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迎上来,双眸明亮,“郎君,主母在里面等您。”
陆不言眸色一顿,终于正眼看向那女人,只是神色依旧冷淡,问,“母亲回来了?”
女子低眉浅笑,露出莹白脖颈,道:“是。”
陆不言轻笑一声,“倒是难得。”
女子神色一顿,上前一步,语气柔软几分,“主母是很关心郎君的。”
陆不言扯了扯唇角,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往角门处走去。身上新制的大氅被风吹得鼓起,猎猎而响,更显身长如玉,俊美无俦。
那女子跟在他身后,看到陆不言身上披着的大氅,怀里揣着的手炉,终于是没忍住,上前一步,站到陆不言身后半个身侧的位置道:“郎君,您的身体怎么了?”
陆不言脚步不停,神色淡漠,“不太好。”
女子眉头蹙起,“可是苏州一行出了什么事故?”
陆不言神色淡淡,并不欲多谈,“无碍,”顿了顿,陆不言又问,“母亲呢?还是在佛堂?”
“是。”女子点头。
“嗯。”陆不言微微颔首。
两人一道走到一房廊岔路口,女子往左去,陆不言往右去。一直关注着陆不言的女子瞬时愣住,转头凝视他,见男人确实一路往右去,便赶紧扬声提醒道:“郎君,佛堂是往这边走。”
陆不言背对着女子往自己的院子方向去,连头都没回,“哦,累了,回去歇息。”
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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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回到佛堂,站于房门口,裙裾下压,行万福礼。
佛堂内,女子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人,身穿白色袄裙,梳最普通的髻发,脸上也没有脂粉痕迹,看模样已有四十,可依旧挡不住那身潋滟气质。她眉目肃穆,神色淡漠,与陆不言像了七分。
周氏莹润的指尖滚着手中的佛珠,开口询问道:“没过来?”
女子垂眸,声有犹豫,“……是。”顿了顿,她又道:“似乎身体不是很好……”话罢,女子抬眸看向周氏,一副惴惴不安之相,生恐自己多嘴惹恼了周氏。
“嗯。”却不想,周氏反应冷淡,仿佛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似得,又闭着眼睛滚指尖的佛珠去了。
京师贵女,闲来无事,入了后宅深院,高墙围成,便喜欢寻些东西来寄托安慰,亦或者表现自己的仁慈之心。
她们喜佛、参佛、拜佛,将自己的仁慈仁爱之心对佛表现的淋漓尽致,也将自己的寂寞寄托于此。
故此,别说是京师,就连整个大明都掀起了一股佛潮。
周氏提裙,缓慢跪坐于蒲垫之上,整间佛堂又浸入刚开始的沉静平和。
女子见状,躬身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也盖住了那袅袅而来的上等佛香。
“红香姐姐,这是今日的晨露,我们知道你喜欢用晨露净面,特地一大早就去收集了。”一侧有两个丫鬟疾步而来,一脸讨好地笑,将手里的白玉瓶递给她。
红香看一眼,神色淡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好好做事。”
两个小丫鬟白了脸,红香面无表情地去了。
红香是周氏身边的贴身大宫女,而周氏则是当今皇帝的乳母。圣人生母早丧,也未立后,后宫诸多事宜皆由周氏掌管。圣人对周氏亦是十分尊重,当成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敬重爱戴。
故此,别说是京师了,就是整个大明都知道这位周氏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乳母,但身份贵不可言。
红香作为周氏身边最贴身的大宫女,别说是小丫鬟要巴结她,就连这后宫嫔妃,朝中大臣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红香沿着房廊走,面有焦色,眉带愁容。其身后有一小丫鬟追上来,小小声唤她,“红香姐姐。”
红香不耐道:“做什么?”
小丫鬟一边小跑着走,一边行礼,待行至红香身后,这才开口,“奴婢今日晨间出去买菜,发现郎君并非立时回来的,而是先去了一趟苏府。”
“苏府?”红香脚步一顿,终于转身看向那小丫鬟,然后蹙眉问,“什么苏府?”她可不记得京师内有什么权贵大家是姓苏的。
“不是什么大人物,就连小人物都算不上,一个从六品的太医院小小吏目罢了。”
一个从六品的太医院吏目红香自然不放在眼里,不过她好奇的是陆不言为什么会跟太医院的吏目认识。
“知道做了什么事情吗?”红香寻了一处美人靠坐上。
小丫鬟上前,略压低声音,“听说是送一个校尉回去。”
“一个校尉?”红香疑虑更甚,她问,“唤什么名儿?”
