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庭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钱匣子,但凡之前多听她说一句她的过往,连氏今日就不会有这个疑问了。
不过,现在她已经没必要和连氏他们说了,只淡淡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母亲,这道理在哪里,都是行得通的。”
“噢,说的也是。”连氏看得出,女儿不想和自己多说,悻悻地不再多问。
此事被谢疏霖二人的小厮丫鬟听见,回去告诉了自家的主子,又是一顿笑话。
他们自己的钱丰厚的用不完,平日里不开口,就有各位长辈的贴补,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朝母亲索要。
而且,为了铜臭之物而为难,在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小姐眼中,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要知他们随便一件饰品,就抵得上平民一两年的花销。
从小到大,就没有为了没钱而发过愁,开过口。
唯一的烦恼就是,自己的佩饰不合心意罢了。
盯着信芳堂的小厮回禀了谢疏霖,他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可算露出马脚了,接着道:“截下来,拿来我看看。”
谢疏霖自然也明白,人的品行,都是后天在环境养出来的,但谢兰庭那种虚伪矫情的秉性,在他看来,纯粹就是不招人待见,对其越发不耻。
小厮从袖子里拿出了碧釉送出去的信封,机灵道:“早知道少爷会要,小的早就给拿来了。”
“好小子,少爷赏你吃点心。”谢疏霖夸赞道。
可算是逮到她的把柄了,这下看那个野丫头怎么狡辩,他就说,谁知道是什么来路,没准是来陷害侯府的探子呢。
最好把她赶出去,这样,家里就恢复平静了。
如意还是侯府唯一的大小姐,也不至日日垂泪了。
看着二少爷志得意满的模样,小厮没有如常退出去,而是站在桌子边犹豫了下,吞吞吐吐地说:“少爷,还有个事,小的没说。”
谢疏霖有点惊讶,掀起了眼皮:“什么事?”身边这些下人,在他们眼中,应该是透明的才对。
小厮咽了咽口水,道:“上次小的不是在宛华堂被叫去问话,碰巧看见了大小姐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般少爷身边的书童小厮之流,寻常没有主子吩咐,都是进不了内宅的,这小厮也是头一次看见大小姐。
谢疏霖不以为然,翘腿坐在椅子上,指尖随意地弹了弹墨迹分外新的信封,轻佻道:“看见她又怎么了?”无非就是感叹她和他们相似罢了。
小厮心中揣揣,最后一咬牙说了出来:“咱们在去迟家路上,遇到流民出事那次,小的在马车外看见的那个人,长得和大小姐很像。”
谢疏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阴沉地踹了小厮一脚:“胡说,怎么可能,你瞎了狗眼了。”
小厮被踹到倒退移步,马上跪在了地上,慌声道:“少爷,小的不敢扯谎,小的看的清清楚楚,就和大小姐长得一模一样。”
听到小厮笃定的口吻,谢疏霖更是忍不住爆了粗口:“放屁,你方才还说很像,现在又说一模一样,想清楚了再和我来说,还有,我不是说过,不准再提这件事了吗?”
小厮结结巴巴地说:“小的,小的也是害怕万一是呢,毕竟当时那个人受了伤,又下落不明。”
那大小姐就可是少爷他们的救命恩人呐。
谢疏霖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这绝对是他不能接受的结果。
电闪雷鸣之间,他鬼使神差的,想到了母亲和他说过,谢兰庭进府时,伤了一条腿的。
不不不,绝无这个可能性。
他拎起小厮的衣领,焦躁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那个人受了什么伤?”
小厮额上冒出冷汗,极力回忆着当时的画面:“小的记得,应该是伤了腿的,那天下着雨,地上的水都红了。”
头顶忽然安静了下来,谢疏霖松开了手,小厮重新趴在地上,被这安静搞得害怕,正想反悔说也许小的搞错了。
谢疏霖突然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地念叨道:“你说,那次咱们的马车出事,真的是碰巧运气不好吗,还是说,有人刻意筹谋的。”
有这种可能吗?小厮记得那天,是临时改路的。
谢疏霖招了招手:“快把信给我拿来。”
“是。”小厮急忙跳起来,将信封递给了自家少爷:“少爷,在这呢。”
谢疏霖根本也不去想,要不要再将信复原了,直接将信封撕开,扯出了里面的信纸,上面果然是白纸黑字,谢疏霖定睛一看,目光宛若黏在了上面。
小厮只见少爷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黑,最后铁青得吓人,猛地击案恨声道:“谢兰庭,你找死!”
