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婧心尖发颤,连带着手指也微微发抖。
相处至今,她何曾见过什么漂亮的花?
须臾间,她只觉得眼前的抄手汤油腻到不行,油腻到令人反胃。这段时日来,她一直以为他们二人只是闹了闹脾气,却不想夜生竟已预谋着和她不告而别!
这一刻,她恨不得好好踢他一脚,踢到他疼得流眼泪才算罢休。
因为她现在就气到想哭,特别想哭。
“哎呀,小胡,你怎么过来了?”
丁桂诧异的声音一点儿也没吸引到梅婧的注意。
然而胡文恺温和的回答却犹如平地一声雷,瞬间将梅婧自我沉浸的意识唤醒。
“丁姐好。我过来找婧婧,是有几句话想和她说。”
“吃过了吗?”
“谢谢丁姐,我吃过了。”
“婧婧,快来,小胡喊你呢!”
退无可退的梅婧只好拍了拍脸,继而做了个深呼吸,站起来便转过身去。
白日里的重云巷是狭隘而空旷的,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已出门务工。火柴盒一样排列着的陋巷被各式各样的破旧雨篷挡着,令走在巷中的人更难与光芒接近。
“你怎么来了?”
尽管梅婧的态度并不怎么好,可胡文恺这一刻的面色却很平静,似乎并没有被她的这份不待见而影响。
“婧婧,之前是我的行为莽撞了,给你带来了困扰。所以今天过来,是想给你好好道个歉的。”
梅婧淡淡地摇了摇头。因为感伤与毫无头绪的紧张,此刻她双眸间的红晕还未消散,一时看起来分外楚楚,可爱又可怜。
“我知道了……但你不应该过来,万一被亚苹姐知道,我会很麻烦。”
“不会了。”胡文恺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疲倦,薄薄的淡色唇在浅抿后又松开,终而和缓声道,“今天来也是想告诉你,我这次考研考去了外地,今后应该不会再回重庆了。”
梅婧微微一怔,这才明白了他今天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竟是道别。
坦白说,眼前人对她言辞尊重,举措更是无虞。
或许胡文恺先前是有一些喜欢她,又不太会掩藏,外露得十分明显,从而给她在工作中带来了些无端口舌,但那到底是他无心的,而现在事实也是明摆着的,他要走了,他们即将再也见不到了。
即使从小的生活便斥满了离别,可这一刻的梅婧心里还是有些奇怪的涩意。
“恭喜你了,我猜一定是个好学校。”
胡文恺本想自报家门,让她日后得空来北京找自己玩。
可又转念一想,梅婧怎么可能会去呢,或许她根本连知道的兴趣都没有,自己说出来这样的话也是惹得两两尴尬,于是他只好生生地将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似笑非笑道,“嗯,学校是还可以。”
“我记得你说的,事在人为。那就祝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口气读到博士才好呢。”
二人一同站在陋巷雨篷交界下的一小片阳光中。
胡文恺穿着舒适而考究,气质更是玉树临风,即使身在这样狭隘的陋巷,他的身影都似在熠熠泛着光。
大抵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生来便是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人。
可穿过这个优越的身影,梅婧却忽然想到那一夜被自己丢弃在人流中的夜生。夜生原本也是很好看的,可因为自己说了那么多不好听的话,令他难过地弓起了背,看起来那样的沮丧而孤独……没错,胡文恺要走了她可以不难过,可一想到夜生即将要离开重云巷,离开自己,她的心头一时有如针扎,甚至疼到有些呼吸不畅。
眼前人眸底蕴含着的痛楚,触发了胡文恺某种隐秘而贪心的错觉。
“婧婧,那时候这里可能就被拆了,然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说丧气话,你是有着大好前程的人。你的目光,不该拘泥于这片看不到希望的土地上。”
“这些话,是你真心的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会在哭?”
梅婧局促地抚上脸,这才惊觉自己竟已落下泪来。
慌乱中她觉得十分难过,更觉得自己丢脸又没用,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脸诧异的胡文恺,于是她只能紧紧地捧住脸,任由自己轻声地抽噎着。
这场始料不及的意外自然使置身于状况外的胡文恺会错了意。
于是他又惊喜又心疼,忙忙手误无措地轻拍着梅婧单薄的背脊,“婧婧,你别哭了……我不走了好不好,我不去北京了,我就留在这里,在你能看得到的地方,等你回头,等你慢慢愿意接受我,好不好?”
