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头小子,你和他比什么,他前几年吃了不少苦,身子也受过损,当然要好好补补营养……而你在我这儿也是顿顿有鱼有肉的,要是到外头说我亏待了你,别人准笑掉大牙!”
“可是……”
“好了好了,”庄婶女主人的气势顿时窜了上来,“不许有可是了,快吃饭!不然下一顿就给你吃白水煮面了,一点油星子都不给你尝!”
喜欢的武侠片刚刚被无情地调了台,直言不讳的话语又被庄婶一棒子打了回去。于是小宋委屈巴巴地垂下头去,猛灌下手边的一杯凉茶,才算解了解咽喉中火烧火燎的辣意。
而在后厨料理台的角落,刚喝完汤的夜生正在仔细地洗着碗,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恍若未闻。
没错。
在这座城市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年,他又回到了这个老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他早已不用像年轻时候一样前后忙活,而是只用在后厨洗菜择菜,就算是完成了每日的工作。
龙头下的水流哗哗地响着。
夜生每一次洗东西时都极度认真,从里到外,不放过任何一点油垢。只可惜他洗得掉一切污渍,却洗不掉人生的斑驳污点。
而正在这时,庄叔卷着报纸,从楼梯上火急火燎地走了下来。
“夜生,夜生……”
庄叔的声音有些急促。
夜生听到了动静,很快反应过来,关上了水龙头回过身去。
“怎么了,庄叔?”
“快,快,”庄叔用自己的围兜给夜生擦了擦手,继而遮掩不住笑意地将报纸翻开递到了他的手里,“你快看这条新闻,张茂兵,是不是他,我没记错名字吧?”
夜生心内一紧,立马认真地垂眸望去。然而只消一眼,便令他瞠目结舌,因为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两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可怖面容。
在这份本地报纸上,竟占足了半个版面,详细介绍阐述了自九十年代起,地方上的娱乐龙头人物张茂兵与其女友江卿卿因为长期涉嫌犯组织、领导、参加□□性质组织,违法开设地下赌场,寻衅滋事,聚众斗殴与故意伤害等违法犯罪活动,严重破坏了当地经济和社会生活秩序,更是对社会治安产生了不良影响。因此二人于昨夜被警方在市中心高级公寓中正式逮捕,开始等待法律诉讼与判决。
张茂兵和江卿卿被抓了……
前些天,仿佛才听庄婶说地方上换了个腕儿硬的领导,没想到这才没几天,就得到了这个大厦倾覆的消息。或许因为太过忽然,夜生一时都谈不上惊喜,而是揉了揉眼,仍有些不可置信地蠕动着唇。
“他们真的,被捕了?”
“可不是,都白纸黑字写着啦!”庄叔的情绪起伏倒显得更激烈些,随即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天开眼,这对折磨你的黑心肝狗男女总算是遭报应了!”
夜生这些年,也是陆陆续续知道张茂兵当年究竟使了个怎样的阴招。
张茂兵明面上拿走了唐幸谈和的股权与不动产,放弃了刑事追责,可暗地里却一直钻着法律漏洞,拖延着案件的判决速度,并私下找了人在看守所里无度地折磨自己,让自己在那里度过了两年多身心俱疲的日子。
不但如此,就连自己走出看守所前,都收到了他派人带来的严厉警告。张茂兵转达道,就算出去也不会给自己一天好日子过,只要自己再被他的人逮着,绝对让吃不了兜着走,非死即残。
所以夜生真的没有办法。
既然做不到以卵击石,同归于尽,那么便只能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蛆虫一样,远离爱人,放弃正常生活,生活在最为阴暗的隐蔽处。
细心的庄叔留意着他脸色的点点变化,“……夜生,怎么的,开心傻啦?”
“庄叔,”夜生将报纸捏的很紧,就连的喘息也变得有些沉,“你说,那我是不是就自由了?”
“当然了好孩子。手里的活赶紧放一放,快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夜生的眼神闪烁,显然有些隐隐的不自信道,“……什么是我该去的地方?”
“哎哟,怎么还迟钝起来了?”庄叔一针见血道,“快去找婧婧说清楚啊,多好的一个小姑娘,要是再被你这么蹉跎着青春,可真的是活作孽了!”
正在这时,前厅中传来一阵惊呼。
还没等夜生和庄叔反应过来,庄婶便已惊慌失措地扶着门框,紧锁着眉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庄叔直叹气道,“这么大个人怎么回事,还冒冒失失的?”
“别打搅我,”庄婶不耐烦地抬了抬手,随即径直地将目光投向了夜生,“夜生,我问你,你们婧婧现在是不是住在上清寺路?”
