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点头,“是的,听说得有个三四日。”
“那她是被如何发现的?”
春桃想了想,“好像是一个小厮来林子里做什么,听见井里有动静,当时大家都知道傻姑不见了,以为她跑了,随后小厮叫了人,可这井口窄小,一般男子也下不去,于是只好放了绳子下去,让傻姑把自己绑住,然后其他人一起把她拉出来的。”
耳边轰然若雷声阵阵,一颗心更是跳的好似擂鼓,薄若幽望着黑幽幽的井口,忽然在心底生出了一个悚然的念头来,春桃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面色发白眸色惊悸,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怖之事,不由也害怕起来。
“姑娘,怎么了,奴婢说错话了吗?”
薄若幽没有回答,她摇了摇头,忽然缓缓转身,目光在四处搜寻起来,她确定井台四周必有痕迹,却又不知痕迹在何处,就这般漫无目的的看了几圈,忽然,她目光定在了井台东面的一颗梅树上。
梅林年头已久,梅树最细也有碗口粗,而井口这几颗梅树,不知是否靠着井近水的缘故,要比别处更粗壮些,而在东边这颗足有一人合抱粗细的梅树上,薄若幽发现了几道浅淡的痕迹,她眉头紧皱着上前,绕着梅树走了一圈。
梅树树皮成粗粝深棕色,裂纹道道,就在齐薄若幽腰高之地,却有几圈淡淡的被磋磨过的痕迹,而此痕迹不均,靠近井台一面浅背着井台一面深,薄若幽神色几变,再看向那井口之时,眼底略含忌惮,仿佛井下藏着什么吃人怪物一般。
微风带着井里的淤泥味儿飘了出来,梅树枝头被风撩动,簌簌飘下几瓣花瓣,花瓣晃晃悠悠没入井口,无声无息的往黑暗中坠去。
薄若幽忽然转身便走,春桃忙跟上去,“姑娘要去何处?”
薄若幽本是要往祠堂方向去的,可春桃这一问,她却又转了方向,竟是往前院而来。
薄若幽脚步疾快,春桃甚至要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姑娘,到底怎么了?”
薄若幽摇摇头没答话,周身温婉气韵一淡,竟有些凌然之势,春桃本就因为她温柔亲善才与她知无不言颇为亲近,见她此等神色,一时也被震骇住,当下不敢多言。
薄若幽到了郑文宴遇害的书房。
因是案发之处,门口有衙差守卫,见薄若幽前来,衙差并不拦阻,薄若幽便径直进了书房,她走到早先那处气窗之下,搬来凳子站了上去。
她个子不高,很难看清全貌,薄若幽目光一扫,看向了一旁的茶桌,她利落下地来,令春桃帮忙,将那茶桌拖了过来,又踩着椅子站上桌子,直看的春桃目瞪口呆。
站上桌子的薄若幽,终于看清了气窗的全貌。
薄若幽看了两眼便下了桌子,将桌椅放回原位,出了书房院门便往祠堂的方向去,她要去找霍危楼。
……
霍危楼离了前院往祠堂火场去,福公公跟在霍危楼身后,莫名觉得今日霍危楼心情不错,他凑上前一步道:“侯爷,二殿下的婚事要出岔子,您好像很高兴。”
霍危楼蹙眉,“何意?”
福公公叹了口气,“二殿下比您还小三岁,不但一早定了娃娃亲,去年还被圣上赐婚,此番案子了了,若无大变,三月就要成亲,老奴看您嘴上不说,心底其实颇为嫉妒。”
霍危楼:“……”
福公公叹了口气,语声放低了些咕哝道:“圣上想给您赐婚多回,次次被您挡掉,您也老大不小了,身边无一人,您都不知外面如何传您……”
霍危楼忍无可忍,脚下微顿,可还未转身福公公便开始打自己的嘴,“哎哟,瞧老奴这张嘴,就知道胡言乱语,侯爷为国为民,成婚算得了什么,要老奴说,世上也难有女子与侯爷相配。”
霍危楼横眉扫了福公公一眼,抬步继续往前走,福公公嘿嘿笑着跟上去,“老奴说几句玩笑话罢了,老奴觉得今日侯爷心境儿好,指不定啊,今日这案子咱也能一气儿破了。”
霍危楼挑眉,他心境好?他何时心境好了?
福公公照料霍危楼多年,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便道:“老奴适才刚进屋子的时候便瞧出来了,倒是薄姑娘似有些紧张,哎,都这么几日了,薄姑娘还是怕您。”
怕他?
霍危楼轻嗤一声,她可不怕他。
一瞬间,霍危楼又想起薄若幽说要报答他的模样,她竟觉的用心查案便是报答他了。
霍危楼心底失笑,若人人都似她这样想,那他何必在官场上施以雷霆手段,只向文武百官施恩便是了,当真是稚气天真的紧。
心底虽是如此想,可霍危楼自己都未发觉自己眉眼柔和了一分。
福公公又道:“说起来有些可惜,薄姑娘是女子,却打算做一辈子仵作,这般下去,嫁人都是个难题……”
仵作本就地位卑贱,且常与死人为伴,普通人家谁愿意娶这样的姑娘?
