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梅婧与旧友的对话,他从一开始就听到了。
从前他想当然的以为她口中的队伍,就是地方上的小小体操团,可直到刚刚,他才发现原来小玫瑰一直以来轻描淡写的训练,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回事。
她的队友是全运会的奖牌获得者,而全运会在她们眼里似乎也不算什么,因为她们还有更好的国际赛事可以参加……她哪里是什么小地方出来的体训队成员,也不是普普通通的舞蹈老师,她是落难了的凤凰,她原来竟曾是国家体操队的成员!
可这些过往,她却从没和自己提起过分毫。
并且在从前的朋友面前,她仿佛变了个人,变得冷漠,变得不再婉转体贴,仿佛回到初相识的模样,甚至还可以毫不犹豫地划清了与自己的关系。
“梅婧,你是不是——”
话还没落音,抬起眼来的夜生才发现,原来眼前早已空无一人。
他茫然地注视着这座城市的似水繁华。
其实刚才他很想问,你是不是嫌我没有本事,没钱没文化工作也不正经,说出来会给你在认识的人面前丢脸……不过现在,即使他没有开口问这个问题,小玫瑰的无端怒火也让他八-九不离十地猜测到了这个答案。
夜生忽然觉得有点冷。
他迟缓地直起身,迈开步伐,漫无目的地跟随着人流挪动着步伐。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才穿过几条马路,天上便骤起一道白光,随即惊雷乍响,洒起了瓢泼的雨珠。
夜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起来自己该避一避。
巧的是一抬眼,他发现不远处竟是最熟悉不过的牡丹花型富丽牌匾,于是他熟门熟路地小跑了过去,饶进后门,却没想到半路正巧碰到了从停车场中走出来的唐姐。
一身黑色呢风衣的唐幸似乎在发呆,就连手里的烟蒂灭了也未察觉。
烟蒂沾了雨水,变得有些软塌塌的,但却还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搭在指尖。此刻目光回转,她顿时和见了鬼似的打量着浑身湿漉漉的夜生。
“吓我一跳,大晚上的你过来做什么?驾照考完了吗?”
“还没。”夜生目光一转,脱口而出道,“想多赚点钱,给排个加班行不行?”
“心够黑的啊,还嫌我上次工资给你加的不够呢?”唐幸随意地将烟蒂往花坛一丢,继而轻嘲般地上下打量着他,“还有,瞧你这脸丧的,和家里死了哪房亲戚一样,谁敢让你上,还嫌最近客人投诉少呢?”
加班本就是混口一提,夜生原本也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此刻被拒,他倒也坦然,顺势就老实地点了点头。
“哦,那我回去了。“
唐幸见他转头又要投身入雨幕中,呆傻迟钝的模样一点也不似装的,忽然觉得好气又好笑,随即沉下声喊住了他,“你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
“和我上楼一趟,我正好有话和你说。”
夜生好奇地眨了眨眼。
俊朗英气的眼睫濡湿在雨水中,就像是璀璨的琉璃倾洒在墨一样的天际里,太过摄人。
唐幸有一瞬间的怔神。
但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
下一秒后,她便一个潇洒地转身,迈入了自己金碧辉煌的夜间王国。
在抵达楼顶的全景办公室后,她左翻翻右翻翻,总算从边角的矮柜中翻了条新毛巾丢给了他。随之她从自己黑色的皮包中夹层翻出了一张微折的名片,利落地递给了他。
“等你驾照考出来之后,就打电话去联系他。”
“这是谁?”
“今后教你散打的教练,刘教练。”
“散打?”夜生擦着头发的动作一滞,“我为什么要学这个?“
“技多不压身,你既然书读的少,那么身上总是要多加点本事。”
夜生心下一沉。
尽管他明白唐姐是好心,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思,可她的话却也明明白白地提醒着,自己的身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是众目昭彰的事实。
“……唐姐,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蠢,就你还会巴巴地来问这种问题……”唐幸补完口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卧在沙发上,“不然你以为我让你日后跟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唐幸的嘴唇很红,太红了,红的像凋零的玫瑰,更像是浓稠的血。夜生只觉得这颜色有些晃眼,顿时激起了脑海中的那场不太好的回忆。
“当然,是为了替你挡刀子。”
“那的确是其一,”唐幸顿了顿,继而敛住了笑意,目光幽深道,“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学会今后怎么在保护的了身边人的同时,也能保护住你自己。”
“原来还真要我继续当靶子啊?”