“不,不不,这和你没关系……”
“你这么伤心,怎么会和我没关系?”
“文恺,你要去读书的,读书的事那么好,那么珍贵……”梅婧语无伦次地抽噎着,“我真的不是为你,我就是,我只是……”
梨花带雨的画面令胡文恺揪心不已。
终于他试探般的,小心翼翼地将她带入怀中,令她光洁的额抵在胸口,连带着自己那颗汹涌翻腾的心脏,一起紧密地跳动,颤动。
“不哭了,先不哭了。我在这,我等你,我会听你慢慢说……”
安抚的话刚落音,一颗青色的苹果骤然从天而降,摔在他们的脚边,砸得稀烂,砸得粉碎。
梅婧注视着脚边泛着丝丝香气的苹果残渣,顿时如梦初醒,推开了胡文恺的怀抱。
她连忙地抬头望去,却只见头顶的天台空无一人。
唯有一道狭窄的天际线,湛蓝平坦,一望无际,与光滑到没有尽头的孤独天宇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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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的梅婧正准备出门,却被前台的小高喊住,让她接个电话。
梅婧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
因为还从未有人通过培训机构的前台电话来联络她。就算内江老家那边有什么事想要找她,也大多是寄平邮信,或是打给巷口杂货铺的老吴让他给帮忙捎个话来。
所幸这一通电话并不属于家里,而是始料不及地来自气喘吁吁的惠惠。
梅婧半吊着的那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惠惠,你怎么了?”
“我在上清寺呢,这里有家铺子的羊绒毛线正在打折,”听筒仿佛都掩盖不了惠惠的那股子直往上蹿的兴奋劲儿,“百分百纯羊绒,骨折价呢,各种颜色都有,你要不要?”
梅婧哑然失笑,实在是没想到惠惠大张旗鼓地打电话来,竟是为了这样一件事。只可惜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就算买来也用不上,着实枉费了惠惠的一番热心肠。
“我就不要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织衣服的。”
“笨啊,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大冬天天寒地冻的,给人织条围巾暖暖也好。再说了,礼轻情意重,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个调调?”
梅婧下意识捂住了听筒,继而四处顾盼。
所幸这一刻大家来来往往各自都在忙,并没有人发现她这一刻的神态失常。
“织毛线,难不难啊?”
“不难不难,围巾又不是毛衣!回头我教你,一分钟包学会!”惠惠清甜的声线中蕴着十足笑意,“关键是这线太便宜了,两块钱一大卷,不买简直就是吃亏,我可不能见你吃这个大亏!”
梅婧被她俏皮的语气逗得哭笑不得。
“好吧,那就劳烦你帮我捎一下能织两条围巾的针线吧。”
“你要什么颜色的?”
梅婧其实根本没个头绪,她单手捏着衣角,眼神正好瞥到了入口处一年四季都生得极好的那两盆铁树。
“要不就绿色吧,深一点的绿色。”
“我刚刚看到有个橄榄绿好像不错,颜色大方,不亮也不黯,你觉得行不行?”
梅婧唇畔弯了弯,“行,那就橄榄绿。”
直待挂完电话后她才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她还没有和夜生和好,可却已不由自主地设想起了他戴上自己织的围巾时会是怎样的模样。
那一日,她好不容易才支走了胡文恺,磕磕绊绊爬上天台,可到底还是没能如愿看到想见的那个身影。
该怎么办呢……梅婧其实很没底,即使起伏于平日里最为放松的泳池,她那双漂亮的瞳仁里亦是盛满黯然。
她默默地思量着。
夜生不愿出现,夜生就要搬走了,留给她道歉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虽然他们还没发生到最后一步,可自己的潜意识里就是已经和他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她不想就这样彻底失去他。从前的梅婧并不觉得自己娇气,然而如今才发觉,原来尝过甜头的人,竟不愿再多吃一点苦。
然而意外的是,在今日离开体育馆的时候,明峰从楼上冲下来喊住了她。
“婧婧,你最近有见到夜生吗?”
“没有。”
“奇了怪了,我也好久没见到他。昨天路过他单位想去找他,结果他同事都说他最近没去上班……”
梅婧心头一紧,握着背带的手指顿时蜷成了一团。
“怎么会这样?”
“你们,不是住楼上楼下吗?”明峰无所适从地摸了摸脑袋,“所以,我还以为你是知道的呢!”
“我不知道……”
“啊?”
