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愚声音越来越低,低喃道:“夫人,我与阿垄都希望你能在国师身边,许多人在人前背后都说我们是傻子,以前打仗时,皇上器重国师,所有人都对我们很好。
可我知道那不是好,给我们吃大肉,大猪蹄子,一盆盆端上来,坐在一旁守着我们吃。
我在瓦子里看过有人倒立吃冷淘,那些人看着我们吃肉,就像是在看人倒立吃冷淘一样。”
裴临川与他们口味相似,从来不喜吃那些油腻的饭食。虽然能吃,但却很挑食,不然他们也不会将银子全部花在了去买吃食上。
“送我们的绸缎衣衫,阿垄穿了一次,国师说看着似土地庙公公身上挂的亮绸,他便再也没有穿过。”
阿愚侧头看着她,眼神无比的认真,“我们知道谁是真正的好,夫人你不拿我们当傻子看,不,也觉着我们是傻子,却不是那种傻子。”
他手用力在空中比划,想要解释,却又说不清楚,急得额头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孟夷光叹了口气,温和的说道:“我明白你话里的意思。”
阿愚长长的松了口气,“府里的厨房从不歇火,总有我们爱吃的热汤饭。绣娘给我们量身做衣衫,她总是抱怨说,阿愚阿垄,你们穿衣衫太费啦,一件衣衫穿不了几次就破了洞。
要是在别家,一年四季都只做几套衣衫,你们不是要穿着打补丁的衣衫出去见人?丢脸喽。”
他怪腔怪调学着绣娘说话,逗得孟夷光忍不住发笑,她思索片刻后问道:“国师现在身子恢复得如何?”
“比之以前更为厉害,摆阵法卜挂,那些看不懂的算学,他只需看一眼就能说出答案来。
更多时候是坐在屋子里,一天都不说话,也不动。有时会在府里乱转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阿愚眼眶渐渐泛红,顿了一下道:“我与阿垄都知道,他在找夫人。”
孟夷光突然很想喝酒,她脚动了动,又硬生生克制住,垂下头自嘲的笑了笑。
她的顾虑与牵绊太多,胆气不足,喜欢有限,爱恨都有限。
阿愚看着她的动作,又回转了头,天气一天天变冷,他记得孟夷光是春日嫁进国师府,过了一个火热的夏日,好像才热起来,又噗呲一下,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不懂这些贵人们心里弯弯绕绕的想法,凭借着本能却知道,谁对他们好。
“以前在先生身边时,我们捡了一只小狗,一人省下了口吃食把它喂大,有次出门不小心弄丢了它,后来它自己找了回来。我觉着国师找你,就像那条小狗在找家。”
外面渐渐起了风,吹得人骨头缝都跟着发寒,孟夷光将衣衫卷紧了些,轻声道:“阿愚,我拜托你一件事,以后国师再来找我时,你拦着一些,也不要再让他去以身犯险。”
阿愚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孟夷光定定看着他,目光悲凉,“因为那样,我与孟家说不定都会死,他也会受牵连。”
阿愚怔怔站着,想起了国师生病时,国师府里重兵林立,他生生打了个冷颤,眼神渐渐暗淡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孟夷光对他笑了笑,转身走了进去,屋子里的人有人动了动,又睡了过去。
天亮后,一行人起身上路,顾忌着裴临川的伤口,路上走得更慢,到了镇上客栈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大家都疲惫不堪,随意用了几口饭之后,便各自回屋歇息。
雨在半夜便停了,早上起来时日光高照,天空碧蓝如洗。
老胡与护卫们在客栈前,手脚麻利的套着马车,心情如同天气一样好,他开着玩笑,“这老天爷总算开了眼,再这么天天下雨,行不了路不说,人都跟着快要发霉。”
护卫也附和道:“可不是,我这全身上下,都没一天干过,亏得东家心善,热汤热饭管够,还有驱寒的药,不然兄弟们就算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一行人说说笑笑,郑嬷嬷走了出来,笑着问道:“老胡,可能启程了?”
