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问: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有雨,要不要下到县城去过夜?小萱说:不要。
是的,不要。
这一路,他们运气非常好,风和日丽,路途通畅,山间丛林几乎没有受到一点旅途跋涉的苦。不考虑人为因素的话,简直太顺利了,就少了些什么。对小萱,尤其是。
每周一次,张总探班。欣喜,焦躁,纠结,失落,肉眼可见的情绪起伏,几乎是她这短短几年的人生中最激烈的波动,那张平静冷漠的小脸根本无法控制。短短几天的距离,分别后几乎是立刻就开始下一次的预期,心大概是满的,因此这一路,她特别投入、特别容易出神,像一只被反复打着兴奋剂的小白鼠,精力奇异般地旺盛。
一点一滴,空气,尘埃,都在体会,浸入下笔,出现前所未有的一种触感,切入皮肤,隐隐作痛。不得不说,苦难是最佳的创作源泉。她和顾辰在一起的三年,没有看到她的作品,天生的才华不知流去何处。等到那突然的背叛,刻骨铭心,心疼她不过一秒,钱方若就开始找她。这将是她人生的第一次井喷,可惜,人是找到了,整整一年,她却拒绝创作,小漫画的童趣只像揭开一个很小的盖子,完全没有释放。
她顽固地憋着,就是不动,筑起一层厚厚的壳。而现在,这层壳终于在破裂,清晰的声音,很疼,可是挡不住。
太过顺利的旅途,不够排解。她需要折磨,需要痛苦,需要再次落下来体验真实的世界。指望那个男人给她一点疼痛是不能够了,每次见面,温柔之极。平常侃侃而谈刹不住车的张总,来到高原之巅变得沉默寡言,脸上的笑从心窝里溢出来,弄吃的,背画板,看画画,哪怕她几个小时不抬头看一眼,他也一个字都舍不得说。没有千里迢迢赶来的饥渴,那种陪伴的感觉,别说小萱,连钱方若这个大男人都觉得安静,心软,窒息。
分别的时候,当着人面,也只是一个拥抱。不过,钱方若对此颇有微词,都是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什么没经历过,就这么抱一下,他那德行好像怀里不是那个油盐不进的丫头,倒是这辈子已经就此到头、别无所求的满足,让人不得不在心里问一句:他特么到底是有多幸福?
他一走,她就像打了鸡血。
如果能有雨,大雨浇一场,浇透,应该会冷静些。所以,下吧。
直到夕阳落尽,钱方若才转回身。篝火已经点了起来,周遭像扣了个锅底,什么都看不清了。走过去,火苗浇了油,噼噼啪啪正跳得高,季萱抱着膝坐得很近,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他走哪儿了?”钱方若问。
今天是周六,又到探班的日子。三个月,风雨无阻,有的时候地点太偏,周五晚上到不了,就是周六。钱方若不能算是个太食人间烟火的,不过也知道这么一步一随地坚持就算对十几二十岁的青春少年也算得虔诚了,更何况,是那么个忙到焦头烂额、差一点就人到中年的商人。
她没吭声,钱方若挨着坐下,见她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亮着,是定位。周六的晚上了,算起来,头一次,他晚了。
“没有信号吧?”
“嗯。”
“之前也没打个电话?”
“没。”
“他忙,可能临时有事儿。”
“明天我去镇上一趟。”
钱方若看了她一眼,手机屏幕又被捏亮了,山脚下的小镇两个小时的车程,为了个信号,够折腾的。可是不能不去,对这丫头,也是个过程。
“行,明儿我跟你去,吃饭吧。”
“嗯。”
野营是常态,晚饭不但热乎,而且丰盛。吃好休息好是旅途中最重要的,不然景物连颜色都不对。老张音信全无,可在吃饭这一点上钱方若丝毫不担心小萱会咽不下去,那丫头不但冷心肠,更是个硬骨头,这么多年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看着瘦弱,其实身体素质相当不错,肠胃也没有像他一样早早作出毛病。给她打鸡血可以,茶饭不思这种事,扯淡。
吃完饭,大家围着篝火聊天,兴致都不错,喝酒,三个词猜典故,乱七八糟的闲话。九点的时候起了风,各自回帐篷。钱方若又检查了一遍周围,回过来,看到他旁边的帐篷亮着灯。
影子映出来,女孩盘腿坐着,歪着头,发丝垂落,手中的炭笔在本子上刷刷地划着。她没有一天停下来,一样风雨无阻,年轻的笔,粗糙而狂妄的激情,那种急切像是到了最后一刻。
老张没有如期而至,只有两种可能,有事,她无法接收电话;或者,有事,也有了迟疑和打算。无论哪个,她都得去找信号,而无论哪个都没有让笔停下来,这很好。
钱方若笑笑,大概这丫头心理的准备远比他想得要充分。
……
雨下来了,不大,绵绵的,自然的动静在无遮无挡的野地里肆无忌惮,砸得帐篷噼里啪啦的像一场暴风雨。
旅行准备得很充分,抗风性能超强的帐篷,足以应付零下二三十度的睡袋,可在大自然的穿透力面前微不足道,瞬间就被潮湿的黑暗吞掉;身上不冷,却条件反射地觉得应该冷,瑟瑟的;脑袋被帽子闷着,鼻子里的呼吸冰凉,雨水砸着,人像被卷了一卷扔在野地里。