唐幸轻轻吐息,一时没有说话。
眼前人的身上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
可他的目光是那样纯净,不同于楼下的大多年轻男孩,青涩外表下伪装的都是赤-裸裸图谋。此刻夜生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年轻朝气,更像是根冗长而隐秘的导-火索,彻底地触动到了她深藏于心内的某根心弦。
万物爱阳光,人人爱快乐。
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人之本欲,类同于生命总是不可或缺向往年轻、纯粹且真挚的热情需索。
“我也会罩着你的,郑夜生。”
“但你要时时刻刻记住,你自己的性命,也很珍贵。”
夜生微微叹息,唇角的笑弧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拘谨,也暗藏着一丝感动。
“唐姐,你是一个好老板。在这方面,我好像一直还挺幸运的。”
唐幸疑惑,“你幸运什么?“
“从老家出来务工到现在,碰到的老板心肠都挺好的。”
“从前的也对你好?”
夜生脑海中下意识地想起了一脸和气的老庄夫妇,于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嗯,也很好。”
“行吧,”唐幸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但你要记着,现在要是说好那也是我对你好,张茂兵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夜生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心里总有些没底,进而下意识地往门口望了一眼,直待确认大门还是紧闭着,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对了郑夜生,”眼见他神色磕绊谨慎,唐幸一时更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我问你,我是不是你遇到的所有老板里最漂亮的?”
“是。”
这一次,夜生答的没犹豫。
因为属于唐幸的风情美丽,本就是不容辩驳的事实。
唐幸听到了想要的答案,霎时有些孩子气地灿然一笑,“真的?”
“我干嘛要骗人?”
“那还差不多……行了行了,时间也不早了,我要下去逛一逛,顺便让小杜开车送你回去,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记得别到处乱晃,要知道别人可没我这样好的态度对着你这张冷脸!”
杜经理是唐姐的私人助理,这样的特权令夜生实在觉得逾越,于是他忙忙摆手道,“不用的唐姐,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可以——”
“郑夜生,我给你的,你就受着,”唐幸打断了他,随即起身上前,垂眸用水红色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掸了掸遮掩住他肩胛疤痕上的那块濡湿衣料,“这也是你应得的,知道了吗?”
夜生只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窗外的风雨似乎小了些,拍打在窗户上雨珠的架势也不再凌厉,就连楼下曲调靡靡、再熟悉不过的欢声笑语也逐渐明晰可闻。他默默地掐着手指,猜测着再过一刻钟,渝中半岛的雨水估计也就停个干净了。
山城的雨总是这样,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论春夏秋冬,都是如此。
可人却不一样,人可做不到像雨水这样来去自如,肆意洒脱。小玫瑰今夜决绝而去的身影,他更是分毫没忘。
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潮湿又沮丧,就连圆月也不愿出来见人的夜晚,唐幸猝不及防的出现与她风风火火的举措,令他舒缓了不少那份羞于启齿的自惭形秽。只可惜此刻得到的点滴慰藉,类如蜉蝣撼树、杯水车薪,远不如今日所失去的一切来得珍贵。
第29章
其实梅婧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在不欢而散的第二天, 她便躺在自己那张还没来得及洗的小床上,想通了自己昨晚的那场脾气着实发的很没道理。
夜生并没错,从小家庭关爱的缺失,注定了他的内心容易萌生出不安感。从这方面来说, 他们确实是一类人。而自己明明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对他好, 可却在关键时刻迁怒于他, 并说了不好听的话。
她很想要找个机会和他道歉,可却连续几天都没能见过他。
于是有几次她故意将房门开着, 想在楼梯口等人, 却不料他恍若未见,每次来回都走得飞快,令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梅婧顿时便窜上了火,随手将大门摔得更重, 仿佛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可没过多久又觉得这样的赌气, 毫无意义,反而令自己对他更为记挂……
可她想夜生却不是。
夜生不想理她,夜生应该是真的对她生气了。
于是在丁桂早餐铺里, 梅婧一手支着脑袋, 一手无精打采地搅弄着碗里的清汤抄手。可丁桂哪里知道她心底的弯弯绕, 于是此刻拉了拉身侧择着菜的短发女人便开起玩笑道,“逢君,没骗你吧?咱们楼上的婧婧生的可太水灵了,和画报明星似的,是不是?”
