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因为我只有看见你才能好。”
“梅婧,你应该明白,没有人能永远在另一个人身边。”
“我明白,道理我当然都明白,”梅婧的语速很慢,声音中混合着鼻音,倒有几分南方语调特有的绵软勾人,“只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真的很害怕一放你走,你就又消失不见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这里不只是我的家,这也是你的家,这就是我们从前一直期盼的,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夜生嘴唇两度张合,然却并未能说出什么话。
与小玫瑰猝不及防的重逢仿佛像是神明的指引,上一秒还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快要心灰意懒地等待着被刺骨寒冷彻底侵蚀之人,下一秒却忽而被命运推送到了海市蜃楼般山清水秀且温暖宜人的绿洲。
就算知道身旁还有危险不曾全然消弭,可此刻这种铺天盖地的,柔软到仿佛根植在心灵最深处的温暖,使他根本无法抵御。
梅婧的后脑勺蹭着他的肩窝,手指也一直延绵向下,最终抚向了他微凸的脊骨。
“……夜生,我还开了家玩具店,离这里也不远,惠惠帮我从网上进了好多拼图,我想你肯定会喜欢,等明天醒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嗯。”
得偿所愿的梅婧抬起脸来粲然一笑,继而又重重扑回那个专属于自己的怀抱里。
繁星如许,人民大会堂的绿色尖顶在月辉的映照下也十分好看。
大概是新年临近的缘故,整座城市的夜空总是不间歇地闪耀着烟花,一朵又一朵,绚烂而璀璨,有着澄澈动人的光华。小玫瑰洗漱完上-床后不久便沉沉睡去,只是那一双柔软的臂,就连睡着还依旧紧揽着夜生的胳膊。
光影明灭,给英挺的面庞笼上一层更为深邃的轮廓。
漆黑的瞳仁中透着不容忽视的黯淡,夜生平躺在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床上,却依旧没法控制自己起伏不歇的心绪。
明天会是一个晴好的天气吗?
他并不知道。
放弃理想永远比坚持理想更为艰难。
就像于他而言,无论明天的天气晴好与否,显然都不会是好过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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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婧最终并没能如愿带夜生去成玩具店。
因为自从那一夜药到病除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夜生。
江上的旧船中也是人去楼空,舱门上那把生了锈的铁锁链,像是要将人心都锁住了,硬生生地锁在一片茫茫的江水之上。
一切都了无痕迹。
仿佛那一天一夜的短暂回忆,都是源于她太过思念夜生所产生的一场幻觉。
尽管日子还是日复一日的继续,可梅婧有时真的会觉得很丧气。尽管她始终相信夜生一定有着言不由衷的秘密,可她依旧对自己这样执着的偏信和等待产生了质疑。
就连店里的甜甜也随着日渐熟悉,而眨巴着眼睛,直入主题地问着她。
“婧婧姐姐,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你说。”
“你的爱人,他还会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
“啊?”
“没事,”面对眼前人诧异不已的神色,梅婧从容而平静,“即使见不到人,可我依旧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
这句直勾勾的言语,吓得清点账目的甜甜渗出了一声冷汗。
可梅婧却有些固执地相信——
近些时日来店门口忽如其来被修好的灯泡、漏水的空调管、与悄然补好缺角的木质小马扎,都出自于同一个人的手笔。
开春过后,重云巷那一片的旧城区终于迎来改造。那些鳞次栉比,采光困难的老楼全部要面临爆破拆除,继而为拔地而起的新式高级住宅腾地方。
对于重云巷要拆除的事,梅婧心底总怀有些隐约的惆怅。
尽管那并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尽管她很久以前还曾讨厌过总透着一层霉气的老屋,可那里毕竟有她和夜生重逢相爱的所有回忆。那是她对这座城市建立起的初步依赖的地方,她熟悉那里的一砖一瓦,还有她心底的点点牵挂,都源自于那座不甚起眼的陋巷。
梅婧忽然决定要回去看看。
在它存在于这个世上最后的一个夜晚。
春末的夜晚是那样的温柔,和风徐徐,月朗星稀。
即使已经搬走近两年,可五年来的生活点点滴滴,与她来来回回走过的砖路,甚至给她一种闭上眼睛都能行动自如的自信。
这些年,重云巷也经历过一些小小的修缮。
类同此刻,就连路灯也比从前明亮了不少,即使一个人独自走着,也不会感到沉闷害怕。只是路上真的太杂太乱,有太多来不及被人们带走,或者说是摒弃的东西还留在这里。随处可见的废旧生活用品,斥满了这条即将面目全非的老旧道路。
梅婧小心翼翼地跨过了一只缺了把儿的蓝白相间儿童澡盆,才转弯走向了从前那幢老楼的入口。
虽然已经十分小心,可走上阶梯的时候,梅婧还是差一些被一个圆滚滚的洗头膏盒子绊了一跤,所幸她眼疾手快地撑住了墙壁,才算勉强站稳,不过这一插曲,还是惊起了身上的一层冷汗。
在扶着心口抬眸的瞬间,她似乎看到楼下街角闪过了一个身影。
尽管荒唐。
可她却不可自抑地在第一瞬间想到了夜生。
梅婧刚想嘲笑自己的这份疑神疑鬼,却在拾级而上爬上楼梯,走到曾经的落漆铁门前,刹那间滚落下泪来。
因为此刻的门把手上,正挂着一串暗香盈盈的茉莉手环。
小小的茉莉花盏是那样的洁白而馥郁,即便不能开口言语,却带着来人难以宣泄于口的珍贵心意。
夜生真的来过。
那是夜生,那一定是夜生!