“是,”夜生呼吸一窒,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怎么了?”
“哎哟我的天呐,你快赶去看看吧。刚才看新闻说是她们那块儿出了个非典的疑似病例,现在整块区域都要隔离封锁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哎哟,好像比我先前想象的慢了半步,小情侣要下一章甜甜再会啦!
第81章
庄叔主动将自己新买的摩托车借给了夜生。
不但如此, 庄婶还在三分钟内,迅速地打包出了一蛇皮袋应有尽有的物资,让夜生捎带着去。
“万一真隔离上了,没有东西吃可不行。婶子虽然是过来人, 但到底都没经历过这些, 多带一点儿好, 也算是以防万一……”
“快,听你婶的, ”庄叔从口袋中掏出烟盒, 点上一根,猛吸一口,继而在一旁点头附和道,“还有, 下次过来, 可不许不带婧婧来了啊!”
夜生一时语塞, 只能咬着唇,重重点头。
今天明明是个这样好的天。
风是沁凉的,阳光也是, 飞驰在路上的时候, 裸-露出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是自由的。尽管有头盔遮蔽, 可夜生的眼睛依旧很痛很酸,甚至有些控制不住想要向上涌起的泪。未知的阴霾如同枷锁般缠绕在心头,就算怪病可怕,就算死亡骇人,他也绝不能允许自己再让小玫瑰心灰意懒地一个人。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真年轻啊。
那时候的小玫瑰待人还很冷清,对人的态度总端着几分戒备,眼底更是不见半分柔情。而不似如今, 就算身心疲倦,可每每望向他的时候,眼底总是透着坚定而旖旎的爱意。
虽然从小人生便不乏波折,可有了小玫瑰的人生,实在是不能够定义为不幸。
一路绿灯畅通,夜生在路上也没有一点耽误。可当他一路风驰电掣开到小区的时候,一个个身着白色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已经开始做起了拉线的隔离工作。于是在短暂的微怔过后,他连忙将车停在了靠近小区的地方,背上庄婶为他备好的蓝红条纹蛇皮袋,穿过一辆辆救护车,有些失力地播开了看热闹的人群,笃定地往心内的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郑重地迈过了过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伤痛,告别了了无希冀与东躲西藏的贫瘠人生。他明白,不论之后的状况如何,眼前这一座蔓延着森森恐惧、并且即将被封闭的楼,才是他最终的归宿,是他的家。
在这条逆光而行的路上,他没有分毫恐惧,只有满溢于心间的温暖归属。
“喂喂喂,”一位年长的执行医护人员看到了步履匆匆,想要逾线而过的夜生,连忙快步上前阻拦道,“小伙子,这儿闹病了要封锁,你别捣乱,赶紧绕开!”
夜生心下一紧,脱口而出问道,“这里已经有人感染了吗?”
“目前还没个消息呢,”一旁带着口罩看热闹的红衣大妈插嘴道,“但这里的确有和确诊病患同车厢的密切接触者,所以这不才火急火燎地封起来啦?”
夜生瞬间了然,即刻目光沉着道,“医生,我家在里面,请您放我进去。”
“几单元,几零几?”
“东边那幢的一单元,1002。”
“欸,小伙子,你这是从外地回来的吗?”一位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中年女人回过身来,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他肩后那个沉甸甸的大包裹,“现在从外地回来,我们是要详细登记往来路线的!”
夜生默默地垂下眼眸,只觉得手心有些渗出了汗。
“不是。”
“身份证给我,”另一侧负责信息登记的工作人员已经捧着怀中厚重的手册,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还有,我这里要登记一下,你是从哪边过来的?”
夜生配合地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黄桷坪。”
“哦,平时在哪里上班的?”
“是。”
“不对啊,你是常住在这里的吗?”工作人员翻看着登记册,郑重其事道,“我看一单元1002的常住人口登记上,只有一个姑娘的名字啊……”
“对,是梅婧。”夜生心内骤然升腾起了一种即将被拒之门外的预感,尽管心下紧张,但依旧勇敢开口道,“医生,她是我的爱人,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在家担惊受怕。”
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隔着防护面罩一针见血道,“你们结婚了吗?”
夜生眼眸一黯,“还没有。”
“啧啧,现在的小年轻没结婚都这么敢喊……”薄薄的身份证当即被登记了一半的工作人员一脸无语地递了回来,“真当这病是开玩笑的吗?”