睡不着,也不想睡。雨声很好听,天翻地覆的,随时感觉下一秒就被冲走了。
季萱睁着眼睛,黑暗里什么也看不到,脑子里的画面就映了出来。早晨的时候手机还有信号,好像是看他去了机场,之后也没再注意。等到再打开,已经消失了。大若说前一天就把地点坐标发给了他,沿着路上来,绝不会错过。可是一整天都没到。
他其实是没准儿的,哪怕行程固定得像个钟摆,也要留着那点时间错点的惊喜。他喜欢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出现,她也就随他了。
翻身,裹紧睡袋。这一回,大若一反常态,很照顾他们在一起,甚至把自己的帐篷给他们住,也会和他聊天说笑。体恤之情,她知道,他也知道,足见其心可诛。
不过,帐篷再好也只是个帐篷,从来没想到做工程的人可以这么嫌弃野外。季萱看得出那家伙受不了,嫌冷,嫌脏,忍着不皱眉头各种收拾。她只管做她的事,眼角余光就是喜欢看他那副矫情到爆的憋屈样子。夜里抱着,揉搓他的脸,手感特别好。他没有野外的激情,绝不会在睡袋里做,可是会把衬衣扣子解开,贴着她,让她随意。
噗,季萱笑了。他不知道这个禁/欲又发骚的样子比脱光性感多了,让她第一次在黑暗中感觉到压抑不住的原始野性。于是,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轻轻抿了抿唇,黑暗中,他的味道还在……
这次,是去出差了么?还是忙?其实,也都好。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只记得有很长、很长的滴答声……
迷迷糊糊中,耳边的声音变了,是鸟儿,很近,偶尔一下,这里,那里,然后,慢慢地,变得多起来。应该是早晨了,想起那年在云南山中,鸟鸣随着晨曦瞬间爆发,好像早早地都在等,一场隆重的洗礼,惊为天人。高原的鸟没有那么多,但是鸣声清亮,划过天空,不睁眼都能感觉那湛蓝的清澈和高远。
窝在睡袋里,季萱深深吸了口气。露营就是这么舒服,一醒来就是新鲜的空气。慢慢睁开眼睛,手有点僵,伸出来,手机上满格的电,空白的信号,依然不知所踪。
这么点雨应该不是问题,一晚上,营地的夜灯没有熄,也没有等来他。
大若说,“没事儿,不用拦着他,慢慢儿的,就好了。”
这是已经慢慢地,好了么?
正出神,听到帐篷上有手指敲,是大若。季萱爬起来,脑袋钻出帐篷,“嗯?”
大若下巴往远处一点,“看。”
不远处的湖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雾,藏青色的山浮在起伏的云海中,活了一样,飘飘绕绕;风马旗像牵着的彩绳,似乎拽不住就要飘远;鸟儿穿梭着,云纱中忽隐忽现;虚无,真切,近在咫尺,天堂降落的一瞬间,人就这么入定了……
“这雾最多两个小时,上山么?”上去就是一天,去不了镇上了,钱方若有必要问清楚。
“上!”
……
凌海。
十月江南,最后一点暑热都已褪尽,秋高气爽,风景明媚。
从凌海设计院出来,岳绍辉站在路口等街灯。对面就是CNE,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遮着狭窄的老街,熙熙攘攘,都市的繁华总是伴随着拥挤和忙碌,习惯野外和海边的人,眼中泛着燥热。
为了长风项目的最后竞标,两个月前他回到了凌海。CNE 首个政府基建大项目,能被选中参与竞标已经是重大突破,结果并不重要。可是这对星野来说完全不够,第一次冲刺就要势在必得。可在标书上,面对王牌设计院,他却决定走稳妥路线,用这边的话来说叫“八股”设计。
岳绍辉坚决反对,这样的方案将CNE的优势完全抹去,平庸而毫无竞争力!星野却说CNE早已名声在外,拿到入场券不是进去show off,而要低下头来、弯下腰去,让老学究们知道我们会做他们的作业,会做好,会按时完成。
What the hell is that??于是,两个人争论,日夜不休。
在专业方面,这些年星野已经生疏,从来不会这样坚持,总是以他岳绍辉的决定为准。可这一次,这家伙顽固到极点!到最后一刻,所谓的让步是让岳绍辉带一队人马做一套方案,而另一套,由常年在体制内、出身国家科学院的南嘉树主持。
两套方案出炉,不存在什么激烈竞争,当看到嘉树的方案,岳绍辉就似乎明白了那句“做作业”是什么意思,正经的学院派,这作业完全做在格子里,却精益求精,教科书一般毫无瑕疵。稍作融合后,提交标书,并且由嘉树带队出征。原因很显然:只有嘉树才会说他们的语言。
公开招投,结果出来得很快,意料之中意料之外:CNE中标了,与凌海设计院共同承担主设计,设计与现场施工由南嘉树出任总工程师。
这是业界的一个大新闻,从此CNE就不再是一个挣扎生存的民营企业,而是官方御用EPC。可惜,消息传来的时候,星野昏迷不醒,而他,守在ICU外,完全的空洞……