霍危楼的重点在前一句:“她何时说过要做一辈子仵作?”
福公公便道:“就在郑三爷出事的白日,老奴陪她去验二爷的尸体,路上随意问的,她说她不信佛不信道,既有仵作之术,便只信手中之刀,此案破了,往后还要继续做仵作的。”
霍危楼心底疑问又冒了出来。
他见过征战数十年的将领,见过为民谋福的好官,他们或忠肝义胆,或大公无私,可再如何大义凛然,亦有一己之所求,薄若幽一女子,聪慧灵秀,却选择了最艰难的行当,若无所求,便当真为圣贤了。
“可还说过别的?”
霍危楼又问了一句,福公公摇头,“那倒没有,老奴想着,过几日咱们便要去洛州了,便也不曾多问,只是有些替她发愁,她自己也不知想过没有。”
世道女子多艰,她若坚持做仵作,当真难寻个好夫君。
霍危楼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做声,而很快,祠堂到了。
积雪开化,祠堂火场四周已是一片泥泞,衙差并府中护卫小厮皆在忙碌,几个绣衣使在旁督察,见霍危楼来了,守在此地的绣衣使迎上来。
霍危楼问:“如何?”
绣衣使沉声道:“很慢,且很多木料被焚烧殆尽,其余书册丝绢更是化为烟尘,要找出线索来很是不易。”
霍危楼走得近了些,最外围的木梁等物已被搬开,此刻只看到几处焦黑断墙伫立着,忽然,霍危楼眉头微动,他看向原本正堂靠后的位置,“你们砸墙了?”
未塌尽的断墙定然是要砸掉的,可绣衣使道,“还没有,眼下还在清理杂物。”
霍危楼凤眸微狭,建造房舍之时,墙体之上的孔洞需要为木椽房梁预留好,可此时,那截墙体上的孔洞,明显比别处低矮了一分,霍危楼当即快步往那断墙处行去,到了跟前,虽然墙体已被烧的焦黑一片,却越发看的清楚,的确和别处不同。
墙体之下还有大堆的瓦砾木材未清理完,霍危楼道,“先清理此处,墙体之下似有塌陷,看看有无埋着什么。”
此宅邸已建成多年,祠堂选址更是重中之重,因此绝无可能无故塌陷,想到绣衣使曾推断祠堂内有暗室,霍危楼神色一时凝重起来。
贺成见状道:“此处清理出来只怕得要一天一夜,又有得等了。”
“或许不用等那么久。”
忽然响起的声音令霍危楼几人都转过身来,便见薄若幽快步而来,因跑的太急,呼吸都有些喘,她福了福身,“侯爷,大人,民女有发现。”
霍危楼凝眸,“有何发现?”
薄若幽吞咽了一下,这才道:“祠堂之下多半有暗室,不仅如此,暗室或许和府内早些年留下的暗渠相连,当年郑大小姐走失,傻姑瘸腿获救,都可能和这暗渠有关。”
贺成皱眉:“暗渠?好端端怎说到了暗渠之上?”
薄若幽唇角微抿,“因为……民女推测,谋害老夫人、郑二爷、以及郑三爷的凶手,如今就藏在那暗渠之中。”
凶手就藏在暗渠之中?!
事到如今,虽然疑点重重,可凶手身份却未确定,然而薄若幽却道出凶手藏身之地,此话从何说起?
霍危楼凝眸,福公公忍不住道:“薄姑娘,可有证据?”
薄若幽点头,“有证据,请随民女来,就在北面梅林之中。”
梅林昨夜才搜查过,分明毫无所获,可此刻,薄若幽却说梅林之中留有证据,霍危楼神色凝重,却并未质疑,先令绣衣使继续清理那塌陷之地,而后便跟着薄若幽往梅林去,他们此去乃是从祠堂直接去往梅林,所经之地,乃是一片松柏林立的小道,小道之外有一废弃草庐,梅林就在草庐以东。
薄若幽边走边道:“民女适才发现竹林以东的荷塘内有流水,流水之中,竟有凋谢的黄香梅花瓣,且数量不少,因此民女便觉奇怪,后来民女到了梅林,发觉梅林之中有一口枯井,枯井旁侧生有梅树,恰好花瓣能落入枯井之中。”
贺成道:“那口井昨夜查看过,且废弃多年……”
“大人所言不错,这多亏今日日头好。”
此刻已经日头西斜,四处积雪化了大半,走在松柏之下,其上甚至有雪水滴答而下。
“雪水开化,流入井中,以至于其下有了水流,水流带着花瓣流入荷塘,这才被民女发觉,民女得知府中曾有内湖,还是引了浣花溪之活水,引活水成湖,必定修建暗渠。”
霍危楼沉声道:“即便如此,如何断言暗渠之下藏着凶手?”