兰庭和谢明茵的关系,自从上次在寿安堂外说过话,两个人莫名的就拉近了一些。
谢明茵其实有理由不来请安的,毕竟寿安堂离这边,比起信芳堂还要远。
但她还每天风雪不误来请安,连氏因此还挺感动的,兰庭起初也觉得,谢明茵是嘴硬心软。
这些日子相处的久了,她发现,谢明茵可能不是为了请安,而是宛华堂的点心。
寿安堂那边自然是有小厨房的,可做的都是谢老夫人的口味,并且还管束谢明茵不能吃太多。
是以,她宁可来宛华堂,忍受朱嬷嬷偏甜的点心,也不想在寿安堂一边讨好谢老夫人,一边吃着不合口味的饭菜,还要时不时被说一句吃得太多。
兰庭看她嘴巴就没有空闲过,问她:“你吃这么多,不怕胖吗?”
谢明茵“嗷呜”一口,咬下了一角的栗子糕:“每天走个来回,吃掉的那些点心早就消化没了,再说了,我可正长身体呢。”
连氏这个母亲做的……有点一言难尽。
谢明茵这口栗子糕还没吞进去,谢疏霖像是一阵风,怒发冲冠地冲过来,朝她吼道:“谢兰庭,你给我解释清楚,这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就将手里的东西,“砰”地一声重响,猛然拍在了兰庭眼前的桌子上。
“你是说这个?”兰庭不徐不疾,伸出白皙温润的手指,指尖点了点他拍在桌面上的信纸。
少女眉眼飞扬,神采焕发。
“你说呢,”谢疏霖气得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道:“不然还能是哪个?”
谢明茵好奇地探头一瞥,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信上没别的,只有两列大而清劲的墨字:
姑奶奶手书在此,竖子安敢窥伺!
然她这一笑,更是火上浇油。
这辈子还没人骂过谢疏霖是竖子,他下定决心,非要将脸面从谢兰庭这找补回来。
兰庭不慌不忙,定定地盯着他,翘唇冷冷一笑:“不如二哥先给我解释清楚,这信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还能是什么,”谢明茵坐在花梨木的椅子上,就着青碟吃着腌杨梅,幽幽地说:“担心长姐不识规矩,和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私相授受,对不对呀,二哥哥?”
谢疏霖正怒火中烧,又被她拆台,当即呵斥道:“你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兰庭讥诮道:“你自作聪明,还要怪别人骂你。”
谢疏霖定了定神,切齿道:“你今天耍我成功了,但你别以为你的阴谋就能得逞。”说完,他抓起桌子上的信封和纸张就离开了。
兰庭正要笑,就听谢明茵幽幽地问道:“但是,长姐你怎么会识字?”
第9章 疑窦
兰庭微微一笑,眸色清亮:“你问我怎么识字,还是问我什么来历?”
谢明茵注视着兰庭,看不出半点的慌张,反而饶有兴致的,似乎觉得她挺聪明的。
她半晌浅浅一笑,道:“长姐如此有恃无恐,我恐怕问不出真话。”
兰庭嘴角噙着一丝笑,淡淡的说:“我这十五年,总不该是白活的,只等着谢家来找我吧。”
谢明茵捏着手里的糕点,怔怔地看着她,是了,凭什么就说谢兰庭是为谢家而生的,在此之前,她的人生里,原本就与谢家毫不相干。
她听着窗户外头的风雪之声,慢慢的发起呆来,看见兰庭端起茶杯,手指修长但并不柔嫩,对于谢家来说,这都不算是谢家女儿的手,而她自己手里的栗子糕被压出了指痕。
另一边,谢疏霖转身就去云棠居找了谢如意,他一定要搞清楚,那天发生的一切,不然没法安生。
心里如同燃起了一把火,迫切的想要证实这个猜测,谢亦霖本来不想再提,那天简直是他的耻辱。
丢了脸不说,可能还被一个女子救了。
但是,只要最后能证明,谢兰庭居心叵测,父亲一定会大怒,继而将她赶出谢家去,如意肯定也会很高兴。
谢如意在谢疏霖眼前晃了晃手指,疑惑道:“二哥哥,从过来你就不说话,这是想什么呢?”
谢疏霖蓦然惊醒,晃了晃脑袋,对她说:“我只是在想,那天那个救了咱们的人会是谁?”