秋天的阳光并不刺眼,可是绿灯亮起时,岳绍辉竟然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上二十八楼,电梯打开,正是午餐时候,整个楼层静悄悄的。走过去,旁边的办公室门开着,办公桌后的人握着笔,姿势一如既往地端正,笔却没有碰到纸。人瘦了很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可是,好好地活着。
岳绍辉不由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次,真的太险。
一个月前,一通来自高原医院的电话把岳绍辉半夜惊醒,连夜赶路,赶到时,已经进不去ICU,看不到那个昏迷不醒、生命垂危的人。
这几个月星野每到周末就会赶去四川、去西藏,开始很好,一点旅途辛苦和见到萱的欣喜相比只是添加的作料,让他更兴奋。后来,路越来越远,海拔越来越高,他几乎每次都会出现高原反应。
高反对于健康人来说只要应对恰当,并不特别也不可怕。可是,星野是每周经历一次,这种频率,让他几乎没有适应和恢复的时间,就像过山车,不停地上去,下来,反复地跳。
星野从不提,岳绍辉开始也没察觉,直到有一次顺路接他的飞机,发现人还在低烧,没出机场就在卫生间吐了。
这一次,海拔四千多米,没等到目的地,他就在加油站突然晕倒,幸好有人及时救助,给他吸氧才撑到了医院。
为了长风,连轴工作,日夜颠倒,这家伙本来就不强壮的身体抵抗力肯定下降,离开时已经有点感冒,按平常药都不需要吃,谁知到了高原直接导致他呼吸困难、呼吸道感染,加上一直没有停止的高原反应,引发了急性肺水肿。
更糟糕的是,他小时候得过急性呼吸功能不全,当时治愈并没有留下后遗症,可没想到极端条件下身体任何一点瑕疵都被再次引爆,拖到了几个小时的夺命线上。
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刻,他告诉医生通知兄弟。
生平第一次,岳绍辉见到了病危通知书的样子,星野没有亲人,早就立了委托书式的遗嘱,他是唯一授权的签字人,包括生命垂危时所有的决定,和是否继续让他活下去。当时是为了CNE,怕有意外发生,形式与保险并不觉得怎样,待到笔在手中,岳绍辉才明白这签字的分量。明知道一分一秒都是星野的生命,可他却突然害怕,看不清白纸黑字上写的是什么,哪里还谈得上决定,判断……
守在ICU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是学医的,想不出一个肺水肿为什么会抢救那么久。星野当然不会死,这个家伙命特别硬,他说他克死了所有亲人,加起来,他得活好几辈子才够本。而此时此刻,岳绍辉整个思维都被清空了,完全不存在理智和逻辑,只认定他说的就是真的,他是猫,九条命的猫。
大夫出来时,说了很多,岳绍辉到现在都还一字一句记在心里。来之前,他是决定要包机把星野接回凌海接受最好的治疗,可是后来改变了想法,高原医院的条件虽然相对差一些,但是医生专业素质也很强,治疗高反,他们的经验更丰富。
星野出了ICU,岳绍辉才想起跟公司和家人联系。而最后,握着手机,几个小时,一直在想该不该通知季萱。在星野生命垂危、神志消灭的最后一刻,给出的联系人是千里之外的兄弟,而不是近在咫尺他的萱。即便如此,岳绍辉知道他不应该替星野做这个决定,可是,医院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他的心悸很久不能平复,所以,还是发出了那个信息。
岳绍辉:季萱,星野出现高反,在高原医院抢救,目前已经脱离了危险,在休息。
季萱:你在么?
岳绍辉:我在。
季萱:多谢。
那天,守在病床边,岳绍辉盯着手机屏幕上这短短几行字,很久都没有动。心里的感觉就像看到钱方若那幅画,这女孩子的言语一样具有冲击力,很简单,让人猝不及防就开始又结束,可似乎又说了很多,很多……
岳绍辉不觉得自己能准确传达她的意思,所以,面对星野,选择隐瞒。
高反来势凶猛,治疗及时,恢复起来也很快,只是肺造成了永久性损伤,虽然不会太影响今后的生活,可星野他再也不能跳水、不能潜水、不能做任何高空运动,至于高原缺氧的地方,去就是搏命。
也许他们两个真的有默契,自从他醒来,就没有提过她一个字。
岳绍辉知道这是一件无法消失的事,追不上,又放不下。季萱不会回来,更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路。这女孩才华天生,性格孤傲,脾气古怪,所有这一切都造就了她的画笔。这次追随,星野的手机里满是作画的女孩,偶尔看到画布,哪怕只是一小部分,那种色彩和视角几乎就是变了个人,也或者,这才是离开顾辰和凌海后,她最真切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