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崇眼神冰冷,只淡淡吐出两个字:“疯子。”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了出去,强壮有力的婆子走进来,连慧娘瞳孔猛缩,拼劲全力往后退,挥舞着手尖叫道:“你们要做什么?呜.....咳咳咳......”
虞崇停住脚,听到屋子里没了动静,才复又大步向前,去到连氏院子。
连氏额上裹着布巾,正躺在床上呻\吟,一会哭一会骂,见到虞崇进来,目赤欲裂指着他吼道:“滚出去,没良心的东西,你是想来气死我么”
虞崇目不斜视走到她床前,挥退屋内的丫环婆子,看着她平静的道:“我每月俸禄加上添给,不过区区二百两出头,这还是做了知州的俸禄。
以前做县官之时,俸禄更不值得一提,前朝穷,官员的俸禄还经常被克扣不能按时发放。
你见到六娘穿了缂丝衣衫,你说这个料子好,以后你也穿这个料子,一两缂丝一两金,用金子堆起来的料子当然好。六娘也从未说什么,她嫁妆丰厚,又不是穿不起。
跟我同年的进士,还有多少在苦寒之地熬资历,我却步步飞升,做到了一州之首。你真以为我有经天纬地之才么?全大梁上下,比我厉害的有识之士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多。
六娘从不藏私,拿嫁妆银子补贴我去上峰处打点,一年四季的节礼,全部是她拿出的银子。孟家更是在背后全力支持我,孟家百年清贵之家,你真以为以前孟家人不出仕,就没落了么?
如今孟老太爷身居丞相之职,你却还是看不起,觉着我以后能比他还厉害。哈哈哈哈,阿娘,多谢你能这么看得起你儿子。”
连氏怔怔看着他,心里涌上莫名的恐慌,嘴唇蠕动,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
“你是我阿娘,我怎么能不孝顺你,我写了放妻书给六娘,以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个官我也当不下去了,我们回去老家,种上几亩地,收些粮食总能有口嚼用,像是以前你养我那样,全心全力奉孝跟前。”
连氏喉咙像是破了漏风一般,呼呼作响,双眼瞪得滚圆,难以置信的看着虞崇,颤抖着手指指点着他,“你.....你......”
虞崇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哦,还有,阿蛮我让六娘也一并带走了,六娘答应我不会给他改姓,他终是姓虞,以后下去见到列祖列宗,也不至于说断了后没脸见他们。”
连氏捂着胸口,尖声痛苦嚎叫,一口气上不来,眼一黑晕了过去。
第46章 回京
阳春三月, 春风扑面。
船稳稳行驶在河面上,已远远能瞧见前面码头的踪影。
阿蛮坐久了船,由最初的新奇变成了无聊,每天都会哭闹几次, 吵着要下去玩, 万幸他身子好, 又有裴临川在,一路上没有生病, 平平安安到了京城。
孟六娘将他抱在怀里, 哄着他道:“马上就可以下船啦,待回到外祖母家里,让十舅舅带着你去玩好不好?”
“好。”阿蛮听孟六娘说过了无数次的十舅舅,心里早就好气不已, 又瞬间打起了精神, 从她身上滑下来, 去玩自己的小木马。
孟六娘松了口气,自从她从府衙搬出去后,开始时他换了住处还新奇着, 没有问起虞崇与连氏, 过了几天之后, 一直没有见到他们,每天都会问上好几次。
孟六娘神情有刹那的恍惚,他们上船时,曾在码头见到虞崇熟悉的身影,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不过她确定那是他。
两人只能说是情深缘浅吧。
孟夷光走进来,见到阿蛮又活蹦乱跳一刻不停, 笑着道:“阿蛮这精力真是好,当初阿爹一上船就晕了个天昏地暗,他倒一点事都没有。”
孟季年没有回京城,直接从庐州回了青州,这时估摸着已经出发去了北疆。
孟六娘盯着丫环婆子收拾包裹,笑着招呼她道:“阿娘呢?你们的东西可都有归置齐全?”
“阿娘早就收好了,迫不及待等着下船,说是怕小十久等了又要哭鼻子。”
孟夷光说完,孟六娘也忍不住笑,与孟季年分开时,他哭得一塌糊涂,崔氏却只是眼眶微红,这一路上也没有听她念叨孟季年,倒是一直念着孟十郎。
孟六娘见这出落得越发明艳的妹妹,心里百感交集。
孟家两姐妹都合离归家,她们真是有幸生在了孟家,多少家族为了脸面与利益,就算女儿嫁出去过得再不好,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哪能想和离就和离。
孟六娘又操心起妹妹,这一路上裴临川可是天天腻着她不放,在外面还好,可回到京城之后,她们又当如何相处?
她忧心的道:“小九,回到京城后,皇上他会不会为难你们?”
