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只可惜这一切最终却成了一场难以启齿的笑话。于是她微抿着唇,转身去厨房拿了个新的不锈钢托盘,刻意地敛住了神色中的黯然,不愿让自己的失常再令人担心。
“挺好的,年纪轻轻能想的开,是好事。”
可梅婧却注意到了她的肩胛骨正不自然地微微耸起。
“……那你呢,你对李文金可以放下了吗?”
“再说吧,再给我点时间,反正不行也得行。”
丁桂巧手如春,灵巧的手指讯速地翻着花儿,一秒便捏出一个抄手,只是她的脸垂得很低,低得令梅婧一时看不清表情。
“丁姐,我陪你。”
“嗯?”
梅婧有些腼腆地鼓起勇气道,“你说过的,今后就当我是你的妹妹了。所以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和我说,我也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好好好!能有你这句话,姐可真是开心还来不急呢!”
丁桂眉眼含笑。只是在某个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从前胡文恺坐在这里的身影。当时她总以为文雅清润、风姿斐然的小胡才是婧婧最后的归宿,倒不想近水楼台得先机,最后竟是身边的夜生摘得了这一轮明月。
“……其实,夜生是很好的,性格样貌统统都好,放在哪儿也都是出类拔萃的,若是年龄大些,能再换份稳定工作就更好不过了!”
“嗯。”梅婧轻声应着,一时并未表露什么态度。
“对了,你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了吗?”
“不知道,”梅婧的眼眸里徒然骤减了几分温情,“也没必要告诉他们。”
“你说说,你这不是小孩子闹脾气了嘛?”丁桂的眼神有些嗔怪道,“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不和家里交代一下吧?”
敞开着的铺面外有两个没带伞的中年男女路过。
微驼的身躯遮蔽在了雾蓝色的雨棚下,他们踌躇地望着柱子上挂着的价格牌,在一番低声商议后,还是面带疲态地摇头离开了。
梅婧把玩着手中的小油碟,疏离地垂下眼眸,将目光投向了街边的青砖缝。
“丁姐,其实只要我每个月能记得去银行按时汇钱,别的事对他们来说,都是小事。”
“……怎么会呢?”
“真的,他们不会在意的。”
真的不会在意吗?
可能倒也不是,只不过他们在意的或许只是源自于她没能找一个有头有脸的有钱人,怪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没出息没抱负,令自己家在亲戚朋友面前得不了脸面罢了。
梅婧不傻。
这些她都是明白的。
所以将心比心,既然她已对这个家极尽所有,又凭什么要事事都顺着他们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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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惠惠的强烈建议下,小年夜那晚,梅婧带着夜生与她一同吃了顿饭。
却不想平日里古灵精怪的惠惠,今日的表情十分严肃,粉粉的嘴唇一本正经地抿着,颇有一种丈母娘审视准女婿的架势。
梅婧望着只觉得可爱,伸手就想捏捏她粉嫩嫩的脸,却又不好意思戳破她难得一见的正经架子。
“惠惠,郝老师怎么没过来?”
“哦,”惠惠垂眸用开水烫着餐具,似是不以为意道,“他学校里临时有点事要忙,这次赶不上了。”
梅婧笑容一滞,心里实在没想明白中学里都放假了,一个体育老师又有什么可忙的。难道是因为她事先知会了夜生的职业,所以那位素来好面子的编制内工作者,觉得坐在一个饭桌上用餐为难了吗?
无论如何,她当然希望这一切只是源于自己的小肚鸡肠。
此刻的夜生却在桌下悄悄地捏了捏她的手,“婧婧,那就等郝老师下次有时间,我们再请他吃顿饭吧?”
“都好,听你的。”梅婧回望着他笑了笑,继而将目光投向一脸探寻的惠惠,“也听惠惠的。”
在专属于这对小姐妹你知我知的眼神交流中,惠惠终于率先败下阵来,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
“得了吧,见他还不如见我,他那个人一板一眼的,没趣极了!”
“知道知道,整个渝中半岛,就属你最最有趣。”梅婧边说边接过了惠惠手中半满着的瓷碗,将飘着纤维星子的开水倒在了自己脚边的垃圾桶里。
“婧婧,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呀?”
“当然是夸你。”
梅婧总算如愿地捏到了惠惠软乎乎的脸蛋。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在抬手的动作间,衣领随之微动,恰好敞露出了隽雅锁骨下的点点红痕。
惠惠瞳孔一缩,忙不迭地将不太友善的目光投向夜生。
“我有话要和你说。”
夜生客气地笑着,“你说。”
“婧婧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最好的朋友,你要是欺负了她,或是惹她伤心,我可是会跑去你单位门口挂横幅声讨的!”
