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来请罪的。”
岳弯弯定了定神,转面,对清毓道:“你让她进来吧。”
“诺。”
清毓应了,去甘露殿外将傅宝胭请了进来。
傅宝胭是特意来负荆请罪的,又恢复了那些时候常来凤藻宫时素淡的装扮,不施粉黛,鬓间只倚了多烟水青的攒茉莉绢花。
“娘娘。”她声音很轻,像是难以启齿,默默地垂了苍白的面,道,“对不起娘娘,我是早该告诉娘娘,我和江瓒之间的事的。”
岳弯弯道:“其实我知道得也不晚,只是不是从你口中听来的,所以有点失望。不过,我当初决意帮你,和江先生无关,所以也不会后悔。道歉,实是不必。”
她话是如此说,然而傅宝胭却还是跪了下来,“是民妇的错。”
岳弯弯不想问,当初她抛弃了江瓒选择了聂羽冲,可曾后悔?那是在傅宝胭伤口上撒盐,聂羽冲人渣一个,实在也不配拿来和江先生相提并论。
“娘娘,我确实想挽回江瓒,因我放不下,这是实话。与聂羽冲成婚以后,我只能恪守妇道,不去想其他的男子,这几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了对夫君忠贞,我不曾派人打听过他的下落,即使那个时候,我已是四品诰命,如果想,我或许是能打听到的。只是……我确实不配……”
傅宝胭跪在岳弯弯的跟前,双臂交叠垂落,面容落寞,眼底泛着自嘲般的笑意。
“决心与聂羽冲和离之后,我就想,如果江瓒还未婚,还在等,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因我真的很后悔。如果不是我的自私、贪婪,江瓒他……”
她话语哽咽,已说不下去了。
这段时日以来,她愈来愈感觉到,江瓒像一块她无法攻克的铜墙铁壁,无论她怎么挖心思待他好,在他那里,他半点也不为所动,冷漠得像块冰,她再也捂不热了!
起初傅宝胭还信心十足,等自己恢复自由身,再对他温柔小意,体贴备至,一定能让他旧情复燃,然而他避着她,休沐时,家门紧闭,在太医院时,也避着她,避无可避时,他就装病,让别人来打发她,总之是不见她。而她真正能得逞与他碰面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你想本宫怎么办?”
岳弯弯觉得,傅宝胭定不止单纯来请罪这么简单。她这么说,怕是想让自己再出手帮她。
但江先生也是她的朋友,他被伤透了心不想与傅宝胭和好,那么,这个忙她不帮。
“娘娘?”傅宝胭泪眼婆娑,察觉到了岳弯弯的不悦,她有些惊怔。
“能不能挽回旧爱,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傅宝胭。本宫不是谁的庇护神,也不做拉纤说媒的,凤藻宫不是月老庙。”
话音落地,傅宝胭犹如被抽去了脊骨,瘫坐下来,双目无神。只有双瞳之中不断有清澈的泪水滚落……
皇后不肯相帮,那么一切还得她自己想法。
可这堵南墙纵然撞上去了,她也不能后悔了,她必须要让江瓒回心转意,如果放下尊严不成,就算将尊严踩到泥里,也没甚么不可以。
她回过神,用衣袖擦干了泪,对岳弯弯道:“娘娘,民妇明白了。多谢娘娘。”
她难堪地爬起身,对岳弯弯福了福,便转过面艰难地朝外走去。
太医院的男人对她自然还是避而不见,她在屋外头候着,一直到日暮时分,他是最后一个从里头出来的,用钥匙落了锁,回头,却发现丹桂丛旁俏生生立着的傅宝胭,他自知已是避不过,皱了皱眉。
傅宝胭支起笑容,道:“你要回去了吗?我雇了马车,我送你。”
“不必。”
江瓒背弃了旧药箱,箱中还放着几本珍贵的典籍,那对他而言珍若生命,他一臂挽着药箱,不理会傅宝胭转身往外走。
傅宝胭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到哪儿,快到宫门时,江瓒停住了,她于是也停住了。
江瓒皱眉:“傅夫人,你我男女有别,你虽是和离之身,也需在意名声。”
傅宝胭道:“名声比起你不值一提。”
无药可救。
江瓒不理会他,绷着脸欲出宫门。
她见他真的就这么走了,心下一急,急中生智,顿时往地下倒去:“哎哟,我脚扭了!”
江瓒脚步一停,回眸看了她一眼,眉宇始终不松,傅宝胭坐在地上,双臂抱腿,只顾喊疼,香汗如雨,脸色发白。
他停了少顷,又挎住药箱继续往外走。
“哎哟江瓒!医者仁心,你竟见死不救么!你这般,还当什么大夫!”
她拾起一旁的石块,用力地朝自己的脚踝砸了过去!
