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令干戈平息。
尽管仍有人猜测,虽说这昭明寺是专门用来审理官员案件的,如此也是合情合理,无可指摘,但冷青檀本就是昭明寺出身的,回了她的老窝里,必是如鱼得水了。
虽有微辞,但到底无人敢当晏准面质疑半个不是。
元聿回宫之后,收到的第一份加急的文书,就是关于如何处置昭明寺少卿冷青檀女扮男装参与科举的案子的。
奏疏是晏准拟的,长篇大论,洋洋洒洒,详陈利弊。
元聿舟车劳顿,回了宫尚未歇憩,便让晏相这封千余字的奏折砸得眼冒金星,平复了片刻之后,郑保差人来挑灯火,他自个儿也小心翼翼地回了声儿:“陛下有所不知,近日里,冷大人这桩案子闹得挺大的,全京都沸沸扬扬,没有人不知道的。”
元聿的脸上看不出神情,修长的指,在晏准递上来的劄子上一下没一下敲着,闭目思忖了片刻。
就是太过于了解晏准了,所以今次竟轻易地便从晏相的劄子里看出来了一丝不同。
笔触不同,看似公允,陈述利弊,但字字句句,似有袒护之嫌。
实在是很奇怪,晏准行事风格并不是如此,元聿曾自以为很了解他。
庐陵冷青檀,先帝钦点的状元郎,文章珠玑,挥斥方遒,居然恰是个女子。
于是元聿的唇角轻折:“晏准想留冷青檀。”
郑保大惊,脸色骤变,不过他很快地掩饰过去了,圣心难测,尤其是当今陛下的心思,若搁在先帝那儿,其实很好想,那冷大人这次纵令侥幸不死,也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但陛下这儿,他还很不敢肯定。因此也觉着,晏相大人不该把自己搭进来。
正心头震惊着,煌煌的灯火之中,忽传来陛下若有所思的声音:“你说这晏准,他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公心如何,私心又如何?
郑保听不懂了,所幸他只是个不需要脑子想事的奴婢,便未多问,更不擅自解答。
“郑保,替朕去传个话。”
郑保立刻俯首过来,等待陛下命令。
领命之后,他将腰身垂得更低,谨慎道:“奴婢这就去。”
等郑保走了不多久,含元殿的门再度打开,一道裹着淡月白锦衣的身影出现了面前,姽婳于幽静,不知在外立了多久了,她朝里迈了进来,见元聿也在望着自己,她张口便呼:“陛下!”
元聿搁置了朱笔,等候着那道倩影自来地扑到怀里,他探手将她腰肢抱住,令她蜷于自己怀中,低低地笑:“怎了?”
岳弯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饱满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薄薄的一道布料之下隐现峥嵘,香娇玉软,若花房点酥,元聿的目光根本不在皇后不断翕动抽气的鼻唇上,反而落到了别处,似乎引出了某种遐思。
她怔了怔,立刻会意过来,推了他的胳膊一把,还带着鼻音:“哎呀,你快说,冷大人怎样了,你是不是下了令要杀她了?”
元聿微微一顿,在这之前,倒是没想到皇后是为此而来。
想到自己曾暗暗吃过冷青檀的醋,陛下的轩眉微攒,不着痕迹地把这口老陈醋咽了回去。
当时是泛着酸,如今可是不会了。冷青檀原是女子。
而皇后明显取向为男。
他脸色澹澹,看不出喜怒。
岳弯弯忙捉住了他的胳膊,摇晃起来:“陛下,你快说呀,你是不是下令杀她了?”
元聿不禁几分好奇:“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岳弯弯垂下了头,心里头暗暗地想道,她是皇后,虽是皇后,却是不能干政的,冷青檀还是涉及了官场,这不该她过问的。不过心里就是有点不舒服,因为是女子,就不能实现抱负,还要按律被斩首,她怎么想,都觉得不能沉默。
“冷大人帮过我。”
这茬元聿记得:“是你舅舅的事,还有,傅宝胭?”
“嗯!”岳弯弯点了点头,掷地有声道,“不仅如此呢,我手里的弩也是冷大人送的,陛下,聿哥哥,要是没那个弩,上次面对狼群的时候,我就被咬死了啊。聿哥哥你说说,冷大人是不是对我有恩?”
她刻意地卖乖、讨巧,说话的嗓音压得极细,娇滴滴的,混杂着一种偏浓的鼻音,两相调和,显得既纯稚、又妩媚,甚至嗲嗲的。
元聿竟意外很受用,心里头多半释然了,但面上仍是不显。
“那……朕要怎么做?不杀她?”
“当然不杀!”
岳弯弯挺起了胸脯。
过了半晌,她见元聿双眸凝重,盯着自己,气焰又慢慢地弱了下去,只反问道:“冷大人为官断案,做得不好吗?”