老胡忙道:“都已妥当,马上即可出发。”
“那行,我去伺候九娘出来。”她笑着转身回了客房,老胡等了会,却不见人影。
他生怕里面出了事,忙冲进去一看,又默默转身走了出来,蹲在车前闲闲的道:“兄弟们,先歇着吧,今日还不一定能走成呢。”
没一会,郑嬷嬷果然走了出来,叹着气道:“老胡,今天走不了,先把车卸下来吧。”
老胡心下了然,笑着招呼道:“赶到后院去,车厢用油布裹好,谨防着再下雨淋湿。”
孟夷光烦躁得想将裴临川的那张白脸抓成花脸。
从破庙赶到客栈,一路颠簸后,他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这个祖宗先前伤成那样,他不一样眼都不眨的到处跑,可到了客栈后,他却开始在那里卖惨,非得使唤她给他换药。
孟夷光只想让他早点闭嘴,忍气吞声给他换完药才去歇息,早上起来见天放晴,用完早饭后打算继续赶路。
大家刚刚要起身时,他白着一张脸也走了过来,一声不吭跟在他们身后,看架势要一起同行。
孟季年非常不待见他,可想到他是为了救孟夷光而受的伤,硬生生憋着没有开骂。
崔氏心里虽然也不太舒服,她还是委婉的道:“国师,你的伤口还未愈合,马车颠簸,仔细着又裂开。”
裴临川面色平平,答道:“无妨。”
孟夷光斜了一眼阿愚,前晚让他拦着裴临川,想来也是一句空话。
她忍着怒气走上前,苦口婆心的劝道:“外面天才放晴,路上泥土都没干透,马车会打滑晃动,又会扯着你的伤口,你快回去歇着,待伤养好些在走也不迟。”
裴临川绷着脸,冷冷的道:“不,你离开我也要走。”
“你!”孟夷光脸一沉想要发火,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放缓声音道:“我外祖父生辰快到了,再不赶路会赶不上日子,你又不用赶路,就住在这里好好养伤。”
裴临川仍然板着脸,生气的道:“没人给我换药。”
孟夷光咬牙,自己倒成了他的丫环,她圆争着眼睛怒道:“快回房去歇着,再追来信不信我揍你?”
她一拧头,说道:“阿爹阿娘我们走,别管他。”
孟季年轻哼一声,崔氏也摇着头,与孟夷光一起往外走,裴临川低着头默不作声抬腿跟上,孟夷光猛地回头,指着他吼道:“站住,不许跟来!”
裴临川瑟缩后退,怔怔站在那里,脸上的伤心失落委屈,浓得让人无法直视。
孟夷光狠下心别开头,脚步匆匆不停,孟季年撇了撇嘴,不屑的白了他一眼。
崔氏回头看去,见他像是被抛弃的小狗,清澈透明的双眼湿漉漉,眼巴巴的盯着他们,心里软成一团,停下脚步叹道:“小九,就再歇上两天,到时候路上赶一赶吧,唉。”
孟夷光顿了下,拉下脸回转身,快步走到他身边,沉声道:“不走了,还不回房去!”
裴临川的脸霎时如同天一样放晴,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他抬起袖子挡着脸偷笑,脚步轻快,转身往客房走,没两步又停下来,回转身看着她,可怜兮兮的道:“你不要骗我。”
孟夷光斜了他一眼,挥手赶他,“谁有功夫骗你,快回去。”
裴临川这才一步三回头,回了客房。
崔氏长叹了口气,无奈的道:“好了好了,反正送佛送到西,小九你也别吼他,这些时日路上辛苦,歇一歇也好。”
孟季年不满的嘀咕道:“你们女人就是心软,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又一身功夫,身边更有两个高手护着,能出什么事?”
崔氏瞪了他一眼,说道:“他能跟你一样?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他做的事你可做不了。”
孟季年重重的哼了一声,“妇人之仁,不跟你一般见识。”
孟夷光抿着嘴笑,与崔氏道了别回了房。趁着有功夫,稍微思索片刻,让郑嬷嬷拿出了笔墨纸砚,铺开纸给老神仙写信。
她不过才写了几句话,房门被敲响,郑嬷嬷前去打开门,裴临川站在门口,见她还在屋里,似微微松了口气,又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孟夷光虽然不解,可也不想去主动招惹他,又俯下身继续写信,徐侯爷一系太过嚣张,总不能吃哑巴亏。
她一封信写不到一半,裴临川来敲了四五次门,每次都一句话不说,看她一眼又回了房。
在他又一次来敲门时,孟夷光终是怒喝道:“你给我进来。”
裴临川走进屋,瞄了一眼孟夷光,又扫了一眼她写的信,眉头瞬间皱成一团,嫌弃道:“好丑的字。”
孟夷光拿纸盖住信,生气的道:“不许看。”
裴临川神情愉悦,笑着道:“我已经看完啦,还能背下来。”
孟夷光愣了下,想到他的过目不忘,后悔不已,神情郑重警告他道:“你不许往外说。”
裴临川觑着她的脸色,嘀咕道:“我只跟你说话。”
孟夷光被噎住,也松了口气,指了指圈椅说道:“坐吧,你伤不痛了?怎么还在外面走来走去?”
