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佳书一张接一张抽纸擦,从来没这么恨过防水睫毛膏的质量太好,直到眼睛都卸光,再没有晕染的可能,才借了3号小姐姐的口红补足气势。
头等舱有两个无成人陪同的小男孩儿在哭闹,四五岁的混血双胞胎,属于不太好哄的年纪,小姐姐焦头烂额,糖果也拿了,小饼干给了,玩具也都抱过来,半蹲得腿都麻了,俩小子还是没哭够。
大概双胞胎有心灵感应,一个不停另一个便也不肯示弱,哭声此起彼伏像是二重唱在客舱回荡。
时间一久,周边几个在休息的乘客神色也不耐烦起来。
宁佳书是来还3号东西的,走时却被那在哭的小孩奶声奶气唤住,“Wait,are you a high flier?”
回头,小正太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指着她胸前的飞行徽章,蔚蓝色的眼睛泪目眼巴巴盯着她。
宁佳书向来对这种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不是很有耐性,只是瞧着小姐姐写着救命的眼神投过来,想到刚刚擦了人家的口红,不好白用,才勉强定住脚步。
“YES。”
“I like the plane.”小孩更开心了,伸手就想去解安全带过来。
他的兄弟似乎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着小姐姐的手擦了鼻涕终于停了哭声,伸手要宁佳书抱抱。
宁佳书吓得倒退小半步。
她不喜欢小孩,家里的那个祖宗弟弟都没抱过,更别提别的,示意空乘按紧俩小孩不安分的手,蹲下来陪着说了两句话,又把飞行徽章取给他们玩,才总算脱了身。
一抬头,又瞧见对排座位的男人拿开报纸,在冲她笑。
男人五官极俊朗,眼角眉梢都是年轻人的飞扬,笑容不羁又放浪,带着一点儿痞气。
“培风?”
这一瞧,遇上飞机颠簸,宁佳书差点没蹲稳。
这张脸,正是几个月前,她刚刚在洛杉矶分手的男友,加州大的学生,小开季培风。
“你认错人了哦。”
男人隔着过道伸手,想把她扶起来。
那手指白皙袖长,养尊处优。
宁佳书没接,这并不是她前男友的手。
季培风是UCLA的篮球校队主力,代表学校出战NCAA连续几个赛季的首发控卫,前途无量的华裔球员,他的手指骨节还要更宽大,身板也偏运动系。
晒过洛杉矶的太阳,小麦色的皮肤也远比眼前的人更健康野性。
不过这世上,怎么会真有长相如此相似的人?
双胞胎?
宁佳书瞧着那几乎和前男友模子里刻出来的五官,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混血儿,扶着座位起身。
男人也不介意她的不领情,收回手又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留个联系方式也行。”
那笑容晃眼得几近勾引。
她可没听季培风说过他有兄弟。
那就做搭讪处理了。
“不好意思,根据公司规定,我不能向您透露联系方式。谢谢。”
她站稳,矜贵地微颔首后便不再说话,转身径直往前。
背影婀娜又帅气。
头等舱小姐姐被这一顿骚操作惊得五体投地。
宁佳书回到驾驶舱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整个客舱的旅客中,有亚洲面孔,也有高鼻阔眼的外国游客,有的开着阅读灯在看书,有的在盖着毯子休息,一对双胞胎埋头玩着徽章,讲得津津有味。
他们还不知道,几个小时前,自己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
往回走时,穿过微暗的通道,宁佳书不知怎地忽然生出一股豪情来。
这就是一个飞行员的责任与担当,排除万难,把他们送到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起落安妥,总有一天,她能比霍钦做得更好。
第5章
再回到机舱,霍钦在和向北讲费斯汀格法则。
那法则宁佳书在课堂上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老师举例说过一次,她记性好,几年过去了,还残留两分印象。
说的是主人公卡斯丁在起床时候因为手表意外摔坏而引发的一系列效应,由一点不愉快扩大到最后身边所有人都出了差错。
“…难以控制的只有百分之十,剩下的百分之九十,由你的反应来决定。如果总在纠结已经发生的误差,很难跟得上新涌出的问题,这对飞行员来说是致命的。”
显然,霍钦是在教导向北怎么跳过刚才的失误带来的障碍。
他可能适合当个大学教授,对待别人倒是好耐性。
宁佳书重新戴上耳麦,瞧着他背影落拓的肩线心想,要是大学那会儿听这样的声音每天在课堂上睡觉,睡着了一定很舒服。
霍钦讲话逻辑条理清晰,北方人的吐字字正腔圆,低沉好听。
向北果然镇定许多,伏在膝上的手不颤,面色也回转了。
低声谢他,霍钦却只轻点了下头,落在仪表上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抬起来。
“不谢。”
向北心中有些复杂,此刻,他感激霍钦,却也羡慕他的镇定自若。