一股剧痛袭来,傅宝胭彻底地白了脸色,脚脖子很快积血红肿了大片,江瓒听到一声惨叫,猛然回头,见她手里正扔了那石块,拉起了裤袜,那脚踝处竟高肿而起,伤得可怖。
江瓒忙朝她走了回去,出于医者仁心,伸臂试着抬了抬的脚:“很痛?”
自然是痛的,针扎似的痛,痛得她现在脑子都是乱的。
不过能瞧他去而复返,也是值得,她抬起玉指,朝外指了下,鼻音浓浓地道:“江太医,我雇了马车,停在宫外,你将我抱上去,不然我没法走路。”
江瓒冷冷地盯着她的俏面,“为何自残?”
五年前,她就惯用这般招数骗他心软。
没有想到五年过去了,没有丝毫长进。
她没有,他……竟也没有。
傅宝胭朝他吐了吐舌头,疼得脸白,却在笑:“你连我一根指头都不想碰,把我嫌弃到这种地步,我要是不出此下策,你又怎会回来?江瓒,我是个坏女人,你不是知道么?你看看你现在,不是正握着我的脚踝么。”
江瓒冷脸不言。
“对了,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这话我可不敢对别人说。”
江瓒睨着她,实在不知,她怎还有脸说出,找他帮忙的这种话的。
傅宝胭知他嫌弃,脸上的笑容也停了下来,她声音平静地道:“我被聂羽冲和她的小妾算计了,身子有亏,以后受孕都是艰难,你也知道,我是独女,我父母在世时,就盼着我能开枝散叶呢,现在……江瓒,你帮不帮我?”
她竟……
江瓒一愣。
他虽是知道,他在聂家受了诸多委屈,聂羽冲待她不好,却不曾想,那聂羽冲竟然苛待她到如此地步!
他不禁勃然大怒。
傅宝胭轻瞥着他脸色,痛得厉害,然而,嘴唇却忍不住轻轻一弯。
江瓒绷着脸色,将她从地上一把抄起,打横抱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迈出了外宫宫门。
当时江瓒抱着傅宝胭出宫,很多人都看到了,凤藻宫也是人人尽知,第二天,清毓就把这事说给了岳弯弯听,岳弯弯听罢,也不禁感慨:“她还是有手段,多厉害的一个人物。”
怕是连林氏,都不晓得她的手帕交居然这么厉害吧。
一晃漫长的炎夏就此过去,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宫里头懒懒散散的宫人也都神清气爽的,把活儿干得不遗余力。
就在九月的某一日,突然一股剧痛袭来,岳弯弯从半梦半醒之间彻底地苏醒,大叫了一声,妆成吓得不轻,领着众宫人连忙奔了进来,却见娘娘蜷缩在榻上,小脸煞白,妆成替她揭开锦被,顿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快!通知太医,通知产婆,通知陛下,娘娘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别对傅宝胭有什么期望,这不是啥好女人,到最后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
弯弯头胎生了个啥?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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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岳弯弯自从怀孕以后, 除了最初会孕吐、头晕以外,这个孩儿一直乖乖巧巧地坐在她的腹中,从来也没惹上什么麻烦。
她听说生孩子是很痛的, 可因为前面九个月他表现得太好,岳弯弯竟然忘了这个说法, 一直到真正要生产时, 方知那疼痛简直到了濒临死亡的境界。从阵痛开始, 岳弯弯便熬不住了。尽管产婆从始至终在劝她使力,一路为她摇旗助威,可是肉.体凡胎, 哪有她们要的使不完的力气。
岳弯弯抓着妆成的臂膀, 将妆成的藕臂都抓出了青紫, 岳弯弯听着妆成的呼痛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抓了什么, 急急忙忙地撒开,又去扯枕头。痛得脑中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 晕了又醒, 醒了又被那疼痛折磨得不轻, 面无人色。
妆成听到皇后娘娘嘴里轻轻地呼着, 似乎在唤着什么, 她忙凑到娘娘耳边去, 却听到的是她气若游丝的嗓音:“陛、陛下……他知道吗?他来了吗?”