孟夷光笑着道:“有国师在呢,外面的事且由他去挡着。”
京城最近很是热闹,只怕皇帝也焦头烂额,没有闲心来管她与国师之事。
春闺还有大半个月,贡院起火,房屋被烧掉了一大半。
除了皇帝傻眼,早早赶到京城的考生也全体傻眼,这可是大梁的首次春闱,却遇到了这样不吉利之事。
士子中隐隐有了传言,是皇帝德行不修,引起了上天震怒,甚至有不怕死的御史,上书要皇帝下罪己诏,承认是因为他的错误,才天将大火,烧了代表着文气的贡院。
皇帝震怒,将御史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杀了他,还得强笑着安抚。
他将负责此次春闱的太子与赵王一同叫了来,先骂了个狗血淋头,再下令彻查此事,最后却没有得出个所以然。
太子被指派去协助赵王,他虽然在皇帝面前不敢抬头,在几个相爷面前也恭恭敬敬,对赵王这个弟弟却打心底的讨厌与看不起。
从小到大皇后都对他说,赵王不过是个庶子,他是嫡长,嫡庶有别,在草原上的部落里,好多庶出的儿子跟奴隶没什么区别。
赵王在几个兄弟中,读书上最有天分,当时太子却不以为然,皇帝登基后,他才开始察觉到,现在兄弟之间已不像以前,争的不是几间房几亩地,争的是大梁的天下。
对于皇家来说,嫡庶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后来皇上要立太子之时,他还成日担忧,皇上会不会立赵王为太子,皇后却悄悄告诉他,让他且放宽心,太子之位只能是他。
她曾经偷偷听到过,皇帝在立太子之前,去问过先生,先生说依着天命,当立嫡长。
太子听说是先生所言,顿时放了心,皇上从不会驳斥先生的主意。
皇上册封太子的诏书下来,太子果然入主东宫,从那以后,更未将赵王放在了眼里,自己是天定之选,他就算再才学过人,以后还是照样得对自己三跪九拜。
皇上让太子帮着赵王协理春闱,王相曾细细叮嘱了他无数次,切莫去结交文人,更不要去参加那些文会,只管放手让赵王出头。
太子一直听王相的话,自己连完整的策论都写不出来,也知趣不前去丢脸,从不参加那些诗会文会。
赵王却经常与各地来的考生们,相邀着今日这里斗文,明日那里作诗,渐渐的,赵王在士子文人中的呼声越来越高。
太子暗自生闷气,脑子里百年难遇的灵机一动,贡院年久失修,京城又春寒料峭,考生们要在里面关上九天,小小的号房四处透风,以前常常有考生考到一半时,身子受不住被抬了出来。
要是他将贡院修葺一翻,让考生们不再风吹雨淋,岂不是一桩大功德,就算赵王写再多的文章,吟再多的诗也比不上。
太子此人优柔寡断,也不敢自作主张,先是与王相商议过,王相倒很欣慰,连连夸赞他,总算是脑子开了窍,能主动找一些事做。
王相与太子递了折子上去,皇帝也君心大悦,大笔一挥准了此事,下令户部挤出银子来,先紧着修葺贡院的银两。
户部还拖欠着北疆的粮草,魏王派来的人天天守在户部,户部尚书被烦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却仍然一毛不拔,魏王连根草都没有要到。
皇帝亲自下令,户部尚书当然不敢不从,太子呈上条子要多少银子,他眼都不眨如数足银支出。
孟伯年管着发放银子的差使,每次太子的人前来领银子时,都会又客气又热情,亲自迎出门去,又亲自将人送出门,还高声夸赞太子此次做了大好事,真正念着读书人,是为大梁积德积福。
孟伯年嗓门大,每次太子的人一来,整个户部衙门都能听见,魏王的人守在户部,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户部尚书的胡子都扒光。
他不敢明目张胆的骂,拐着弯在户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差点没将户部尚书的祖宗八代都拉出来骂一遍。
赵王见机不对,与长史师爷们关起门来一商量,也不再去吟诗作对了,去自己的母妃张贤妃面前哭了一场。
张贤妃生得娇媚动人娇小玲珑,一管嗓音犹如莺啼,虽然已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
皇帝就算是后宫又进了无数的新鲜美人,却仍时不时去她宫里过夜。
张贤妃又在皇帝面前嘤嘤啼哭,又极尽温存小意,皇帝离开时神清气爽,次日将赵王传来,先是训斥他不务正业,又责令他去帮着太子修葺贡院。
赵王心眼极小,心里埋怨皇帝偏心,自己明明才情过人,哪里比不上太子那个草包,自己在礼部当差当得好好的,却偏偏指了他来帮扶自己。
我呸,我需要他来帮我么?他不学无术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不敢去文会上露馅,却寻了修葺贡院的事来博得贤名。
贡院几百年来就是那样破破烂烂,哪里用得着修?草包不过是为了捞银子,谁没听见户部里的热闹,他的人天天上门去领银子,什么为了读书人着想,你骗鬼呢!