闻言,谢如意难得的愣了愣,蹙起黛眉摆了摆手,屏退了丫鬟,略有心虚地说:“二哥,咱们不是说好,不说这件事了吗,免得爹娘知道了担心。”
谢疏霖对她的变化毫无察觉,而是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今时不同往日,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提了也没关系,那些跟着咱们的下人,不都已经封好口了吗。”
谢姑母嫁到了另外的郡县的迟姓人家,从盛京去那里,中途需要经过一段山路。
那天突降大雨,谢如意很害怕,于是,为了快点到歇息的客栈,谢疏霖就不顾道路崎岖,让车夫从另一条路走。
没想到,遇上了一大帮的流民,不知道从哪翻山越岭,一路到了那附近的山里,其实可能已经不算是流民了,而是自结成群的匪徒,在此落草为寇,为虎作伥。
并且经验老到,先让老幼妇孺在路上装可怜,下着大雨,看上去更是狼狈不堪,挡在了路中间。
车夫说看起来很可疑,谢如意和谢疏霖还是执意让他们停了马车。
谢疏霖少年意气,信誓旦旦地说,停了马车,若是坏人也不怕,他手中有剑,这些个小喽啰不在话下。
他夸下海口,不顾劝阻,让人停下马车后,面对狂涌上来的流民匪徒,庆安侯府的家丁护卫怎么防得住,一时之间乱象丛生,谢疏霖只是个花架子,从前就因为母亲宠溺,并不肯太好生练武。
如今,自然是招架不住。
谢如意和丫鬟躲在马车里,谢疏霖和其他人在外面,大雨瓢泼,她真的害怕。
从小到大,最害怕的事情,不过是父亲和母亲生气,那一刻,面对那些贪婪的劫匪,她才知道,什么是绝望,恐惧混合着冰冷的雨水,让她坐立不安。
她捂着脸大哭不止:“二哥哥。”外面谢疏霖又急又怕,又惊又慌。
她不知道是谁听见了她的哀求,还是老天给予的好运,真的来人了。
谢疏霖满以为,自己要完了。
天降救兵,大雨中来了一行人马,大约有四五个。
“去开路。”他听见中间的人了一句话。
当时,他没有多想,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声音真的很像谢兰庭。
只是语调不同,那个声音里,夹杂着不同的口音。
最后那些人的确为他们解了围,而他们则趁乱逃脱,谢疏霖只记得最后一眼,那些人正在与流匪纠缠不休。
逃出生天后,等大雨停了,他们让人回去看看,下人回话说,已经都不见踪迹了。
当时谢疏霖还安慰谢如意,说:“没事的,可能人家已经得救了,大不了等找到他们,我们给他点钱就好了。”
谢疏霖也因此大受刺激,发觉自己从前都是绣花枕头,回来后变得奋进起来,兄妹两个约定了不要告诉爹娘。
这件事,他们都一样,半点不敢让母亲知道,若是从前,也就罢了。
可是在迟家时,突然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再让连氏知道,她唯一的儿子为了自己冒险,谢如意不敢想,母亲会是什么反应。
只因为谢老太太对她的为难,连氏这么多年就恨透了她,如果知道因为她,二哥陷入了险境,大概会恨死她吧。
他们在信里也没有说,自己的父母是谁,谢如意就懂了,要么是都死了,要么就是身份微贱。
谢疏霖原是很佩服那些人的武功,然而在这一刻,得知这个人极为可能是谢兰庭后,胸膛里满满的钦佩,都转化为了嫉妒,她只是一个看起来阴险狡诈的女人,爹娘都被她骗了不说,就连他也被涮了一顿。
当钦佩不已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女子,一种古怪的厌恶情绪,渐渐涌上来,令他莫名的不舒服起来。
女儿家,都应该像如意这样,知书达理,斯斯文文的。
“可是如意,”谢疏霖缓缓抬起头,眼神阴郁:“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人是谢兰庭呢。”
“不、不会吧,二哥哥你莫要开玩笑。”谢如意心中大震,脸色微白,怎么会是谢兰庭呢。
若是如此,她岂不是要对谢兰庭感恩戴德,不退位让贤都不成了。
很快,谢疏霖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定了心,只听他咬牙道:“他们一定是图谋不轨。”
要不然,怎么会一切都那么巧。
他们遇到麻烦,正好被谢兰庭一行人给救了,只不过那次他们走掉的快,谢兰庭没有机会接近他们。
现在索性直接登堂入室,谁知道真的假的,纵然是真的,这么多年在外面,又如何肯定,她还是个好人呢。
谢兰庭懂得剑术毋庸置疑,她又会识字读书,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疑点,又全然不见她有所遮掩,落到了谢家人的心里面,都成了迷雾和无解的问题。
谢如意看到谢疏霖的态度,微微松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谢兰庭究竟有没有认出来他们,如果认出来,她应该说出来才对,这样,没准他们就会对她好一些。
谢疏霖看妹妹颦眉不语,摇了摇她的手臂,说:“如意,你别对她心软,谁知道她是不是想要搞垮我们侯府的。”
“可是……”谢如意佯装犹疑不定,抬眸看到谢疏霖的神情后,最终微微点了下头:“好,我都听二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