论起来,他们的年纪实在差不了多少,他还在副驾苦苦熬资历,霍钦却早已经成为申航最年轻的机长,以后也即将是最年轻的机长教员。
虽然有传闻说他后台硬,可技术更硬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只要与他共事过的人都十分清楚。
他的情绪好似一台精密的仪器,状态稳固,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当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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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罗马时候,正是当地时间下午四点钟。
落地温度22度。
天气状况良好,霍钦的降落非常平稳。
离开上海还是阴雨连绵,十来个小时后便站在了意大利六月热情的阳光底下。
宁佳书是第一次降落在费尤米西诺机场,发动机关闭后,她搭着眼皮按flight time抄完几份飞行时间和油量,终于走出机舱,额头还在门口撞了一下。
“师妹很困吗?”走在后面的向北忍俊不禁。
出声的时候,恰逢霍钦回头,瞧见了宁佳书被机舱门弹回去的样子。
她觉是真的多。
从前学飞住西澳航校宿舍,每天早上买好早点至少在楼下等半个小时,才见她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下来。
宁佳书眼皮耷拉着,睫毛半垂像把小扇子,很有几分娇憨的味道。
向北觉得,这模样,和早上的明艳动人少了几分距离感。
想想十三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没有休息轮换,确实叫人疲惫。
只不过和宁佳书相反,向北是半点睡意也没有的。飞机平安落地,他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下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得等公司的处理结果出来。
落地手机一开机,霍钦的电话就没停过,都是高层打来,还有局方的调查电话。
宁佳书连上无线网络,微信消息也是一瞬间齐齐涌进,直接震动成了来电铃声。
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学同学都发消息来问了两句,好像一天之内这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了。
消息里有问机上具体情况的,有象征性安抚的,也有吓一跳真担心的。
宁佳书挑了两条回复,又去看群里的动态。
虽说并入了申航,但云航的同事们在新公司抱起小圈子,从前的飞行群并没有解散,消息还颇灵通,一天不到,就这事儿刷出了几千百条讨论。
聊天记录翻了十分之一,宁佳书才明白了这次事故有多严重。
她当时在飞机上,眼睛看着,只觉得飞机拉起来时还离A320有一段距离,事实上,她们起飞的瞬间,两架飞机最小的垂直距离仅有二十多米,翼尖距更短。
离相撞不到四五秒钟。
这么严重的跑道入侵事件,才发生就传遍了整个公司。
他们的航班还未落地,本起事故征候便已经作为全国午间新闻播送出去了。
宁佳书这会儿才一个激灵后怕起来,仔细回想自己在机上有没有犯错。
好在初步的调查结果看上去,是塔台的管制员遗忘飞机动态造成的指挥失误。
浦东机场大雨,对方A320落地后,频率便调到地面,而己方A330的频率在塔台,相互都不知道对方动态,他们当机立断加力起飞,勉强算是力挽狂澜,就算局方震怒清算,池鱼也应该殃及不到她这条小虾米。
宁佳书平日只窥屏从不发言,同事只以为她不玩儿微信群,因此八卦起她来很是肆无忌惮。
聊到北京时间晚上八点的时候,有人发了条消息问:“1381航班是霍钦的责任机长,佳书跟飞?”
很快有人答了他是。
那人又道:“他俩不是分手了吗?怎么还跟一起。”
这个惊天大料一爆,接下来的几分钟群便炸了。
“???”
“他们两个在一起过?”
那人又答,“我和佳书一期去西澳的,霍钦当年很喜欢她啊,拿到执照最先租飞机带佳书去其他城市玩。”
“不可能吧,怎么看都不像啊,霍钦怎么会喜欢佳书这类型?不太搭。”
……
就差没摆明说她是妖艳贱货了。
宁佳书摸了摸鼻子,这次算是明白了,几千条消息里有一半是八卦她和霍钦的,难怪她快落地时候一直忍不住哈欠呢。
点开那爆料男生的头像,面孔隐约有些印象,说过两句话,确实是当年学飞的同期生。
她边走边低头看手机,没注意到前面的人脚步停下来,向北落后了几步没来得及拉,眼睁睁看着宁佳书便一头撞了上去。
霍钦的身板实在很硬,撞得她鼻子生疼泪光直涌,强行才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控制住面部表情,弯腰去捡掉落的手机时候,霍钦已经先一步帮她捡了起来。
桌面就停在宁佳书点开的头像上。
照片里的男生剃掉两边鬓发,梳了个无刘海的铲青,戴上墨镜挑着下巴大笑,神似郑凯。
霍钦扫一眼,挂了电话,递过她的手机。
“你的新目标?”