薄若幽道:“因为傻姑,傻姑身份低微,本是局外之人,昨夜却出现在凶手出现过的地方,且还是在梅林和竹林相交之地,民女适才得知,傻姑两年前曾偶然落入梅林井中,在井下滞留三四日后才被救上来。民女查看过她腿上伤势,虽已愈合,可当初她的腿不仅骨头折断,更见了血,她人本就呆傻瘦弱,那般境况之下在井下三四日还可呼救,实在诡异。”
顿了顿,薄若幽道:“民女以为,这是因为井下有人帮她的缘故。”
寻常体弱女子掉入井中,莫说受了伤,便是未曾受伤,生生饿三四日也难活命,可傻姑受着伤还挺过去三四日,唯一的解释,井下有人给她食物,甚至帮她治伤过。
薄若幽此言令贺成不寒而栗,“你的意思是……这侯府地底下藏着暗渠,暗渠内藏着一个……一个不见天日之人,便是此人害了老夫人和郑家兄弟?”
薄若幽并无迟疑,“是,傻姑虽是呆傻,可她只是反应极慢而已,得此人相救,傻姑便生了报恩之心,后来,多半是在傻姑相助之下,此人才得以从暗渠内出来。”
贺成听的毛骨悚然,傻姑落入井中是两年之前的事,这安庆侯府看着荣华贵胄,可这楼阁连绵的府邸地下,竟然住着一个人?
此人到底是人是鬼?
见贺成此神色,薄若幽道:“此念的确难以置信,民女本来不曾往这上面想,可傻姑落井之后受重伤,却好端端活了下来,而玉嬷嬷为了掩藏证据,竟然放火烧了祠堂,且祠堂之中亦有塌陷,便令民女想到了这般可能。”
福公公道:“若当真有人藏于侯府地下,此人是谁?”
此时,一行人已走到了梅林之外,福公公的问题令薄若幽脚步微顿,她迟疑一瞬道:“应当是一个,被侯府藏起来,不能令她得见天日之人。”
福公公和贺成面露不解,霍危楼看着薄若幽,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侯府当初不仅假报了郑云霓之生辰,还瞒了更重要之事?”
薄若幽立时颔首,“大夫人对傻姑颇为怜爱,起初民女想不明白,为何不是别人,而是傻姑,可今日联想到侯府为了保全大小姐与二殿下的婚事大费周折,民女便想,或许,府内想要隐瞒的,并非是大小姐出生之日不吉而已。”
“郑四爷刚归府那夜曾有一句话,‘双生子本就不吉,若还出生在阴年阴时,便当真阴胎祸世了’,大小姐生辰已是不吉,可若大夫人诞下的还是双生女儿,老夫人便一定明白侯府与二殿下婚事不保,这才做了留一藏一的决定,也因为如此,大夫人疯魔才合情合理。而她怜爱的傻姑,与郑大小姐眉眼有几分相似,她做给女儿的香囊,亦是一模一样。”
“双生女儿……”贺成眼瞳轻颤,“这……若是如此,那侯府便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了!”
福公公也有些意外,可他却没贺成那般惊讶到不能自己:“为了保全荣华富贵,越是百年根基的世家,越是能不择手段,如此解释,便能一切都能说通了。”
贺成皱眉道:“可傻姑丑陋,且你也说,只是和大小姐眉眼相似……”
薄若幽迟疑一瞬,“这一点民女也未想通,只是民女想着,井下必有异状,若能下去查探一二,找到凶手藏身之地,再抓到凶手,便能明白缘故了。”
众人此时已行至井口,霍危楼先命绣衣使带人来,而后道:“还有何处留有证据?”
薄若幽忙走向井口东边的梅树,“此处有绳索绑缚之后留下的痕迹,傻姑当初是被人用绳索拉上来的,民女猜她因为如此才学会了此法,后来救下面那人出来,便也用了这法子,凶手害郑二爷之时,以绳索从邀月阁上坠下,亦是此法。”
“另外民女适才还去了郑三爷遇害之地的书房,那气窗口的确很小,可民女想着,凶手或许极是纤瘦也能从窗口攀入。”
见薄若幽不声不响做了这般多事,福公公面露赞叹,“薄姑娘,你当真心细如发,竟能发现这些,许多旁枝末节看起来毫不相干,谁知道串联起来,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薄若幽看了一眼霍危楼垂眸道:“只是推测,只望不曾猜错。”
绣衣使很快带着绳索等器具到了井口,然而这井口只有水桶般大小,放入水桶尚可,这些绣衣使们各个身宽体长,根本难以下去,薄若幽迟疑一瞬道:“侯爷,不若叫来早前那身形矮小之护卫,再加上民女,便可下去探看。”
薄若幽身形纤瘦,自可下去,只是她也不敢托大,这才建议叫那名为赵武的护卫来,赵武曾因为身形矮小且擅长功夫而被怀疑,后被证明与凶案无关之后便再未见过,如今这井口寻常成年男子难下,他却正可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