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弯弯睖睁,她不知该怎么答,只是见崔太妃面带倦意,眸底寂寥一片,落寞无比,美人如此,实在令人有些于心不忍,她道:“我觉得,先帝陛下特许了太妃不必殉葬,大约,还是有真情的吧。”
帝王真情,其实也说不好。
她现在终于懂得,为何元聿与他的父皇离心了。
元聿和先帝根本就不是一路子的人。
崔太妃舒容轻笑,慢慢摇首:“不,是因为当初,羽蓝婕妤的美丽,在他的手中被摧毁过一次了,后来就算是退而求其次,可心中总会愧疚,才允了我这无所出的妃嫔不必以身殉葬。”
顿了顿,她又道:“并非是因为爱我。”
岳弯弯彻底地愣住了。
就在不久以前,元聿才告知了她羽蓝婕妤的死因,但只说了李皇后、李太妃、德妃之流,只字未提先帝,她还不知,听崔太妃如此说来,似乎羽蓝婕妤之死,是先帝默许并于背后一手推动的?
而事后,先帝后悔莫及,美人薨逝可怜可悲,他消沉之下,又于千红之中发现了崔太妃这粒肖似先人的美丽明珠,并将她据为己有?
若真是如此……岳弯弯说不出话,只觉得不寒而栗,背后如有冷气窜入了脊骨。
先帝居然是一个,如此假惺惺的人吗?
在群臣眼底,在百姓口中,在无数稗官野史之中,所找到的文帝的口碑,无不是英明仁慈的。
可在感情上,却是自私自利,虚伪彻底!
崔太妃看出了她的义愤,又笑了一下:“这些话,元聿大概没对你说。虽是旧事,已无足轻重,但说说也无妨。当初李皇后奉御命处置羽蓝婕妤,所为的名目是羽蓝婕妤私通外敌。陛下本就因为妲己祸世谄媚君王的言论,心中颇多猜忌和疑心,后来面对人证物证俱在的指认,先帝终于深信,羽蓝婕妤图谋不轨,只是到底于心不忍,便让李皇后代为料理了。谁知,那德妃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主意,不但杀死了羽蓝婕妤,更让她尸身损毁,不堪入目,先帝大惊,事后只好命人将羽蓝婕妤草草掩埋。后来还是七皇子的元聿身患恶疾一病不起,几度垂危不治,宫中再不提婕妤娘娘的事。”
说起旧案,崔太妃垂下了眼睑,长指搭在膝前的素衾之上,温润的指腹沿着那片曼拧的淡牙白忍冬纹拂了过去。
“但很快,先帝也查明了,羽蓝婕妤之死,纯是被人构陷。德妃矫造伪证,诬陷婕妤,亦是利用了先帝的猜疑心理。先帝得知以后勃然大怒,处置了德妃。此后,便愈发追悔。也是在那时候,夜宴上我露了面,先帝一眼看中了我。”
那时她悲剧的开始。
因为陛下的青睐,她不得不放弃已在议亲的赵家的美好的小郎君,一辆宫车不容置喙地将他接入了宫闱。
帝王的宠爱,因前车之鉴,覆辙犹在,她诚惶诚恐,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
李皇后与其余之人,皆因为帝王盛宠,而对她虎视眈眈。
她愈来愈能体谅那位,因为汉话不通而轻易地开罪了宫中妃嫔的婕妤,能够与她感同身受。
最大的幸运不过是,羽蓝婕妤当初身后母族孱弱,她没有可托庇之人,而她则是出身世家大族,身后有整个清河崔氏,她自幼习得教化,颜仪无可挑剔,斡旋其间,明哲保身而已。饶是如此,那些加害、诟病、污蔑,亦从未断绝过。
她曾以为,元聿同他的父皇一样,日后,若有了阿绫,有了其他的妃嫔,大抵也是会让心爱的女人至于那般境地。
但,崔太妃充满了艳羡的目光,却望着岳弯弯,道:“皇后,我是当真羡慕你。陛下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子,你拥有了他的全部。弯弯,这可是多少女子求不来的福分。便如我们贵女,若非下嫁,也大多无法得到。”
岳弯弯想了想,道:“那我也全心全意地爱他呀,这不也是他的福分么?”
闻言,崔太妃亦有几分惊怔。
犹记得,春狩之后,侄女阿绫失魂落魄地回来,她知侄女碰壁,问她可愿再另觅他法,侄女只是红着眼眶,失落地告诉她——崔氏阿绫,已是彻底地输了,输给了岳弯弯。不但如此,她还输得心服口服。
那时崔太妃尤为不信,时至如今却是终于明白了。她们纵为贵女,可在天恩面前,尚需俯首帖耳、卑躬屈膝,而岳弯弯这样的出身不高,在她们看来,似塞北枯蓬的女孩儿,却胆大妄为到把陛下当作平等的男人。这想法放在先帝身上是万万不可取的,然而放在元聿的身上,他却刚刚好受用。
岳弯弯就是岳弯弯,独一无二,陛下心中也再无第二。
她明白了。
……
太清观后山,正是绝佳的避暑圣地,元聿有些畏热,到了日头偏西,正是极热的时分,命人取了瓜果,抱了小公主到凉亭里小憩。
青鸾让他叉腰放在腿上,小手努力地想要去够石桌上的那叠翡翠蜜瓜,然而才伸出去一点点,便被她那丧尽天良的阿父给拽住拖了回去,如是反复几回,青鸾耐心丧尽,“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她这一哭,惊着了元聿,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才稍松口气,立刻哄道:“无事,无事,爹爹给你拿!”