赵王心里憋着气领了差使,也派了自己的人去修葺贡院,拿着条子去户部领银子,户部尚书也不厚此薄彼,痛快的付了银子,魏王的人在户部骂得也更为厉害了。
太子见机不对,又急忙去王相跟前讨主意,王相却老神在在,让他不用理会赵王,只管埋头做自己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赵王这是有样学样,抢着要与他争功劳。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自古臣与君争功的,哪有几个有好下场?
太子放心回了东宫,将徐侯爷召来,让他多费些心思,务必要将贡院修得完美无缺。
徐侯爷作为太子的亲舅舅,当仁不让领到了这个肥差,王相也没有阻拦,不过是修几间木房子,徐侯爷也是行军打过仗之人,能惹出什么大祸来?
这次王相却错得离谱,成大事者可以不拘小节,他习惯了掌控大局,却忽略了那些细枝末节。
徐侯爷将此事交给了他小妾的舅舅贾员外,在瀛州被国师揍过之后,贾员外一家就吓破了胆,觉着瀛州天高皇帝远,远水救不了近火,还是在自己外甥女身边比较放心,当即连夜举家来到了京城投靠她。
在贡院监工的,便是先前被揍的胖少年,他贴身大丫鬟的哥哥跟着妹妹水涨船高,当了个小首领,在现场吆五喝六很是神气。
大丫鬟的哥哥嗜酒如命,每日都躲在一旁喝酒烤火,哪里真正是做事之人?他倒找到了个同好,赵王手下的人也有一个爱酒,两人以酒会友,忘记了互为敌对阵营,成日聚在一起喝得痛快至极。
这天两人又照常聚在一起喝酒取暖,喝多之后沉沉睡了过去,不知是谁动了一下,酒坛倾倒,砸翻了炭盆,火苗一下腾起来。
两人从睡梦中被惊醒,手忙脚乱要灭火,却不小心碰翻了油漆桶,霎时火舌蔓延,噼里啪啦熊熊燃烧,闻讯赶来的火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保住了一半贡院。
皇帝又气又急,王相也头大如斗,苏相作壁上观,老神仙倒是没有将自己摘出去,算了算离春闱还有一些时日,果断让工部领头,寻来城里修葺房屋的老练匠人,赶着将贡院的号房修了出来。
此次事情之后,赵王与太子的积怨更深,魏王更是满腹怨气,皇帝将一切都瞧在眼里,既感激老神仙能及时出手,又气自己的儿子们不争气,想重罚太子与赵王,却又被老神仙劝住了。
老神仙道:“太子是储君,如若被责罚,京城聪明人太多,只怕是会惹来更多的异心人作祟,引起朝廷动荡。”
皇帝因着先生之言,认定了太子之位,可架不住那些见风使舵之人趁机作乱。
他虽然说要责罚两人,却还是不舍真正责罚太子,此次也是为了试探老神仙,见他在关键时刻又能稳住大局,又没有因与徐侯爷家的私怨,趁机对太子落井下石,心中不免又对他亲近了许多。
只是赵王却没有先生的批命,被皇帝责罚在家闭门思过,要不是张贤妃的婉转娇啼,他连礼部的差使都保不住。
赵王关在自己的王府里,除了恨太子之外,一并将皇帝也恨上了。
都是亲生的儿子,凭什么他却偏心至此,什么嫡长不嫡长,史书上嫡长登上大位的又有几人?立储不是当立贤么?
孟夷光接到老神仙的信,仔仔细细看完后,心又放下了一层。
朝局,终是隐隐已乱象丛生。
船到了码头靠岸,裴临川紧跟在孟夷光身后下了船,他依依不舍的道:“我也想跟着你去孟府。”
孟夷光听他抱怨了一路,按耐住性子安慰道:“你跟我一同下船,不知多少人瞧在眼里,只怕是很快就传到了皇帝跟前,在惹出事端来。”
裴临川看向岸边,静静的道:“已经传到皇帝跟前了。”
孟夷光心里一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岸上孟七郎领着随从,喜笑颜开对着他们拼命挥手,孟十郎更像是秋后的蚂蚱般,在岸边欢快的蹦来蹦去。
他们身后,皇帝身前的近身内侍身着常服,后面跟着两个小黄门,隐身在人群中,正对他们翘首以盼。
第47章 她与江山一样重要
起居殿内。
皇上斜倚在软塌上, 面色阴沉看着裴临川,半晌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就那么放不下?”
裴临川抬眼看去,不过短短几月未见,皇上好似苍老憔悴了许多, 脸上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之气。
他微蹙眉头, 上前两步弯腰伸手搭在皇上的脉搏上, 片刻后淡淡的道:“你还不会死。”
皇上愣了楞,心情复杂至极, 又欣慰又心酸又生气, 这个兔崽子虽然不听话,说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噎死人,可他还是没有变。
甫一见面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身体好坏, 嘴里再说出来的话, 虽然还是带着怒意, 却软和了许多。
“你不要命了吗?上次不是先生,你早死了十万八千次,她究竟有什么好, 值得你千里迢迢巴巴的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