“苏水江。”
红香沉思下来,突然面色大变,她霍然起身,问,“那苏水江是不是有个姐姐唤苏水湄?”
“呃,这奴婢便不清楚……”
“就是了,就是她,”红香打断丫鬟的话,眸色瞬时阴沉下来,连那张丰艳的脸也变得有些许狰狞,“我听平遥长公主提过此事,这个叫苏水湄的是陆不言的未婚妻。”
“呵,”红香冷笑一声,“区区一个吏目的女儿,居然敢自称为郎君的未婚妻,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小丫鬟虽面有怵色,但还是上前道:“那红香姐姐,我们要不要……”
“不必,”红香脸上露出了然之色,“平遥长公主会收拾她的。”红香的气稍稍顺了些,她轻抚过那小丫鬟的脸,称赞道:“你很是不错,日后知道了这种事也要记得来告诉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小丫鬟一脸兴奋地点头,“是。”
“你唤什么名儿?”
“奴婢唤绿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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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之地,天子脚下,每一刻都发生着风起云涌的大事。而近日里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应该就要算是那新冒头的东厂了。
其实东厂前几年便有了,只是锦衣卫锋芒太甚,完全将其压制。如今,东珠新任东厂督主,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东厂督主还有圣人在背后支持,烧起来更是肆无忌惮,甚至比最盛时的锦衣卫还要更猖狂几分。
锦衣卫还算讲理,抓人用驾帖。那东厂简直是肆无忌惮又变态,因着一句无关紧要的诗词话语,都能把人带进昭狱里折磨个要死要活。
“那东厂呀,简直了,还不如当初陆不言领的锦衣卫呢。”
“嘘嘘嘘,可不敢说,可不敢说。”
如今京师,众人就差把自己的嘴巴都用针线给缝起来了。
而除了老百姓,尤其是那些官员。别说是出这宅子门了,就连房间门都不敢出,除了要上朝逼不得已,真是恨不能将自己塞在那房间里生根发霉,就怕什么时候触了东厂的眉头。
东厂里面的人,大部分都由锦衣卫拨给。说是拨给,按照东珠如今的权势,哪里是拨,反而应该算是拿。
先前,东厂亦是做事的,只是知道的人少。他们若是抓住了人,便会将其送去北镇抚司。如今风水轮流转,北镇抚司抓住了人,反而被东厂要了去。
在圣人的纵容之下,东厂只用一月有余,便将势力范围扩展到整个京师朝堂。
诸如朝廷会审大案、锦衣卫拷问重犯,东厂都要派人听审,这副架势,就是要把锦衣卫整个吞进去!
周氏沉寂了一个月,终于是在初春冷峭一日晨间寻到了陆不言。
彼时,陆不言已在屋内休养生息数日,甚少踏出屋门,简直就像是长在了床上一样,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言儿。”周氏立在推开的房门前朝屋内看去。
陆不言就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被褥,歪头侧躺着,青丝未束,手中持一卷书,半垂着眼。
周氏眼力好,一眼就看到了那书卷的名字:《京师风华录:督主和锦衣卫指挥使的那些年》。
周氏:……
周氏深吸一口气,盯住陆不言,“怎么没有去北镇抚司?你知道锦衣卫都要被东珠掏空了吗?”
“哦。”陆不言翻过一页,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周氏。
周氏眉头皱起,声音瞬时凌厉,“陆不言,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男人终于正眼看向周氏,他放下书,慢条斯理地撑着被褥坐起来,然后拉开袖子,露出自己的右手。
原本应该是光洁白皙,青葱如削的一只手,如今却是遍布伤痕,尤其是手腕和掌心处,更是触目惊心。
“我一个废人,怎么斗得过人家?”
“不过只是一只手,就算是被削掉了半边身子,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就不能丢。”周氏双手置于腹前,高昂着头颅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站在榻旁,“陆不言,我告诉过你,刀不能丢,你难道忘了吗?”
男人掩在被褥内的那只左手瞬时收紧,脸上表情却未变,甚至还沁出淡淡的笑意,“我握不了刀了。”
“那就用左手。”
陆不言脸上笑意收敛,“您自小就告诉我,不能用左手,现在又为什么让我用了?难道您觉得那件事可以过去了?”
