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不难——”
霍危楼容色微肃道:“此番黄金膏在京中暗流,若无她相助,只怕要再晚数月才可发觉其毒之害,到了那时,京城多半变作西南那般,实为国之大祸。”
建和帝不知在思量什么,始终迟疑着未应声,霍危楼有些殷切的看着建和帝,忍不住道:“舅舅,危楼自小到大,未求过您。”
建和帝拧着眉头,上上下下的打量霍危楼,“到底是哪般姑娘,把你的魂儿勾走了不成?”
霍危楼摊手,“舅舅不允,莫说是魂儿,我命都没了。”
建和帝一脸的匪夷所思,霍危楼撩袍又跪,“舅舅若是不应,那我今日便长跪不起了。”
建和帝被他气笑了,“到底也是外头威名赫赫的武昭侯,如此像话吗?”
霍危楼目光烈烈的望着他,“那舅舅应了?”
建和帝叹气,“你都耍赖了,朕还能如何?”
霍危楼面露少年人才有的意气喜色,长拜在地,“多谢舅舅,多谢陛下,陛下英明——”
建和帝笑骂着令他起身,又道:“虽是应你,却也不是单单下一道御令便可的,你先回去养伤,朕亦有差事令你谋策,待朕思量好了,自然不会叫你失望。”
霍危楼又连声谢恩,建和帝留他在御书房议事小半个时辰才将他赶回府去。
霍危楼一走,建和帝又令太医入内,太医道:“武昭侯的伤是真,微臣适才所言亦无夸张,西南一带多奇毒,武昭侯伤在心口,那毒极易入心脉脏腑之地,且微臣看他伤处略有凹陷,似去过血肉,当是受了不少苦楚。”
建和帝面上冷色稍淡,令御医退下之后,长叹了一口气,“你如何看?他是真是假?”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福全躬声道:“不论是真是假,都合了您的心意,侯爷虽是年轻,心性亦非凡俗,可他倘若是个知分寸的,便是一桩好事。”
建和帝疲惫的靠在御座上,“倘若朕再年轻十岁,便要折了他如今的声势,可朕只怕除他不尽,反逼出他反心,而朕把江山交给谁,才能压的住他呢?”
福全未敢接话,建和帝又默然良久,方才道:“去查一查那薄家姑娘的底细,越详尽越好,若真是个无根无靠的,便随了他。”
霍危楼走出宣武门黑漆漆的门洞,直等走到阳光明灿之地,方才回眸看了一眼身后巍峨城楼,他眼底闪过一片锐芒,轻嗤一声,快步上了马车。
武昭侯府府门大开,又恢复了往日生气,霍危楼一入府门,便见福公公在内相候,在他身后,站着霍轻鸿一家三口,见他回来,霍国公夫妇面色松快,霍轻鸿眼眶微红的望着他,想上前又有些迟疑。
他心口生出丝暖意,走到霍轻鸿跟前,用力拍了拍他后背,霍轻鸿猝不及防被他拍的一个踉跄,霍危楼摇头,“既是好了,这身板也该练练,弱不禁风,比女子还不如。”
霍轻鸿抓了抓脑袋,没敢说什么,霍危楼这才与霍城交代西南一行,自然照着能说的说,霍城听得唏嘘不已。
他令人送来符水给霍危楼洗尘去晦,一番折腾,一家人又在侯府用了午膳,方才回府了,霍轻鸿倒是没走,欲言又止的跟在霍危楼身边。
霍危楼先看了片刻公文,见他那模样忍不住扶额,“你是想说什么?”
霍轻鸿有些局促,“大哥……大哥此前说要给我在朝中寻个差事,可还算数?”
霍危楼扬眉,“你愿做正事了?”
霍轻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霍危楼略一沉吟,“可有想去的衙门?”
霍轻鸿眼珠儿转了转,“我想过的,六部要论资历,平日里诸事繁杂,又多苦累,我只怕不成,若说去军中,更不可能,倒是五寺九监轻松些,这其中,太常寺最为闲适……”
霍危楼以一种不愧是你的目光望着他,霍轻鸿小心翼翼的道:“大哥觉得如何?”
“尚可。”霍危楼点了点头,叫了福安进来吩咐。
福安见霍轻鸿比以往长进不少,亦颇为高兴,不多时要换药了,霍轻鸿还是不走,待看见霍危楼的伤,霍轻鸿眼眶又红了,霍危楼看的无奈,忍住未斥责他。
不多时,外头通报,薄若幽来了。
霍轻鸿眼底微亮,“幽幽来了?”