裴临川坐在圈椅里,手搭在膝盖上,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才低声道:“我怕你偷偷溜走了。”
“阿愚阿垄都是高手,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静,能偷偷溜走吗?”孟夷光扶额,无力的道:“再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裴临川垂下眼眸,片刻后抬眼静静望着她,“幼时阿娘曾让我在路边等他,说一会就来接我。
我从天明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她。后来我循着她离开的方向去找,她躺在云雾山门口,浑身是伤快要死了。”
孟夷光怔怔看着他,又心酸又有些后悔,温声道:“我发誓不会偷偷离开。你的伤口痛不痛?有没有流血?”
裴临川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腹部上,看着她微微一笑,“其实很痛的,来看你我不会怕痛。”
“快回屋去躺着。”孟夷光顿了顿说道。
裴临川站起身,眼巴巴的看着她,“你送我回屋。”
不过隔了一道院墙,孟夷光想要抬手揍他,又好脾气的道:“好好好,走吧。”
裴临川缓缓走着,故意慢下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侧头唤她:“孟九娘。”
她抬眼不解的看着他。
他轻声道:“太子一系在欺负你,你不要怕,我帮你将他们全部杀掉。”
孟夷光吓得脸色一白,忙回头四下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老胡领着护卫远远守着,才松了口气。
她看着他正色道:“这是家国大事,不像是你与阿愚阿垄杀几个匪徒,天子一怒浮尸万里,不知多少人会因此而丧命。
你千万不能冲动胡来,太子是皇上嫡长子,是储君,你动了他,皇上第一个会砍你头。”
裴临川神情倨傲,冷然道:“我不怕,谁欺负你我就杀了谁。”
孟夷光心里一暖,脑子一转缓了缓神色,劝着他道:“这些都是朝堂争斗,我们都不要去参与,让老神仙去想办法,你是国师,更不能沾手。
你想啊,储君是大梁以后的皇上,你要是动了,不是动了国之根本么?皇上立太子时,肯定让你算过,到时候换了一个太子,那岂不是说你算错了?”
裴临川斜了她一眼,不悦的道:“我才不会算错,太子不是我定的,是先生定的。”
孟夷光心思转动,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就算是你先生定的,你与太子不对付,岂不是跟你先生过不去?”
裴临川冷着脸不做声,还是一幅意难平的样子。
孟夷光深深叹息,她停下了脚步,裴临川也跟着停下来,别开脸微抬着下巴不去看她。
“裴临川。”孟夷光轻轻叫了声。
裴临川一震,从没有听到过人连名带姓叫过他,他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既觉得怪异,又有股热流在胸腔里乱窜。
他抬手按住了胸口,让心跳动得缓一些。
“你是国师,能窥得寻常人无法知晓的天机,这是你独一无二的本事,你从不偏颇也不会出手干涉,我不愿意看到,因为我,你失去了原本的你。”
孟夷光眼里泪光闪动,就像先前他会因此而失了心智,他如果成了寻常人,那他也不再是他。
不管她与孟家是什么样的打算,说她是愚善也罢,蠢笨也好,他能为他只身赴险,她也就剩了这时的一腔孤勇。
她不想将他拖下水,搅进这些腥风血雨之中。
“你别哭啊。”裴临川只觉得心揪成了一团,他慌乱的抬起手,想去碰触她眼角的泪水,可又怕唐突。
他飞快将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握住,急得声音中都带着颤意,“我答应你,你别哭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就不一一感谢,鞠躬。
第35章 青州府
在镇上歇息的两三日, 裴临川经常前来孟夷光门口转悠,她哭过之后就已后悔,觉得很没脸,不想再见到他, 每次给他换了药之后, 就板着脸将他赶了回屋。
眼见再不启程就赶不上崔老太爷的生辰, 这天又该换药,他进屋后也不吭声, 拿着涂了药膏的布巾递给她, 熟门熟路半躺在了塌几上。
裴临川自己开了药方,阿愚去抓了药回来,内服外敷,现在腰伤已经慢慢愈合, 孟夷光拆开他腰上的布巾, 见今天的伤似乎又好了许多, 总算放下了心。
“我得启程去青州,你们准备去哪里?”孟夷光缠好布巾,站起来转过身去, 等他穿好衣衫, 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开口问话掩饰自己的尴尬。
裴临川静静的回答:“去青州。”
她有些诧异的问:“你去青州做什么?”
背后声音渐停,却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等了一会,转身疑惑看过去,刹那间血气上涌,脸羞得通红。
他敞着上衫,手撑着头斜倚在塌几上, 如同美人坐卧图,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