物,而后装车送往户部。
有周安达在,再无一人提出异议。
即便这王大哥想要生事,却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眼睁睁看着柳掌柜点好了财物,整车运走。
围观人群,见事情平息,亦逐渐散去。
这王大哥心中懊恼不已,他未能完成任务,便想着如何回去交差。
他摸了摸鼻子,正想趁乱溜走,却被周安达抡起胳臂,一把叉住了脖颈。
饶是此人身强力壮,在周安达手下亦如丝毫还手之力,手脚滑动,勉力挣扎,如同一个王八。
周安达喝道:“好个奸佞的匪徒,滋事生非,栽赃陷害完了,就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同我回衙门见老爷!”
这姓王的大吵大闹,满嘴污言秽语,更有如蛇鼠一窝、狼狈为奸等语。
周安达不为所动,向王崇朝行礼致意:“王公公,我将这人暂且押回去,待审问出什么结果,自向上方禀报。”
王崇朝自是不会阻拦,看他离去。
瞧着周安达雄健的背影,王崇朝忽而心生感慨:今日来的若非此人,只怕这一场事端不能轻易平息。请一位高官前来倒是容易,但那些身居高堂之人,日日高高在上,说起来地位崇高,其实在百姓心中并无十分的威望,倒还不如此人来的令人信服。虽说即便人群骚动,也可动用京城兵力镇压下去,但如此一来,王妃之前所做种种,可尽数打了水漂。
不得不说,这幕后之人甚是毒辣,今日这一举便是想要毁掉肃亲王在京城百姓心中的威望。
但反之,王妃的手腕,亦是令人佩服,轻而易举就摆脱了这进退维谷的困境。
除此之外,王妃的胆量,更是寻常女子所不及的。此事中,上至皇帝皇后,下至周安达这样的蝇头小吏,她都敢于借势。不仅如此,她甚而摸清了每个人的喜怒脾气,来回周旋,将这些人几乎尽数握于掌中,方成了此事。
难以想象,这竟是一个孕中的女子所为。
王崇朝立在原地,深深叹息了一声,不知为何,他忽而想起了当年那位聪慧美丽的女子。
若她在天有灵,见女如此,想必也是深感欣慰吧?
到了傍晚时分,柳掌柜方进王府向王妃禀告一日消息。
“……如此,这几日收得的捐赠,都清点清楚,交到户部了。果然如娘娘所料,有人前来搅局,但好在娘娘早有预备,不曾坏事。那人也被周大人抓去了。”
陈婉兮浅浅一笑,自发金丝水晶盘里揪了一颗葡萄,问道:“周大人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么?”
柳掌柜面色有些迟疑,片刻说道:“周大人说,那人熬不得刑罚,所以……”
陈婉兮问道:“招了?”
柳掌柜摇头道:“不,他嚼舌自尽了。”
陈婉兮握着那枚葡萄,微微一顿,方又慢条斯理的剥着葡萄皮,淡淡说道:“我倒也没指望,这一下就能捉住他们的把柄。到底也不是一般人物,豢养一二死士也不算稀奇。”
柳掌柜又问道:“那么娘娘,接下去该如何?这捐纳的事,还继续么?”
陈婉兮说道:“继续,为何不继续?此事之后,这班人也不敢再来肆扰了。咱们做的越好,王爷的威望便也越高。余下的,静观其变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