妆成顿了一顿,看着娘娘两腮挂汗, 失去了全部血色的惨白的脸蛋,喉间却哽住了,半晌,她轻轻地、慢慢用了几分力道, 将岳弯弯的手腕握住,道:“去说了,去说了,陛下马上就会来的。他不能进产房,只能在外边候着,等到陛下来了,臣就来知会娘娘。”
“他……”
又是一阵剧痛侵袭而来,近乎吞没了她的理智。
岳弯弯失神地望着帐顶,金色的帘拢上,凤凰尾羽开得艳极无双。
她口中轻轻地道:“他不会来、不会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岳弯弯心中已给出了这样的答案,并且,她说得肯定,肯定得令妆成哑口。
“娘娘,陛下今日,被中书省的几个要臣给绊住了,说是今年四夷来朝的大事儿,恐怕也要拖到明年了。”
国政大事,妆成也不知,总归是不简单,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对娘娘说。
尽管娘娘正在紧要关头,皇后生产,也是国之大事。
……
沈阁老喋喋不休,不依不饶,似乎若陛下不肯点头答应,就不肯放他离去。
即使是皇后生产这样的大事。
元聿人坐在含元殿中,心却早已飞到了甘露殿。他知妇人生产艰难,严重者可以危及生命,当初他的养母便也是这么亡故的。
他不知她此时正在甘露殿中忍受着怎样的剧痛,料想是常人所不能忍受,一想到岳弯弯那阵阵呼痛、小脸惨白毫无血色的模样,心中便一阵抽绞,连他自己亦不明,很陌生这般感觉。
然而四夷来朝又是何等大事,去年和前年,他代天子巡视四方,收编安心三军,击溃了北胡人南下牧马的野心,也就是在今年,他们请旨递状,愿将稚燕王子送入神京为质子。高祖以来,三代君王偃武修文,使国力空前强盛,物阜民丰,然而北胡人始终是心腹之患。今他们愿意退一步,将王子送来为质,这是一个好机会。若延到明年,又是夜长梦长。
今年北边饥荒,以游牧为生的北方胡人只怕也并不好过,一旦他们再度南下,这契约立下,犹若就地撕毁,再无丝毫用处。
元聿不肯答应,然而沈阁老咄咄逼人。他以为,北胡人贼心不泯不说,但就今年,先帝新丧,国库因为修缮皇陵和天子大婚,势必空虚,如何还能再拿出钱半年节,迎四夷入朝谒见。
元聿实是心烦意乱,到了后来,只见郑保频频对他使眼色,似是皇后那边有所不妙,元聿长身而去,缁衣袖袍一拂,犹若惊涛骇浪,沈阁老登时脸色惊变,元聿沉声道:“朕自有主张。”
他扔下中书省一干唾沫星子说干了的老臣,皱眉随着郑保匆匆离去。
裁撤冗员以后,仍然留下来了大批先帝擢拔的旧人,譬如这群老顽固,地位之高,难以撼动,连天子亦不能无过而罚,否则终失人心。
四夷的事不急于这一时,不论小国如何,今年稚燕必须入京。这是元聿绝不退让的地方。
天子的脚步越来越急,嫌龙辇太慢,竟一路大步疾行,郑保差点儿都没跟上,元聿攒着长眉,一边急匆匆往甘露殿去,一边沉声问道:“皇后如何了?”
“陛下,娘娘这胎生得艰难,都晕过去好几回了,适才晕过去之前,一直唤着陛下……”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元聿险些因为脚下的卧石而趔趄摔倒,郑保道了声“小心”,然而元聿已飞快地往前奔去了,郑保再也没有追上。
元聿来到甘露殿时,四个太医,连同院首,都一同候在皇后的产房外,他嫌那六十六道台阶太长,等元聿终于疾步拾级而上时,只听到最后一声岳弯弯疼痛力竭的呼喊,一切归于寂静,跟着,便是一道响亮的婴孩啼哭之声,响彻整座宫殿。
“生了生了!”
产婆大喜。
元聿的眉头也随之一松。
然而产婆大喜的声音才一落地,便又响起了一道失望的声音:“咦,竟是小公主。”
是小公主,不是小皇子。娘娘生了一个小公主。
公主不是不好,本朝的公主地位尊贵,可同皇子一般骑马游射,习文断字,还可以有独属于自己的封地,可以休弃驸马,可以不事舅姑。然而,这毕竟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
中宫虽有皇后,然而其余诸宫皆无人。
这头胎,又是嫡出,自然无数人都盼着是位皇子,好让这大魏江山后继有人。
元聿已按捺不住,令人打开了殿门,他朝里冲了进去。
几名产婆都大惊失色,“陛下怎么进来了?不吉不吉!还请陛下速速出去!”
然而元聿怎么容她们置喙?他既进来,就断没有再被轰出去的道理。
产婆用襁褓将小公主包好,送到了皇后娘娘的床榻边上。
岳弯弯面若白纸,仍旧闭目不醒,元聿走到了她的身旁,身影便犹如礁石般,再也不能动。
过了半晌,产婆的声音才终于清晰地飘入了耳中:“陛下,奴婢们还没有收拾,陛下是不该这时进来的,恐有冲撞……”
“都出去。”
元聿没耐心再等那产婆说完。
几名产婆面面相觑,既是陛下下令,也不敢有违,便只好咬着后槽牙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