他只轻描淡写问一句,听不出其他情绪。
宁佳书知道他是误会了,但这东西一解释会显得她很在意,因此只把手机一把抢过来,学他的腔调冷邦邦道,“是啊,比你帅吧?”
霍钦似是认真回想了半秒,然后嗤笑,“宁佳书,你挑人的眼光可真是越来越差了。”
宁佳书下意识要开口反驳,又忽然意识到,这样没风度的话,不是别人,居然真是从霍钦嘴巴里说出来的。
一瞬间,她把准备好的话悉数又咽了回去,唇角抿开拉成一条上扬的弧线,露出雪白的牙齿来,“我没觉得呀,你该不会是对我旧情难忘吧?”
她和人说话向来自带三分笑意,此刻故意拉开的菱唇更是漂亮,眼珠子叽里咕噜机灵地转了两圈,秋波便荡漾起来。
“不。”霍钦此刻答得飞快,像他按TOGA把飞机拉起来时候一样果决,“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坦荡顺遂的人生遇到宁佳书之后便波折起伏。
“宁佳书,遇到你我总是很倒霉。”
此话一出,宁佳书的笑意瞬间没了,她拉着飞行箱径直从他跟前穿过,沉下脸回刺。
“真巧,我也是。”
没有高冷到两分钟,向北在身后大喊一声,“师妹,出口在这边!”
宁佳书面无表情拖着箱子转了航向,快步再次在他之前上了扶梯,和机组成员回合了。
何西总觉姐妹情绪不对,回头看一眼远处的霍钦,压低声音问宁佳书,“学长批评你了?”
宁佳书斜睨她一眼,“就不能是我跟他吵架?”
“你一个副驾就别吹牛皮了,宁佳书。”何西穿高跟鞋追上她的脚步比平日困难,喘着息,“你还真别得罪他,再多的臭脾气也收收,霍钦出了名的认真,他不会无缘无故批评你。”
“再说,你要真不喜欢他用得着那么在意吗?”何西撇嘴,“他是机长,你是副驾,说你两句天经地义。”
“而且我觉得也得是他说你,你才听得进去……”
“打住!”宁佳书与她拉开一步与她强调,“你喜欢,以后别再拉上我了。”
十六七岁的宁佳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也曾心无旁骛幻想过一段缥缈的爱情。只是这样的光景,在后来便不得见了。
她现在讨厌那样愚蠢的,沉沦过的自己。
何西被她吓得错愕,“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用得着那么大反应吗?我跟你说句实话,其实我心里也早放弃了。”
霍钦再好,可终究和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和他在一处,只敢拼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他看,劣处缝缝补补,遮遮掩掩。
相恋的人若是性格门第差距甚远,迟早是要掰的。
何西这么些年始终观望没有费力迈出那一步,除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外,也因为她很好地认清了这一点。
第6章
航班落地后有24小时时间休息,宁佳书乘机组车回到酒店已经精疲力尽,连下午饭也没吃,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肉体囫囵卸了妆,一沾着枕头便睡得昏天暗地。
半梦半醒间,床头的铃声响个不停,她不耐烦摸了半天才把手机摸下来,闭着眼睛划开。
“喂——”
半晌没得到回应,半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串陌生数字,打头的号码001626。
来自美国洛杉矶。
“Hello?”
宁佳书在洛杉矶呆了三个多月改装训练刚回国,有认识的朋友给她打电话也正常。
她起初以为是信号不大好才听不见声音,喊了好几遍,手机贴近耳畔,却闻到了对方隔着话筒几乎微不可查的呼吸声。
北美正处大半夜,宁佳书有些疑惑谁会在这时候给自己打电话,可她实在太困了,脑子里像搅了一锅浆糊,等了十来秒钟还没听见答复,干脆又挂了电话重新睡过去。
这一次入睡,宁佳书恍惚做了一个梦。
记起了上一次恋爱说分手时候,季培风那张俊美又忧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