梅婧摘下手环,仓惶地冲下楼梯,重新伫立在了这个苟延残喘到已看不见一丝生机的废墟之中。然而此刻,目光所及之处一片荒凉,再也没法捕捉到刚才那个闪回在黑夜中的身影。
“夜生,你在吗?”
“夜生,要是听到的话,你应我一句好不好?”
试探性地开了口,然却如预料中的毫无回应。
梅婧实在没了什么好的法子,只能捧着茉莉嗅在鼻尖,一秒,两秒……花儿太香太好闻了,自己也真的是没出息,这样闻着闻着便彻底失控了情绪,继而索性蹲下身来,任由鼻尖酸涩,在这条最后一晚能望见星光的陋巷中,彻底放声哭了出来。
“夜生,巷子太深了,我看不见你了,也找不到你了……”
“我知道你在听,也知道你一直都在。你要听好了,我不会因为你的离开而去喜欢上别人,也不会就此开启一段新的生活……我要等你,我就是要等你,无论你心里怀着什么隐衷,我都会等你……就算你打算躲我一辈子,我的心意也会坚定不移,你是明白我的,你一定要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终极大和好!等我等我!!
谢谢大家的等待,你们真对我太好了,超级感恩!!!
第80章
这个时令桃子出市了。
楼下糖水铺里的孙阿姨是个会做生意的, 总能将最简单不过的甜点变着法儿做出与别人家不同的花样。
孙阿姨心细手巧,把鲜香的桃肉捣成汁,再配上切得丁丁点点的蜜桃块,拌着冰粉, 再撒上一层白芝麻和山楂片, 可以说是又香又甜, 滋味好极了。梅婧时常中午没什么胃口,便会汲着拖鞋下楼去打包一份清清凉凉的冰粉开开胃。
只是今日买冰粉的时候, 孙阿姨的脸色并不如往常一样好, 眼睛总是时不时地瞥向架子上的电视机,目光甚至显得有些焦虑。
“阿姨,您今天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吗?”
“不,不, 我身子好着呢, ”孙阿姨忙忙摆手, 可却仍有些心神不定,进而无意识地重复舀了一勺白芝麻洒在了冰粉上,“是我儿子小诺, 你知道的, 他还在首都念书呢, 你也知道现在那里的状况……”
孙阿姨有些欲语还休
可梅婧却瞳孔一缩,瞬间明了。因为孙阿姨所担忧的状况,正是起源于去年年末的那场可怖的瘟疫。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在意这场起源于广东的发热怪病,可这一两个月来,疫情由南向北,蔓延得愈演愈烈, 疫区也在不断扩散,就连首都都已封城严治,实在闹得令人心内惶惶不安。
何况这病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有效的治法,死亡率还这么高……
细想完前情后果,梅婧的一颗心顿时也被吊了起来。
“阿姨,那小诺学校那边还好吗?”
“学校里边有老师确诊了,已经被隔离了起来,学生们现在全被封锁在宿舍里,眼下还没个定数呢……”
“这么严重?”
“是啊,学校都已经停课了,我现在整晚都睡不好,生怕孩子一个人在北京会出什么事……”
午时的阳光还算不错,可梅婧的心头却是阴云难消。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嘴巴聪明的人。类同此刻,尽管心里并不好受,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劝慰孙阿姨才能奏效。
何况这种事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的确是手足无措,太过茫然。
孙阿姨叹了口气,似乎对自己将负面情绪传递给老主顾的行为感到有些愧疚,“小梅,记得家里囤点白醋,虽然咱们这里现在还算安全,可这一天天的,也是没个定数,先囤上些,就当有备无患!”