青鸾才萌出乳牙不久,还不大能吃硬东西,西域来的蜜瓜虽软,但她的小米牙还是磕不动,元聿想了个法子,取了一片蜜汁多的瓜用小盏盛了,拿了只药杵将里头的汁水捣出来,捣了一点点,拿着小盏投喂女儿。
青鸾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不妨汁水从嘴角滴落,浸入了小公主纤薄精细的海棠色丝绸上襦子里,元聿掏手绢替她擦干净。小公主餍足地眯着眼睛,享受着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的伺候,一点没有受宠若惊,反而习以为常。
过了会儿董允来看见了,一边抽着嘴角,一边暗暗服气。
陛下怎么说也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董允深谙元聿这德行,以往绝无什么耐心哄女孩儿,如今倒好,皇后、公主,哪个他不是细心细致、掏心掏肺地哄着、供着。
哎,还是比较怀念秦王殿下威风八面的时候。
岳弯弯见了崔太妃以后,正想着见他,谁知父女俩齐齐消失不见了,问了清毓方知,元聿带着女儿到后山去了。
元聿虽然疼爱女儿,但以往在深宫之中,得空都是极少,一旦得空大半是要把她拐上床做那事儿,便几乎没有单独陪伴女儿的时候。青鸾也喜爱爹爹,但肯定也不如喜爱娘亲那样喜欢,这俩人居然跑没了影儿。
岳弯弯费了番功夫才找到这父女俩,她停在了凉亭之外,静静地看着元聿手忙脚乱地伺候小公主,嘴角浮起了微微浅笑。直至他那办法奏了效,小青鸾不再嚎啕之后,才提步,朝着亭中迈入。
暖风弗弗,松涛翠影在檐上婆娑,台阶上落满了细密的松针,木屐踩上去还能感到细微的突兀,发出清晰的跫音。
元聿回头,见是皇后来了,捉着青鸾的小胖手,朝娘亲问好。
青鸾咯咯地笑,欢喜无边。
看到可爱的女儿,岳弯弯立刻眉开眼笑,伸手抱她。
元聿将女儿送她怀中,见她温柔逗弄着,停顿了半晌,轻声问道:“弯弯,我们……回宫好么?”
岳弯弯一滞。
知他政务缠身,原先春狩已耽搁太久,还没缓过来,又是黑猫行刺,又是追过来寻她,也不知贻误了多少家国大事,她不是不懂理的人,想如今既然原谅元聿了,当然不会再一直犟着。
停了少顷,红唇轻漾:“好啊。”
皇后竟答应得如此轻易,倒令元聿意外,但很快也舒了口气,长眉微挑,一派温柔之色望着她。
岳弯弯抱着女儿蹲了下来,分出一只手抚上他的俊脸。
这方英俊无双的脸,在一个时辰以前,还是让她仔细、妥帖地修缮过的,生怕毁伤一点半点,她爱元聿这张脸更甚于爱自己的,所幸没出一丝偏差,处理得非常完美。露出了本真容颜的元聿,愈发显得萧肃韶举,风采绝艳。
左右端详着自己这杰作,岳弯弯甚是满意,得意地仰起了漂亮精致的小下巴:“我决定了!以后陛下剃须的事儿,我全包了!”
元聿还在回味着方才将皇后捉到怀里,让她小心翼翼地刮几下,便握住她雪白纤细的颈子,在她的唇瓣上讨吻的旖旎光景,闻言心中自是大悦,面上却不显,只扬眉道:“哦?”
“那等到朕七老八十了,皇后也要兢兢业业地给朕剃须?耽误朕成一个美髯公,可怎么办?”
岳弯弯不禁顺着他话,想了想元聿七老八十、脸上沟壑纵横的风烛残年之态,摇了摇头,认真地拒绝:“不要,陛下不要胡子拉碴的,要永远年轻俊美!”
元聿终是忍不住,朗声大笑。
林樾间雀鸟出没,风声飗飗,上下一片欢腾。
收拾好了,次日一早,元聿便携着小皇后和公主登车启程,至于崔太妃则另置车驾,紧随其后。
三日后凤车驶入京都城门,百姓一如初见皇后,观者如堵墙,场面盛大。
但回了宫,坐垫儿还没热,元聿这边已告了一桩大案。
作者有话要说: 如大家所想,回宫之后,慢慢地会收尾啦,还有一截子事,要先处理完,你们猜猜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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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元聿自即位以来, 官僚机构里未出现过如此重大的纰漏。
先帝驾崩,元聿亲政后,大刀阔斧地裁撤冗员, 与此同时,元聿也亲命任用了德才兼备的后起之秀, 其中不乏佼佼者, 晏准就是首例。
大多数人都将同样出身庐陵的大才子冷青檀与晏准并列, 甚至暗搓搓期待着这两人文辞交锋,但令人失望的是,晏相大人虚怀若谷, 对晚辈也是照拂有加, 从没不给他人难堪。
而没想到的是, 冷青檀竟是女子!