霍危楼正令人将伤药收起来,听闻此言不满的蹙眉,“你当改改称呼。”
霍轻鸿有些茫然,霍危楼便道:“该叫大嫂了。”
霍轻鸿骤然瞪大了眸子,霍危楼好整以暇的望着他,仿佛他早该如此。
很快,薄若幽从外走了进来,如今秋末初冬,她着一袭天青广袖长裙,明眸善睐,温婉毓秀,见他也在此,薄若幽并无意外,只福了福身,“世子也在。”
霍轻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此状倒是令薄若幽不明所以,她疑惑的看向霍危楼,霍危楼直管盯着霍轻鸿,霍轻鸿咬了咬牙,“大嫂——”
薄若幽更惊讶了,又有些窘迫,自也不会应声,霍危楼却觉满意,摆了摆手,“行了,去衙门的事不急,安排好了你自去便是,回府去吧。”
“哦。”霍轻鸿敢怒不敢言,也觉自己留下颇为扎眼,瞥了薄若幽一瞬,灰溜溜的走了。
薄若幽红着脸道:“侯爷怎能让世子那般喊我?”
霍危楼上前将她揽入怀中,“早晚要改口的,何况也无外人。”
薄若幽哭笑不得,又问:“侯爷入宫面圣可顺利?”
霍危楼牵唇,“顺利,我已向陛下求了赐婚,过几日便有旨意。”
此言他既提过,便当真会去做,薄若幽并不意外,只是想到赐婚一出,二人便当真要成婚了,心底还有些恍惚,她愣神之时,霍危楼将她抱起走至榻边落座。
她回过神时,人已坐在他膝头,她身量在女子之中已算挺秀,可在他怀中,仍显得小巧玲珑,他近来得了意趣,独处时总爱将她拢抱在怀中,她抗议几次无果,便也由着他了。
他在她面颊上亲了亲,“怎地了?如今后悔可来不及了。”
他语声温柔,眼底沁着笑,愈发有些丰神俊秀之意,薄若幽歪头想了想,“只是不知婚期会在何时?总觉的快了些。”
“快?还不够快,陛下心中存疑,变着法子的磋磨,否则,我还不想等这些繁文缛节。”
见薄若幽面露不赞同之色,霍危楼又改了口径,“当然既要了赐婚,总是要礼数周全才好,婚期要令钦天监看日子,按我的意思,年前最好。”
薄若幽有些不自在,到底不似他这般全无顾及的说这些,然而霍危楼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忍不住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薄若幽一愣,面上陡然飞上一抹霞色,挣扎着便要从他怀中退开,霍危楼忙抱住她不许她走,口中央道:“好好好,我再不说了,我忍,我忍得住。”
……
霍轻鸿出了侯府大门,又回头,一脸酸涩的望着侯府门庭,片刻丧气的上马车,本是想回府,可转念一想,又令马车往“百鸟园”去。
百鸟园在京城西南,乃是一处养着珍贵鸟禽的精致园林,园林的主人是已故献亲王之子,被封了南安郡王的赵越,而早前冯烨送他的雀鸟,便是从百鸟园之中讨来的。
五日之前,雀儿忽然精神恹恹,不碰食水,霍轻鸿到底是个软性儿,又得了鸟雀数日,便不忍看鸟雀饿死,心知多半病了,便派人去问冯烨寻个医鸟的大夫。
而后冯烨便登门,带着他往百鸟园去。
百鸟园中有专门给鸟雀珍禽们治病的匠人,赵越与霍轻鸿也算旧识,便令他将雀儿留在园中养几日,养好了再去取,霍轻鸿今日便是要去看雀儿养好了没有。
马车徐徐而行,到了百鸟园之时已经是日落西山,他贵为国公府世子,门房恭恭敬敬将他请了进去,又道今日郡王正在园中宴客,正可小聚。
霍轻鸿心中正烦闷,若是往日,这等贵公子们相聚一处纵酒享乐正合了他心意,可如今他改了性子,却懒得应酬,只一心带走鸟雀便好。
侍从将他请入偏厅落座,又去叫南安郡王,等候的片刻,霍轻鸿百无聊赖的出门看眼前的景致,如今已是深秋,可这园中却还是满目葱茏,也不知匠人们用了什么奇术,竟还有些春夏才可见的花草争奇斗艳。
忽然,霍轻鸿被远处一抹五彩微光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棵枝干虬结的百年桂树,如今桂花盛放,香气馥郁,黄蕊好似繁星簇拥枝头,远远望去也算盛景,可就在那桂树上,一抹斑斓的微光正摇摇晃晃。
霍轻鸿心中称奇,便沿着小径往那桂树之下走去,越走近,霍轻鸿越觉得不对劲,而当他走入伞盖般的翠荫之下,他终于看清了那抹斑斓微光来自何处。
横斜的树干上绑着一段丝线,丝线末端垂着一只羽毛五彩斑斓的雀儿。
雀儿的脖颈被丝线勒的入肉见血,早已僵冷的雀尸随风摇荡,树梢间隙落下的夕阳余晖投射在艳丽的鹊羽之上,漾出一片陆离的斓光。
只是一只死掉的雀儿,虽然与他的雀儿相似,可霍轻鸿辨的出不是,然而不知怎地,诡异的寒意还是从他背脊上冒了出来。
第150章 八宝妆04
霍轻鸿暗骂一声晦气转身便走, 待走出翠荫,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雀儿羽毛鲜艳夺目,依然在树荫和斑驳余晖间晃悠, 他心底陡然生出一丝恶寒,复又快步往偏厅去, 这园中鸟雀极多, 近前虽不见鸟笼, 却仍可听见远处叽叽喳喳的啾鸣之声,而那雀儿羽色艳丽,一看便不是凡品, 也不知赵越又耍什么把戏, 杀鸟取乐不成?