夜生始料不及,差一些被惠惠的仗义执言惹得发笑。可转念又发自内心地觉得,小玫瑰能交到这样义气的朋友,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惠惠,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她的。”
“能不能放心可要看你说话算不算数了,你记着,我这双眼睛生得可尖了呢!”
话正落音,花白着头发的阿婆便将香气四溢的水煮鱼端了上来。大瓷盆中缤纷满目的尖头辣椒红亮养眼,草鱼的肉片也是又肥又嫩,寒冷的冬日里见着这样的菜,令人怎么看都觉着食欲大开。
这间靠近宋庆龄故居的不起眼小食铺,本就是惠惠发掘后极力推荐的。
用她的话来说,若是嘉陵江边络绎不绝的游客都尝到了这一口,那岸边的一排排花枝招展的小酒楼都可以统统倒闭了。
恰如此刻,自从大份的水煮鱼被端上餐桌后,惠惠的眼神便止不住地往肥美的鱼肉上瞟,就连刚才拿出来教训夜生的气势,也被无形地消弭在了热气腾腾的红油汤里。
“好了好了,”梅婧将盛好的米饭递到二人面前,“别大眼瞪小眼的了,和两个小朋友似的。菜都上了,快趁热吃吧。”
惠惠点点头,夹起鱼片便大快朵颐,却仍不忘在吞咽的间隙间,对着夜生念念有词道,“对了,你是知道的吧?我们婧婧生的这么漂亮,喜欢她的人可多了呢!你若是不好好惜福,替补的人立马从朝天门排到较场口!”
这份威胁并不令夜生生气。
咽下口中的豆奶后,他反而顺顺当当地将话接了下去。
“我不仅知道,我还见过。据说是你们老板的侄子,对不对?”
“啊?”这回轮到惠惠大吃一惊,“婧婧,你怎么还带文恺弟弟和他见过啊?”
梅婧叹了好大一口气,“我哪里会这么无聊?不过就是不凑巧碰上的。”
“哦,那还正常些。不过前些日子听一芳说,文恺弟弟原本考上了首都那边政法大学的研究生,可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又决定不去了,说是不想读书了,想要直接留下来工作。于是好端端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可把亚苹姐这些家里的长辈给气得不行呢!”
梅婧心头一颤,险些没握稳手中的筷子。
她反复思索,确认着那一日在重云巷中,自己虽然情绪反常,但也算是将话说了个清楚明白。她向他坦诚道自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也说了希望他日后好好深造,别再将不必要的心思浪费在自己身上……
她应当没有说错啊!
何况他是人人赞誉的高材生,他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更不该没将这些话理解得清楚明白!
夜生替她扶正了筷子,微带醋意道,“怎么了,听完后悔了?”
梅婧瞧着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心内顿时愁云消散,反而歪着脑袋逗弄着他道,“是啊,你都猜到了还问啊?”
“哦,那他的学校学校在哪?要不要我替你帮人家找来,这顿饭换你们三个继续吃?”
“嗯,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行,那你想我什么时候出发?”
“他那儿远着呢,指不准门口都没有公交车能直达,你是打算去的话,不如现在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
惠惠瞠目结舌地听着,一不留神,甚至将筷子里夹着的豆芽掉在了碗外。
认识近三年,她还从未见过婧婧如眼前般灵动俏皮的状态,仿佛一扫而空平日里心事沉沉的模样。此时此刻,她眉目舒展,眸光熠熠,满心满眼透露着的,皆是发自内心的自在与欢愉。
他们是如此地确定彼此的心意,甚至可以开这样的亲密玩笑。
瞬息间,向来惋惜婧婧没有选文恺弟弟来谈一场轰轰烈烈恋爱的她,甚至也不觉得那么惋惜了。
这顿饭吃得着实舒畅。
到了下半场的时候,外向的惠惠也算是和夜生处熟了,甚至还起头约着下次想去他那鼎鼎有名的单位里去溜达一圈长长眼。
夜生答得没犹豫。如今唐姐升了他的职,还给他手下配了些人使唤,所以就算带个朋友来转一转,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况且对于惠惠,他还有个更重要的请求还没开口。
随即他终于鼓起勇气,掏出了大衣口袋中的白信封。
“惠惠,这个交给你。”
惠惠擦了擦嘴,云里雾里道,“这是什么?”
