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身经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年的事了。”
所有人都震惊的无法言语,就在这时,一直跌坐在地的郑云霓,却不知从何处生来的力气,竟忽而爬起来,一把拔下发髻上的发簪向薄若幽扑来——
变故突生,无人能想到郑云霓竟然当着众人便敢暴起伤人,薄若幽站的并不远,众人亦皆被薄若幽适才几句话震骇住,包括距离郑云霓最近的郑文安,都没能阻止郑云霓。
只有薄若幽自己面色一变,忙往后退去,可郑云霓忽然疯了一般扑来,薄若幽脚下被枯枝一绊,几乎就要躲避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挡在了她眼前——
霍危楼一把捏住郑云霓的手腕,只听见咔嚓一声碎响,又将她往后一掼,下一刻郑云霓便痛苦的跌倒在地,她身体卷缩在一起,瞬间冷汗溢了满脸。
发簪脱手,墨发亦随风而舞,郑云霓缓了缓,抬起头来时满面癫狂,她疼的龇牙咧嘴,却仍然一字一句的对薄若幽道:“你住嘴……我不是……我才不是被藏起来的那个……”
霍危楼转身看着薄若幽,只见薄若幽定了定神,并未被吓住,霍危楼便问,“你如何知道她是当年被藏起来的那个?”
薄若幽又被霍危楼救了一次,看着他的眼神便带着三分感激,闻言道:“真正的郑大小姐,四岁时便灵气逼人,琴棋书画天赋极高,可六岁之时得了癔症,却连话都不会说了,民女起初听闻,只觉病痛害人,可后来得知,她之所以患了癔症,乃是那年冬日,走丢了一夜。”
“侯府虽大,可当时大小姐走失,安庆侯自当倾力搜寻,饶是如此,却仍然毫无所获,当年不知为何,如今知道了侯府地下有暗渠,自然想得通了。”
霍危楼皱眉,“她进了暗渠?是从那口井进去的?可井口不浅,又是如何出来?”
薄若幽有些慎重的道:“民女本是不解,可后来有一处荷塘被填平了,民女猜,当年那荷塘山石之下通着暗渠,寻常瞧不出什么,可刚好被真的大小姐发现了,她进了暗渠,遇到了被藏起来的另一位小姐,被藏起来的人将真的大小姐关在里面,自己走了出来。”
薄若幽看向郑云霓,“所以刚出来的她不会说话不会认人,好似患了癔症一般,想来被养在地下,也无人教过她说话,而怕光,喜欢钻进柜子里,这些亦是因为她有意识起,便是生活在黑暗之中,她习惯了黑暗,自然畏怕光亮。”
周围不时响起倒吸凉气之声,霍危楼听着薄若幽此言,眸色晦暗不明,郑文安和郑文容两兄弟本是不敢置信,可不知是否想起了当年种种,一时也陷入了震惊犹疑之中。
而郑云霓听着薄若幽此言,神情似哭非笑,眼神诡异神经,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疯癫,“当真好会猜啊,可是……你有何证据呢?”
薄若幽只看着霍危楼,“侯爷,我们去到那地下暗室之时,发现了字迹和凶手十分相似的诗稿,那是一首前朝七言诗作,且字迹侯爷也看过,不说如何上乘,却也是有模有样,他们连说话都不给被藏起来的孩子教,又如何会教她诗词写字呢?”
霍危楼道:“除非是真正的大小姐被换了进去,因她四岁开蒙,天赋极高。”
郑云霓却忽而冷笑开来,“这算什么证据?我便是郑云霓,什么暗渠暗室,我通通不知,下月我便要与二殿下大婚,你们怎敢如此待我?”
福公公在旁震惊半晌未曾得说话之机,此刻哼笑道:“大小姐……啊不,假的大小姐,你们府上只凭一个假报生辰便是欺君之罪,何况您还是个假的,您还想嫁给二殿下,可真是在做春秋大梦呢……”
郑云霓一听此言,神色更是疯狂,可就在此时,正对着火场而站的贺成,惊呼一声指向了火场之中,“侯爷,救到人了——”
众人齐齐回身望去,只见火光烟尘里,适才两个潜入火场的绣衣使,各自抱着一人从林中急掠而出,走在前的绣衣使最先出来,他怀中抱着整个后背衣裳都被烧焦的大夫人,而落后的绣衣使怀中,则抱着一个着寻常袄裙的疤脸女子。
她生的枯瘦如柴,面庞不自然的显白,左脸上的疤痕成紫黑之色,乍看之下与傻姑几乎一模一样,可当夜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将那左脸挡住,众人一眼便能看出,她与郑云霓才是连骨相都有八分相似——
看着这个连害三人的亲姐妹竟被救出来,郑云霓本就疯狂的脸上更生出了诡异而恼恨的笑意,她桀桀而笑,一双眸子,一错不错的盯着女子面上的疤。
薄若幽心底咯噔一下,“你后来是否回过暗室?她脸上的疤,是你烧的?!”