“其实我和他吵架了,我也有许久都没见过他了。”
“什么,他还敢和你闹别扭?”
“不是他的错。”梅婧叹了口气,“是我,那次是我说了不好听的话。”
“婧婧,你放心,我知道的,他心里宝贝着你呢,断断不会因为这些琐事变了心!就不知道是不是他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心情不好,这才避着不愿意见我们。估计就是他的那群同事们乱嚼舌根,谣传他最近和女老板走得很近,这才——”
“等等!”梅婧掐着手心,不可置信道,“怎么是女老板?他老板不是男的吗?”
“对对,是有个男的,是张老板。但那张老板家大业大不管事,那场子里都由着他老婆说了算,所以那个姓唐的老板娘,也就是大家嘴里的那个女老板。”
梅婧面色发白,顿时想起了先前夜生肩上被扎得那结结实实的一刀。
从前只听说他是替老板挡的,如今却不知究竟是为了男老板,还是那位女老板。丁姐那一日的话更是在耳边嗡嗡作响,说什么老板赏识,要给他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所以他可能就快搬走了……
瞧着梅婧脸色不大好,明峰这才意识到姑娘家心细,也最是容易多心,自己刚才可能说错话了。
“婧婧,你没事吧?都怪我刚刚嘴快,可那些都是空穴来风,每个单位都有,我们单位也有,说白了大都是来路不明的信口胡诌,你听过算过,可千万别放心上!”
“我知道了。”
“天气预报说今日有场大雨要下呢!你快回去吧,别紧张,更别着凉,之后有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来告诉你!”
梅婧知道,明峰是好心。
可他的话却无巧不成书,成功地令自己焦躁不已。
这份前所未有的躁郁直到到了家也没能分毫改善,于是她打了盆水开始擦地,仔仔细细,从砖面到缝隙,用把家里的每块砖都擦得发亮来转移注意力。
可房子到底是小,那一亩三分地很快就被她里里外外地擦了个彻底。
她又开始变得无所事事,开始止不住胡思乱想。
天色分明已经泛沉,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脏衣服,可她却坐立难安,于是一把将餐桌布和坐垫掀了起来,丢到了高高的蓝色塑料桶里去。
她要去天台洗东西。
平日里的这个点,便是接近着夜生出门上班的时候。所以她要碰碰运气,说不准今日就能撞上他,就可以当面问个清楚了呢?
她扶着搓衣板左思右想着,甚至还宽慰道自己一定要有话要好好说,千万别语气太冲太强势。却没想到手中的桌布才洗到第三个角,她便不偏不倚地碰到了走上天台的夜生。
夜生还带了个穿着妖娆的女人回来。
女人举止风情,体格风骚,玫红色裙摆上的反射着光影的金属珠片,仿佛直直地穿过空气扎到了她的眼皮子上,痛得她猝不及防。
梅婧的脑子顿时烧了起来。
她的眼睛变得通红,只觉得手里的旧布再也洗不干净了。
反正这里的人都病了。人人有秘密,人人爱伪装,今日不如撕破面具,彻底把话说清楚算了,大不了大家就一刀两断。
断吧,要断就断吧,真断了今后或者就不会再难受,更不用心怀猜忌了……
于是梅婧将手中的肥皂重重一甩,厉声道,“郑夜生!”
夜生当然注意到了她。
于是他和身侧的女人温和地低语了几句,似是让她先去角落处等一等他。随即他也换下了好脸色,不疾不徐地朝满脸怒气的梅婧走了过来。
“有什么指教吗,朋友?”
“这就是你的女老板吗?”
夜生莫名其妙,“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梅婧气得发颤,浑身的血往大脑上涌,此刻唯有悄悄地扶着身后的花岗岩水台才得以站得笔直,“行,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要搬走了?”
“关你什么事,你不是连下家都找好了吗?”
“什么下家?”
“青天白日,街坊邻居眼皮子下卿卿我我的,你当大家都瞎了?”
梅婧这算是反应了过来,也彻底确认了那天的青苹果究竟是谁砸了下来。
“所以你就随便扔东西砸人,是吧?郑夜生,难怪你妈都不愿要你!”
夜生心头一揪,那天的苹果分明是他不小心失手没拿稳才掉下去的,哪里是坏到想要故意砸人。那个场景,他到现在脑海里都还有印象,就连翻出来回想都会呼吸不畅,却不想当事人语气比他还横,甚至还拿刀往他的软肋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