对生活逆来顺受了这些年的夜生,终于在心房的最深处升腾起了一股强烈抵触的火焰。这一次,他绝对不能再低头妥协。
“医生,我是认真的,”夜生说,“能不能麻烦通融一下,放我进去?”
“不行不行,这会儿可不是让你们上演海枯石烂的好时候,好好活着才是万幸!赶紧的,哪里来哪里去,别来这里凑热闹添乱了!”
“可我已经越过了隔离线,我已经靠得离这里这么近了……”夜生面露不甘,因为口渴,就连吞咽对他来说都变得有些艰难,“或许,那个病毒比我们想象的还厉害?或许我站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沾染上些什么,要是再放我出去,岂不是要祸害到社会上的其他人?”
这一石破天惊的言语,使得原本一旁围着看热闹的老老少少顿时神情惊骇地散去了大半。人们有些嫌弃地望着他,继而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道,“哎呀呀,你这小伙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如今这是什么状况,说这些话出来,也不怕招晦气!”
“……他不怕,我也不怕。”
正当夜生想要继续争取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最熟悉不过的语调。瞬息之间,他仿佛被施咒般地定住了身,他没法动弹,更没法说话。直到一条软软的胳膊顺着臂弯将他揽紧,他才如梦初醒般,机械般地侧过脸去。
小区内正由医疗工作者里里外外地喷洒着消毒液。
在明净而清透的雾光下,夜生在恍惚中,看见了彩虹的层叠幻影。
这一刻,柔丽的光线仿佛穿过了脉脉光阴,均匀地倾洒在了小玫瑰身上,圣洁美丽。而他的小玫瑰正绯红着水嫩的脸颊,无惧周围的七嘴八舌,目光清澈盈盈地望着他。
有了登记在册房主的现身首肯,接下来的一切自然变得顺利了不少。可直到顺利走到门前,夜生的目光都显得有些迟钝,似乎总觉得现下的这平和的一切像是个一戳即破的美梦。
当然,这样出神的结果,就是他在进门前压根没留意那道低矮的门栏,继而一个踉跄,猝不及防地跪在了正打算换鞋的小玫瑰眼前。
梅婧面色一红,随即连忙关上了房门,始料未及道,“夜生,你这是干什么?”
要是说此刻一点尴尬都没有,那自然是假的。
可既然已经到了眼下这一步,夜生滚动着喉结,索性将错就错地垂下了脑袋,表情委屈到不行道,“认错。”
从前独自一人看电影的时候,梅婧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二人重归于好的和好场景,或是浪漫明快的,或是缠绵悱恻的,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像眼下这样荒诞到有些搞笑的瞬间。
她的心上人身上风尘仆仆的,穿着的衣服也不体面,虽然布料并没有起太多皱,可却明显地沾染着点点油星。然而他还是那样的好看,从眉眼发肤到目光流转,丝丝缕缕都戳进了她的心窝子里,让她只消一眼,整颗心便化成了一池春水,再没有分毫怨悔可言。
于是,梅婧努力地憋着笑道,“你忘了,男儿膝下有黄金?”
“可在你面前,我不需要了……”夜生忍着喉间的干涩,低哑声道,“小玫瑰,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从前年轻了,身上也没添什么新的本领。可能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劣迹斑斑又没前途没希望的废人。所以,即便是这样,你还愿意接受继续和我一起吗?”
“和我问这种明知道答案的问题,是为了助长你心里的底气吗?”
“不是的,”夜生坦诚道,“我做了错事,走了弯路,不能不道歉,也不能不给你重新考虑的空间。”
梅婧一时没回答,而是换上拖鞋,自顾自地走进了北边的厨房。
隔了好一会,直到夜生都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她才端了一杯温开水走了出来,递到了保持着一动不动跪坐姿势的他手里。
“哦,那么我就如你所愿吧……”
夜生只觉得这句话没头没尾,随即不明所以道,“是什么?”
日光转圜,室内的光影一时变得愈加沉了。
须臾之间,梅婧只觉得目光失焦,甚至有些看不清夜生的具体神色。
可她却下意识地不想开灯。
正因为她有些固执地笃定,太过直白的光线会破坏这一刻流淌于心间的满满悸动。于是,她在一片朦胧中缓缓地跪坐下来,用自己柔软的手指如同弹奏乐曲般,蜿蜒而上,轻抚上了那张永远纯粹如一的面庞。
“我原谅你了。刚才去倒水的时候,我也仔细考虑过了……”梅婧凑上前,轻蹭了蹭他那高挺的鼻尖,继而与他目光平及,笑容明媚道,“郑夜生,这辈子我还是要和你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