这桩案子才爆出来几日,昭明寺上下轰动, 朝野也是震动不安。
自立朝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伤风败德、欺君的行径出现, 何况同朝为官这么久, 冷青檀居然丝毫不露马脚。她有意隐藏女子身份投仕, 冒了最大不韪, 实在是欺君罔上, 罪当处以极刑。
昭明寺立刻将冷青檀关押, 等待陛下亲审。
冷青檀出入朝堂也不是一两日了,以往一直瞒天过海, 身旁无人知晓。这一次被揭发,还是因为一个意外。
那越国公的儿子是个举世闻名的断袖,不但有分桃之癖,性格还非常花, 自仗身份,已玷辱了无数好儿郎了,谁知某日见了昭明寺少卿之后,竟色胆包天将歪心思动到了冷青檀的头上。
他屡番纠缠,带着府中之人处处对冷青檀围追堵截,大有誓不罢休之态。
那冷青檀何许人也?自是不从,更使了计谋令这国公世子吃了几次瘪。
但这世子居然愈挫愈勇,令冷青檀如此对待之后,反而以为此子不俗,还就非要死磕到底了。仗着家中宠爱,他是无法无天,竟在散朝之后不久,公然闹场当着众人面脱下了冷青檀束发的幞头,如雾青丝飘散下来,当日众人皆见。
也不知是谁,喃喃地说了一句:“这般姿色,远甚妇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当时众人面面相觑,均不敢肯定。
那世子惊呆了,他流连花丛多年,倒也不是浪得虚名,是男是女这时候还分不清,那就是瞎子了。当即,那世子大叫一声仰天暴吼:“错了错了!弄错了!不是美人,是个女的!天杀的,我差点栽到女人头上了!”
这位世子的吼声直遏行云,百官如梦初醒。
冷青檀握着长发,被人环视,被人蜂拥堵住,他们指手画脚、劈头盖脸地叱责她,明是女子身份,居然欺君入仕,还妄图与男子同列,实在是罪无饶恕。
事闹得极大,陛下不在京中,百官认宰相为首,立刻便有人告了晏准。
晏准赶到之时,冷青檀几乎已被淹没在了唾沫堆中,兀自握着那把柔滑流黛的长发,神色漠然,便如一直以来她坐公堂的模样,无喜、无悲,亦无惧。
他是有心要保冷青檀的,否则当初亦不会擅自替她隐瞒了下来,然而事已至此,他不能枉顾律法。
察觉到晏准清明的视线,她的身体微微颤动,茫然地朝那方抬起了清隽的眸,人堆之外,晏准一袭雪衣,犹如云质,他周身如裹在云雾之中,清俊、挺拔,如脂如玉。
她用眼神告诉他,可以的,怎么处置她,都可以的。
晏相大人已是仁至义尽了。
乱糟糟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呼了声“晏相来了”,于是众官员有序地各自散开,为晏准让出一条步道。
他沿着台阶步步走下,最后,停在了冷青檀面前。
她的素手扯着漆黑的鸦发,脚边是落地的幞头,以及那根藏青色的菖蒲纹发带,她静立不动,眼眸平静如海,仿佛终其一生在等待着什么,而今,她是终于等到了。
她朝他道:“冷青檀深负君恩,亦枉费了晏相栽培,自知死罪。晏相不必念及同乡之义,请以国法办我。”
一句话,将晏准摘得干干净净。
在世人眼中,他还是不知情的光风霁月的晏相,公正无私,毫无偏袒。
但晏准知道自己不是的。
第一次被一个女子如此地维护着,怪异的感觉卡在心尖,有些说不出。
一旁御史大夫,以及左拾遗、右拾遗全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晏相处置公允,兹事体大,还请晏相拿个主意。”
如今陛下不在京中,他们当以宰相马首是瞻,好几个看不顺冷青檀的,这时全涌了上来落井下石。
冷青檀那一届的贡生之中人才辈出,然而均在科举考场上落败,以前只是稍有不服,如今得知冷青檀竟是女子,女人居然能赢了他们?不可,这万万不可!这个女人必须消失!因此以他们叫嚣得最凶。
晏准的耳畔,收的全是辱骂,叫嚷着应该令欺君之人付出代价的,更有甚者,把前朝的车裂之刑也提了出来。
可就是这样,冷青檀还是没一丝惧色。
这个女子,真是……奇特。
晏准无法言说这种感觉,身遭实是太过于喧哗,他抬起云白广袖,轻轻挥去,令声音暂时止住。
继而,他清雅的声音微微沉了下来:“冷青檀欺君罔上,本当以死罪,然,毕竟是朝廷命官,陛下不在京中,擅杀命官,本相无权。暂将昭明寺少卿收监昭明寺,本相草拟奏疏之后,请陛下再行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