他又等了片刻,南安郡王赵越带着随从,提着个鸟笼走了过来, 他刚至而立之年,做了多年的富贵闲人, 如今体态有些发福, 见到霍轻鸿便笑着上前拉他。
“说是你到了,我让人直接请你去宴阁之中, 可他们却说你无意赴宴,好嘛, 那我亲自过来请你,你去是不去?”
霍轻鸿被拉的往前走了两步, 堪堪使力站住, “郡王,今日是当真不多留了。”
赵越回头,沾了酒气的眼睛狐疑的望着他, “为何?今日都是你相识的,你前些日子告病,咱们已经小半年未聚了。”
霍轻鸿只看着侍从手中笼子,“我就是来取青雀,晚上还有事,你知道的,我大哥回来了。”
提起霍危楼,南安郡王手上的劲儿便是一滞,他扯一扯唇,“哦对,侯爷回来了,也罢,改日叫上冯烨,咱们再聚,这两日冯烨跟着他父亲出城去了,也寻不到人。”
说着将笼子拿过,掀开外头罩帷,里头青雀果然睁着一双机灵眼,活泛的紧。
“喏,给你养活了,平日里你多逗弄,这鸟儿也通人性。”
霍轻鸿应声,接过鸟笼告辞离了百鸟园,上了马车,将鸟笼往身侧一放,引得雀儿啾鸣了两声,霍轻鸿忍不住弹了弹笼子,轻叹了口气。
连回绝应酬,都要借自家大哥之名,选个衙门,也要挑最轻省的,如今大哥还有心成婚了……
霍轻鸿提着笼子到自己跟前,哼道:“以后咱两过,唔,还有个白猫儿。”
笼子里的青雀瑟瑟抖了抖翅膀,没敢鸣出声。
日暮时分,林昭自衙门而归,刚走到林府门前,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府门之外,他眉眼一暗,正想令随从驾着马车去侧门,却已来不及了。
正挑起帘络四处张望的薄宜娴看到了他。
她情急的跳下马车来,殷切的将他马车拦住,“昭哥哥,我等你许久了,终于见到你了。”
林昭下马车,心底滋味难言,“有何事?”
薄宜娴心底咯噔一声,她等了多日,却始终未入林府半步,林昭更好似回避她一般,她在正门等,他便走侧门,她去了侧门,他又走正门。
薄宜娴眼底泛起一片泪光,“林伯母可是不愿原谅我和母亲?”
林昭侧了侧身,不去看她的眼睛,“我母亲还在养病,没时间想这些。”
薄宜娴上前一步,“那便请伯母给个机会,我和母亲登门致歉,婚期也不必提早了,一切都听林伯伯和林伯母的,你看可好?”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淡墨般的夜色笼罩下来,也将林昭的眸子映的凉凉的,他忽而问:“当年,薄家和林家,为何要给你我定亲?”
一股子寒意从薄宜娴脚底漫了上来,几乎来不及思考,她脱口便答:“因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与昭哥哥年纪相仿,父亲和林伯伯请人合算过我们的生辰八字,昭哥哥与我乃是天作良配,因如此,两家方才起了结亲的心思。”
林昭转眸看着薄宜娴,她因近日愁苦颇多,面庞略有清减,眉头拢着苦涩,泪眼迷蒙,无辜又凄然的望着他,任是谁,看到这样梨花带雨的姑娘都要心软,而她不闪不避的目光,更好似颇为坦荡无畏。
可林昭知道她在撒谎。
撒谎撒的毫不心虚,甚至有这般作态,林昭一时连她眼泪是真是假都分不清,他眼底最后一丝温文散去,“回府去吧。”
薄宜娴看出了林昭的失望,见他转身朝府门去,她心底忽然生出巨大的恐慌,仿佛林昭这一进门,便再也不会见她了,薄宜娴疾步追上前去,“昭哥哥,你都知道了对不对?”
林昭脚步微顿,薄宜娴越发肯定了心中猜测,“你知道了当年的事,你知道当年原本与你定亲的不是我,昭哥哥,你介怀此事?”
林昭没回头,薄宜娴眼泪簌簌的落,“你是怪我骗你?当年的确是三叔与父亲定下口头亲事在先,可后来他们出事,这中间不过一二年光景,那时候我们都还只是幼童,这样的话哪里能算数呢?后来二妹妹离京,大家都以为她再也不回来了,这才改了你我定亲,昭哥哥问我,我所言也无虚假之处,我只是不愿提及旁人罢了,我何错之有?”
林昭一时竟要被薄宜娴说服,可心底却总觉得不自在,窒闷惶然,仿佛做错的是他。
薄宜娴又道:“我与昭哥哥定亲数年,昭哥哥也知我心意,我们这十多年的情分,又怎是旁人可比?昭哥哥如今介怀此事,莫非是旁人说了什么?是……是二妹妹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