“那件事当然过不去。”周氏直视陆不言,眼中露出厉色,“反正不管如何,你必须要将锦衣卫抓在自己手里。”
“怎么抓呢?”陆不言亵衣半敞,放荡不羁,歪头看向面前的周氏。
相比之前,陆不言身形瘦削不少,面色也不好,透着一股病容。
周氏却全然不顾。
周氏与陆不言一般,生了一份薄唇,只是周氏的唇比陆不言更薄一些,平添几分讥诮之色。
“自然先要稳固你的权势。”
“您的意思是……”
周氏抬着下颚,声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娶平遥。”
陆不言原本脸上还残存着的表情在此刻尽数消散,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周氏,就像是完全不认识她,又像是太认识她了。
陆不言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
房间内沉寂良久,陆不言突兀又笑,笑得连捶床榻,甚至连眼泪都出来了。他散乱着头发,红着眼,问周氏,声音嘶哑,“娘啊,您是真心要我娶平遥吗?”
“平遥是长公主,你娶了她,能与圣人的关系更亲密一层。”
“更亲密?”陆不言扯着唇,“我觉得我们已经很亲密了。”
“还不够。”周氏勾唇,脸上的笑意竟显出几分诡异之色,“我需要你们更亲密。”
陆不言嗤笑一声,偏过了头,“我是不会娶平遥的。”
“不,你必须娶她。”周氏性子强横,从来不是一个会接受拒绝的人,陆不言也清楚她的性格。
可他并不会轻易妥协,“如果我坚持不娶呢?”
“如果你坚持不娶,那我就只能去见见那位喜欢女扮男装入锦衣卫所,跟锦衣卫指挥使同屋而眠的苏家小娘子了。”周氏眼中露出威胁之色。
“你知道。”陆不言瞳孔骤缩,神色霍然一深。
“我虽身在紫禁城,但这紫禁城外的事我也知道的一清二楚。陆不言,你别以为自己长大了,翅膀硬了,就能做些我不知道的事。”说到这里,周氏似乎是觉得自己语气太强硬,便和缓了一些,“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不会动你家那位小娘子。”
房间里的气氛凝滞下来,周氏拿捏住了男人的软肋,她只要轻轻一捏,男人便会成为她的提线木偶。
周氏继续安抚,“言儿,你放心,娘是不会害你的。娘不止不会害你,还会给你无上的权势和富贵。”周氏挂着珠串的手落到陆不言头顶,轻轻抚摸,脸上扬着刺目的笑。
陆不言却只觉心寒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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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水湄回到苏府已一月有余,她想着陆不言要让她去当卧底的事,却不想一回府,便被殷氏关了起来。
苏水湄坐在房间里,听着外头殷氏让丫鬟、家仆将她好好看管起来的话,突然一怔,想到了陆不言的目的。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让她去当什么卧底,他只是想将她骗回去,他早就算到,如果她回去一定会被殷氏看管起来。
苏水湄偏头,看到堪堪露出一条细缝的窗户。她能看到外头细密的树枝,上头点缀一点新绿,漂亮的那么突兀又鲜活。
连窗户都只给她留那么一条小缝隙,只够伸一个手指头过去。
苏水湄走到窗边,伸出食指往窗户外面探去。
阳光正好,春日明朗,苏水湄的指尖缀一点微光,散出莹润之色。她深吸一口气,另外那只手按住窗子,正欲往上夹时,却不想窗户缝隙内伸出了一根小树枝,将那根缝隙撑住了。
然后,苏水湄就看到了站在窗口的苏水江。
苏水江身穿锦衣卫蓝色棉甲,身形依旧纤瘦,身量却突兀高了许多。他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根新绿的树枝,插住了窗户缝隙,垂眸看向面前的苏水湄。
一月未见,少年仿佛变了模样,又好像没变。
“姐,不要做傻事。”少年的声音清亮中带着几分沙哑。
苏水湄板着脸站在那里,“我想出去。”
苏水江轻轻摇头,“姐,你现在不能出去。”
“为什么?”
苏水江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苏水湄的那根手指往回推了推,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窗。
苏水湄气得咬牙,却又莫可奈何。
她在屋子里兜转,一会儿推门,一会儿砸窗,然后发现屋子早已被封死,外头甚至还挂上了锁。
这是在防贼吗?
苏水湄万分焦灼,她担心陆不言。
突然,窗户口传来声响。因为隔着一扇窗,所以苏水湄不知道是谁。
“苏水湄?小贱人?”
苏水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