丁桂口中的逢君便是如今租住在郭大爷房里的房客祝逢君。
她的丈夫在江对岸的轮轴厂上班,每日早去晚归,一日打照面的时间并不长, 而她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于是便在孩子睡觉时来给丁桂搭把手做做帮工,也算是稍稍补贴家用。
祝逢君有些微胖,身上和脸上都是肉肉的,可一张脸却生的白净,笑起来更是显得十分喜气,“好看好看,你们口中的重云西施,果然不是盖的!”
梅婧第一次听到这个令人羞耻不已的绰号,瞬间涨红了脸。
“丁姐,这绰号是谁取的?”
丁桂抬脸笑着,手里切凉皮的动作却没停,“最早是理发店的阿宝哥喊出来的,后面大家都觉得形象,也就跟着私下喊着玩。”
“大家?”
“可不是?连做盲人推拿的老魏都知道呢!”
梅婧觉得这样的出名不是很光彩。
可她也明白大家巷中的街坊和丁姐一样,都是出于善意,是对她好心的夸奖,只不过是她自己心内别扭罢了。
想来于小莺虽然性格跋扈,但心地也不坏,自从夜生替她修好漏水的墙后,她果然没再来寻过麻烦,也如约未将那场雨中亲密事与邻里分享。
丁桂边说边笑,“婧婧,是你还小,脸皮薄呢!等你和姐姐们一样再大几岁,得了这样的夸奖,可是要高兴地开啤酒庆祝了!”
“这么一说,确实觉得年轻几岁不得了。”逢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梅婧看,“你看婧婧的皮肤多好,跟块嫩豆腐似的,和咱们糙皮糙肉的完全不一样。”
丁桂的表情一滞。
随之一刀下去,手里的凉皮也有些切歪了。
所幸这一份失常还并未被他人发觉。于是丁桂很快地换了副神色,继续笑盈盈地开口道,“是啊,都说搞文艺的小姑娘会保养,看来果然不错,我们也是该学学了……婧婧,你说丁姐这个年纪是不是也该涂雪花膏了?”
梅婧放下筷子,认真点头道,“要涂的,睡前还要涂点唇膏和护手霜。”
“哎哟,看来是问对人了……”丁桂停下了手中的活,洗了把手,满脸真挚地坐到了梅婧身侧,“婧婧,快说说买什么牌子的好?姐每次看到超市里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就头疼得不行,真是没用。”
“我买的也便宜,就是普通的银耳珍珠霜。之前超市打折,我正好多买了几瓶,一会儿就拿瓶新的下来给你们试试。”
初相识的祝逢君笑脸盈盈,答应得开心利落,反倒是丁桂有些忸怩了起来。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
“丁姐,你和我怎么还说这样见外的话?”
望着丁桂饱含质朴的笑意,梅婧心下一时不是滋味。
丁姐总是那么好,那么善良,把平日里对他人的帮助与付出当作习惯。可她的撒网却不为捕鱼,这才会连收到些许回馈都觉得羞赧。梅婧当然没忘记偶遇李文金和女同学去开房的那场意外,可如今夜生不在,又有个不熟悉的祝逢君在身边,显然也不是自己与丁姐谈心的好时机。
“那等哪天不忙了,丁姐再做一桌喊你们几个吃饭?可不许推辞啊,反正都是些余下的食材,不做也就坏了,不做还浪费呢!”
话都说圆了,自然没有再推辞的余地。
梅婧心内暖意潺潺,这一刻只好听话地点头道,“好,那都听丁姐的。”
“对了,这楼里这重云西施我是见着了……”祝逢君择完菜,开始麻利地剥起了豆子,“可你口中样样都好的夜生,我怎么还没打过照面?“
“小伙子工作忙呢,”丁桂又走回了原木砧板前开始干活,“据说最近升了职加了薪,有可能要搬走了。”
梅婧眉心一拧,身体中沉睡着的五感顿时复活苏醒,汹涌翻滚的满腔酸涩更是快将她宛如置身事外的伪装颠覆。
“搬走?”
“是啊,他没和你说?”
梅婧努力维持着表情的正常,“没听说。”
“这样啊,我还一直以为你们处的挺好的呢……”丁桂边说边将切好的凉皮装盆,“据说是老板赏识,给他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还是个像模像样的好房子,所以他可能就快搬走了。但我估摸着他指不准是谈恋爱了才想搬呢,前些日子,我看到他捧着束鲜花回来,模样可漂亮了!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