“好,”梅婧回了神,“我一会儿就去超市买,到时候也帮您带几瓶回来。”
“我家老李早买好啦,囤了整整一橱柜呢!如今形式不理想,也不知道现在市面上还好不好买了,要是买不到到时候你来找我拿,叔和姨虽然怕死,但匀给你两瓶没问题!”
“不用,不用,没有的话我多跑几家看看就是了……”
梅婧天生就不是爱麻烦人的性子。
尽管明白孙阿姨也是好心,可这白醋如今也摇身一变成了稀罕物件,倒真半真半假地成了抵御怪病的好东西,所以让她伸手找人要,总归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于是她也没耽误,草草吃完后,便约上楼下刚发完货的惠惠,一同去了趟超市。
然而去到了超市,才发现情况竟比她想象的要糟糕。
摆放酱料的两条货架中,醋的那一排早已被扫荡一空,就连陈醋也只剩下东倒西歪的寥寥几瓶。不少年长的大伯大妈正满脸愁云地站在货架旁,目光呆滞,活像是被什么怪物抽干了力气。直到舌灿莲花的惠惠上前一问,才知道这些人竟已跑了四五家超市,且都是状况如一,无所收获。
“婧婧,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惠惠下撇着唇,显然有些不甘心,“我想去多找几个售货员问问,看看能不能从仓库里调出些存货来。”
梅婧没把握地蹙着眉,“这样能行吗?”
“你看看,”惠惠环顾四周,叹气道,“如今都这种情况了,只能硬着头皮上呗,就算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啊!”
“行,总之别太勉强……”
“放心,我明白。”
“嗯,不行我们就去药店看看有没有酒精,酒精也能消毒,或许酒精也能抵用呢……”
然而设想总是美好的。
可实际上却是除了这一家,附近接连几家超市的确都如大伯大妈说的那样没了白醋,更糟的是,药店里的酒精也早已售罄,而且在空手而归的公交车上,她们更是获取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灾难并没有将这里遗忘。
这座城市里,出现了第一个确诊病例。
梅婧一路上的心很沉,在这一刻,她又不可自抑地想起了夜生。夜生现在会在哪呢,他哪里又会不会安全?若是在长江上换了条船或许还好,可若是改到去汽车站、火车站这种人群稠密的地方做工,岂不是增大了许多危险?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这半日的奔波带来的疲劳更甚。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在这场残酷无眼的天灾面前,她心内所最为惧怕的竟不是死亡,而是与夜生的彻底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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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转眼庄记火锅都成了三十年历史的老铺了。
工作日的下午两点,后厨中总算清闲了一些。
手脚麻利的庄婶将炒好的几个大锅菜端去了前厅的桌中,手里动作不停,嘴上也是,她一边瞧着电视,一边忧心忡忡地和身旁的几个小年轻探讨着现下闹得人人自危的非典肺炎。
“你们一个个的可要小心些啊,下班就要早点回家,别到处乱晃,据说那个非典肺炎厉害极了,一不小心就给传染上了!”
“这个怪病据说压根防不住,”染着黄毛的年轻男孩解开围裙,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不以为意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呗……”
庄婶快乐一撂,即刻板起了脸。
“小宋!不许乌鸦嘴啊,赶紧阿弥陀佛掉!”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宋挤着眼睛,嘴上倒是十分配合,“婶子一心向善的话下次炒肉片少放点辣子吧,这菜吃的,我舌头都要开花了!”
“辣椒可是好东西,祛湿祛毒,不许不吃。”庄婶卷起袖子,笑眯眯道,“再说了,来了渝州还想不吃辣,这不简直白日做大梦呢?”
小宋叹气,“哎,婶子真是偏心!”
“哟,意见都这么大啦,那不妨直说说,我偏心什么了?”
庄婶的声音顿时抬高了八度。
随即她拿起遥控器,调了个台,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了地方新闻频道。
小宋扇着红彤彤的嘴唇,咽下了红油喷香的拌海带丝,鼓起勇气道,“我真能说吗?”
“得啦,”庄婶笑话他道,“话都窜到喉咙口了,你现在还想咽回去不成?”
“那,那我就说了……”小宋眨巴着眼,语速飞快道,“婶子的心本就生的偏得很,总是给郑哥开小灶,我都看到了,中午你就在后厨里给他专门煨了一盅红枣鸽子汤,而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却得在这里学着吃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