元聿道:“很好。”
“那……除了女扮男装这件事,她还做过有违国法的事儿吗?”
“没有。”
“她是十恶不赦的人吗?杀人放火,调戏民女?”
“亦没有。”
岳弯弯小心地勾住了元聿的指,喃喃道:“我觉得冷大人和别的女子不同,她只是一心想要做官,为民谋福祉而已。可是这世道不允许,国法不允许,她只能这样,走上这么一条道路。陛下试想,若以前就有女子能够为官,女子也能参加科举,那么冷大人还会铤而走险吗?她有才华,有能力,人也忠正可靠,可以说并不逊于陛下你朝堂上的很多官员啊。”
元聿肯定地道:“不是不逊色,甚至是远在他们之上。”
没想到元聿竟会如此说,像是有希望的!
岳弯弯顿时明眸雪亮:“陛下,那么……这件事我们再从长计议好么?不要武断地杀了这样的人。”
元聿早不忍心逗她了,虽是正色,神色却温柔:“朕让郑保去传旨了。只是欺君之罪毕竟牵连甚广,若只是她一人之举,朕或可饶恕,但若是结党营私,冒犯天威,朕恕她不得。”
岳弯弯待要再还两句嘴,可是见元聿这样,已是做了极大的让步了,确实,他是占理的一方,毕竟国法条条,不是能轻易法外容情的,否则这律法岂不成了笑话?
身为皇后,大局观要有,虽然还有心为冷青檀求情,也只好暂时就此作罢了。
只是到底有些失望。
见她红唇轻嘟,不胜纯美娇憨,宛若风中海棠,殊艳无双,元聿的心也似搏动得快了些,他反握住了皇后的柔荑,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末了,贴唇在她耳边道:“弯弯好像知道些什么?嗯?”
岳弯弯身体一激灵,还不知元聿此话何意,就见他的蓝瞳近在咫尺,低低地用宛若诱哄般的语调道:“冷青檀身为女子,你原先知晓?”
岳弯弯脸色微红,赧然又惭愧,可是没办法欺骗元聿,这才把脑袋埋得很低很低,轻轻地点头。
元聿确实有几分意外:“真是如此?好个吃里扒外的皇后。”
他伸手要呵她痒。
岳弯弯被闹得红晕满脸,气也喘不匀了,忙告饶求放过,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儿,忙大口地呼着气,哼唧道:“可是人家知道啊,人家告诉了你,万一你要生气就把她杀了怎么办?我才不背后告人状!”
她竟是有理的那个,元聿又是一奇。
岳弯弯咬住了唇肉,定定地凝着天下最尊贵、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杀予夺的男人:“陛下,我们女子,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这样的巾帼,才华横溢,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在由男人主宰的世界上立足,甚至大放华光,为什么我看到这样好的人,就想着要把她从云端拉下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晏准大人的火葬场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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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长慈郡主托了母亲的关系, 才终于摸到了昭明寺的大狱,冷青檀便被羁押在此。
她万没料到,地牢湿冷阴暗, 老鼠蟑螂盛行不说,冷青檀原就是昭明寺出身, 少卿身份未夺, 而他们……居然对一个女子动了刑!
阴森晦暗的牢狱中, 泛着青灰的石砖墙生满了滑不留手的茂盛青苔,曹杏雨有几次都几乎滑到,冷青檀所在的大狱被看管得最为严密, 此际她的双脚、双腕上已捆上了三指粗的铁链和枷锁, 她的狱衣破损斑斑, 俱是血痕,人气若游丝, 半阖着眸,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 宛若死去了般无声。
曹杏雨心尖一颤, 立刻命人打开了牢门, 她急不可待地朝着冷青檀奔去, 只见她浑身是血, 胸口让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皮肉腐烂,留下了一块卵圆形的巨大疮疤。
这种上承自炮烙之刑的可怕刑罚, 足可以令人皮肉腐烂,永无再生肌肤的可能。
曹杏雨但是看着这可怖的翻着猩红烂肉的创痕,都能想象得到有多疼了,冷大人虽然一直扮作男人, 可到底也只是个女孩子啊,她原本的皮肤白细匀净,细嫩无比,如何能承受得住这般的酷刑?