“这是张银行卡,里面有一万块钱,密码是婧婧的生日。”夜生握住了身边那只没防备的手,语气格外真挚道,“之前听说郝老师在体育局里有些关系,所以婧婧想考教练证的事,还希望有机会的话能劳烦郝老师去替我们问问。要是这些钱还不够也没关系,回头你报给我个数字,我们再取钱来补!”
梅婧挂下脸来,这才算搞清楚了夜生的心思。
“谁同意你这么做的?我自己都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夜生粲然一笑,避重就轻道,“怕你反悔啊,怕你日后和亚苹姐侄子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万一哪天真变心了我可怎么办?“
“郑夜生,你觉得这样很好笑吗?”
“好了,不生气了,惠惠还在呢,何况我都已经开口了,钱也准备好了,现在撤回也来不及了……”说完上半句后,夜生朝着惠惠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俯首凑近了梅婧的耳畔低声道,“再说了,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所以,只要宝宝的梦想实现了,也等于是我的美梦成真了!”
梅婧的眼圈有些泛红,心内酸甜苦涩齐翻涌,一时竟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你这都是哪儿学来的浑话……”
“对对,都是我浑,可宝宝却是大人有大量的。我还盼着你大慈大悲,今后给我生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姑娘呢。”
尽管是爱侣间的咬耳朵骚话,可夜生今日的频频踩线,还是激起了梅婧一身鸡皮疙瘩。
“你滚!”
“好好好,一会儿我就滚,先不气了好不好?再气可就真是给惠惠瞧笑话了!”
惠惠大方地笑了笑。
垂眸望着手中攒着的那张薄薄的卡片,顿时只觉情谊有如千斤重。
做朋友这些年,惠惠不难猜出婧婧心底的症结所在。可如今见了能有人这样毫无保留地对她好,自己也真的很开心。
坦白说夜生能一下拿出这些钱,又或者说他愿意拿出这些钱,都挺令惠惠感到意外。
她从前总隐隐担忧着在那种地方工作的男孩,是否会擅于逢场作戏,平白地玩弄了涉世未深女孩的感情,可现如今,她想自己应该不用再寄托这样的忧虑于婧婧身上了。
尽管婧婧是她在红苹果最要好的同事,但她也明白以婧婧的专业水准屈居在此,的确令人有些惋惜。所以就算心内会有些舍不得,这件事的孰轻孰重她也能明白,婧婧能有个更为安稳的好去处,当然也是件不得多得好事。
更何况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是要好好过日子的……
惠惠墨一般深透淋漓的眸子对向了窗外的晕晕明月,悄悄地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自己性格外向,又显得乐观,丈夫的职业也是体面又稳定,所以很多时候,自己在单位同事眼里都是值得羡慕的对象。可却没人猜到她也有秘密,她也有悲伤。最遗憾的是她的隐衷,至今都无法与人分享。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肥一点,希望大家多多留评呢,比心心:)
第34章
春节又要来了。
梅婧怔怔地趴在窗口, 望着眼前这个早晨连着夜晚,没有阳光也没有温暖的午后,掐指算着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个令植物都失去光泽的湿冷冬日。
因为舍不得夜生,也因为去年过年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 使得梅婧对那个家毫无期待, 所以就连今年过年也找了个理由没回去。
反正只要钱到位了, 老家那边也不会有多余的意见。
培训机构放假了。
于是她便彻底地放任自己日日枕在夜生的臂弯中,安心满满地睡去。
日出日落, 他们在老楼中从初冬做到了除夕。
尽管有些羞于启齿, 可身体与日俱增的默契仿佛为她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她开始享受、开始依恋,甚至开始沉沦于这个全新的感官世界。
而她送给夜生的围巾,也在这些挤着缝隙的时间里织完了。
虽然那长长一条里跑了几针,留下了几个不太好看的小孔, 可围起来的时候的确也不大显眼, 夜生更是不在意这些, 他宝贝得爱不释手,连连捧着她的手指亲,甚至还胡诌着这样更透气, 惹得梅婧哭笑不得, 心内却柔软得一塌糊涂。
第二日, 夜生投桃报李,不知从哪儿给她买了个胖乎乎的毛绒兔娃娃回来。
漂亮的东西自然没有讨人厌的道理。
更何况她年少时也不曾拥有过这样精致的玩具。
从前在队里受训的时候,有不少姑娘的床头都有从家乡带来的漂亮娃娃,有花猫,有斑点狗,也有活灵活现的棕色小猴。那样的年纪,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道理, 可她就算羡慕,却不敢和家里无端开口。因为她知道,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父亲一定会将她一顿狠狠数落,责怪她不好好训练,就知道和城里人学一堆坏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