“冷大人……”
娇惯着长到大的长慈郡主嗓音发抖,在这冰冷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说话仿佛都由回音,她的嗓音愈发地颤着。
“冷大人你放心,陛下已经回了神京了,陛下是我表哥,我知道他为人的,一定不会要你性命,冷大人你撑着些。”
她说着,开始从自己带来的食盒里翻着。
“我、我给你带了些吃食,是庐陵地道的小吃,你看看……”
她一面说着,一面颤抖着端出两碟子糕饼,差点儿便摔落在地。
铿地一声,瓷碟子便落在了青砖上。
冷青檀的头朝下晃了晃,支起了眼帘。整个身体都在作痛,额头亦滚烫无比,便犹如那烧红了的烙铁,她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了半边的脸,干枯蓬乱的鸦发掩着清秀的面容,看不出眸中神色。
见到是曹杏雨之时,冷青檀微微一滞,干涩的唇下压了一下,“郡主,是冷某辜负你甚深。”
她已经没多少进气儿了,唇也干裂脱皮,一字一字地往外,尽量清晰地吐着。
“冷某之罪,还在于郡主,欺骗了郡主。”
“不,”曹杏雨直摇头,“你没有欺骗我。上一次我让晏相大人帮我传话,他传了,你也来了,你拒绝了我的,也告诉了我你是女子。那时身份尚未暴露,你肯如此坦诚,不惧我揭发你,就可以见,你是个真正的君子了。冷大人,虽然咱俩并无可能了,但是,我还是敬佩你,你……”
她瞧她满身是伤,心里还是无比难过,说着说着,便哽咽了,素手拈了块雪白的松糕,递到她唇边,抖着嗓细声道:“冷大人,你吃点儿吧……”
冷青檀支起力气,朝她笑,“我没咀嚼的力气了。”
但还是要感谢长慈郡主不惜犯险而来的心意,在曹杏雨递过糕饼来时,轻抿了一口,曹杏雨怕她噎着,又斟了碗茶水,喂给她喝了。
地牢里两人才说了会儿话,传旨之人突然而至,惊破了此时周遭的静谧。
曹杏雨回眸,见是皇帝表哥身边的人,立刻大喜过望,“冷大人你看看,是表哥派来的人,我知道他不会滥杀无辜的,你坚持会儿!”
宣旨之人道:“陛下口谕,提审冷氏。”
曹杏雨攒住了眉,“这会儿?这会儿不行!昭明寺的人对她用了刑!她走不了,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宣旨的男人也紧绷了脸,沉声道:“我只管传陛下口谕,奉命行事,其余的不管!”
“你!”
“来人!”
那男人一声令下,左右二人皆涌入,将冷青檀一人一手叉了起来往外拖走。
曹杏雨大是忧急,忙跟上去几步,但那男人严峻地伸臂阻住了她的去路,剑锋还未出鞘,但他的口气极不客气:“郡主若再上前,便是抗命了。请勿为难小人。”
说罢,不顾曹杏雨凶蛮瞪过去的眼神,他持剑转身,领着那两人出去了。
冷青檀在昭明寺待了两年,虽不用刑罚,但昭明寺后仓库中藏着何等的刑具,她却能如数家珍。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曾经那些被弃之不用的东西,终于一日,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她知道那些东西的厉害,她只是侥幸未死,终于撑到了现在而已。
但陛下会如何震怒,如何处置一个处心积虑入朝为官的女人,她不知道,但她接受。
是她冒犯了国法,这是前因。
欺君之罪,没有谁可以代天子宽恕。
冷青檀被拖入朱雀宫,还在丹陛之下时,便撞见了巡逻的董允,董允也是大惊变色,停在了冷青檀面前,顿了半晌,可惜无比,叹了声道:“冷大人,原谅我过去,我真是不知……唉……你居然……”
冷青檀已无力气,便只松了松眉结,展颜开来。
朱雀宫的铜龟与铜鹤之中已燃起了檀香和松香,绕逐嶙峋怪石,含烟吐雾,缭而不散。光滑修长的鹤颈踏莲铜蜡扦儿上支着高烛九支,短烛五支,正合九五之数。
元聿冷峻的面容在一缕冉冉的香气之后,露出了些微锋利的轮廓。
垂帘之后则是供皇帝处理政务至于休憩的内殿,隔着泛着金色碎光的帘拢,皇后正一动不动地躲在里边。
而冷青檀,被带来之后,则又被粗暴地扔在了地上。
来时路上亦无换裳的时机,此际她仍是浑身血淋淋的,那溃烂的肉与残破的狱衣已紧黏在了一块儿,如今怕是连撕,也撕不下来了,冷青檀痛到浑身蜷缩,脸色苍白地发着抖,直是过了许久,才从冰冷的地面之上拄着臂膀,跪坐了起来。
“臣、臣冷青檀,叩见吾皇……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闻她口齿哆嗦不清,元聿搁下了朱笔,道:“你冷?”
又对身旁郑保道:“替她,加一身狐裘。”
“诺。”
冷青檀叩拜:“多谢陛下。”随即接过了郑保殷勤递上的狐绒斗篷,她全是是伤,每每动弹,便几乎是钻心的疼痛。只能慢慢吞吞胡乱将衣裳压在了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