第27章 一寸金27
郑云霓面上古怪笑意不减, 眼尾一挑,竟有些挑衅的看向薄若幽,虽是不言语, 可期间意味已是分明,薄若幽眸色微冷, “你起初怕光怕火, 可很快发现这才是常人过的日子, 于是你开始害怕,害怕他们发现你是假的,所以你又回暗室毁了她的脸。”
微微一顿, 那日管事所言尽数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薄若幽道:“你以灯油引火,只是为了练手,想看看用灯油引火, 能否烧死人,所以你父亲后来问你为何在自己屋内点火, 你便问他那火能不能烧死人——”
那日管事答话, 霍危楼和福公公他们都听着,彼时只觉得了癔症的郑云霓行事无状, 此刻才反应过来其一言一行皆存恶意。
郑云霓听着薄若幽所言,只捂着受伤的手腕怪笑, 仿佛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一旁郑文安此刻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看看郑云霓, 再看看被绣衣使救出的女子,语声艰涩至极,“云霓……薄姑娘所言, 到底是真是假?”
郑云霓听着这话,眼眶忽而红了,她看着郑文安,面上恨怒与嘲弄交加,“是真是假……五叔,你不若问问你自己,问问祖母,问问父亲好了……”
郑文安面色几变,这时,刚被绣衣使救出来的大夫人却呛咳几声,一下子醒了过来,她挣扎着要下地,绣衣使便将她放了下来,然而她哪里站得住,当即跌倒在地。
她华丽的外裳此刻一片灰污,后背处更是被烧的焦黑褴褛,依稀可见被烧伤的血色,而那双本柔弱无骨的手,此刻亦被烧的满是血泡,可她仿佛察觉不出痛似的,目光慌乱四扫,一眼看到了后面出来的,被绣衣使抱着的真正的郑云霓。
真正的郑云霓和被烧伤的大夫人不同,她只有脸上落了黑灰污渍,身上衣袍除了被火星燎出许多破口之外,并无别的伤处,而她刚出了火林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绣衣使松手之时,她亦整个人咳的跌在地上。
大夫人就这般一路朝她爬去,而后小心翼翼的想去拉她的手。
然而她一阵瑟缩,急忙往后退了些,若非身后火势熏天,她只怕要转身再逃入林中,而目光扫见此处竟有这般多人,她颇不适应的缩起了肩膀,而就在她看到郑文容的刹那,目光有些微的停滞,可下一瞬,她眼底浮起了浓重的戒备,整个人亦紧绷起来,她下颌含着,双眸含着冷厉,从落在脸上的墨发缝隙之中瞪着众人,这个角度令她那双眸子眼白比瞳仁更多,越发显得阴冷骇人。
大夫人忽然哭了起来,她患有疯病总是习惯性的笑,此刻虽是在哭,可声音嘶哑,听起来难分哭笑,唯有站在她侧面的人,能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脸上落下来,她殷殷的望着郑云霓,唇角几动,分明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神色一时凄楚,又一时茫然,仿佛前一刻悲痛欲绝,后一刻却连自己为何哭都忘了。
“侯爷,属下们找到她们的时候,大夫人正抱着她躲在林中一块刻有碑文的石碑之后,因护着她,大夫人才被烧伤。”
霍危楼看着地上这母女三人,眼底生出了几丝微澜来,“请大夫。”
贺成忙令衙差去请大夫,回过头来时,便见霍危楼的目光落在那真正的郑云霓身上。
她显然对众人满心戒备,却又神色狠厉,且她缓缓的往后动作,仿佛下一刻真的打算宁愿回火场之中亦不愿获救,霍危楼看了两个绣衣使一眼,那二人靠近她几步,将她唯一的退路也堵死了,到了此时,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逃了。
可她面上除了厉色,仍不见半分畏怕。
贺成叹了口气,“她……她还认人吗?能说话吗?”
薄若幽道:“认得,民女猜她第一次出暗渠许是两年之前,这两年之间,想来多番出来在府内走动,说话……只怕有些困难。”
一个六岁的孩子,被关在地下暗室之中快十年,即便不曾发疯,也不可能若寻常十六岁之人那般说话思考,而看她模样,只怕神智之上亦异于常人。
贺成看了一眼霍危楼,“那侯爷,是否直接带走?她这般样子,只怕审也难审。”
霍危楼眉心微蹙正要说话,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他回头一看,却竟然看到傻姑眼睛通红的站在不远处,她欲往此处来,却被绣衣使拦下,此刻泪眼朦胧。
霍危楼道:“放她进来。”
傻姑平日里最是怕人,可到了此刻,竟也生出些孤勇之气来,她缩着肩背,神情仍是怯懦,可一见绣衣使放行,便笔直的朝着真正的郑云霓而去,而真正的郑云霓在看到傻姑的那一刹那,面上仿佛冰冻住了的狠厉之色也微微一滞。
傻姑跑到她身边,刚蹲下来,便颤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块压碎后只剩半块的栗子糕,小心翼翼的朝真的郑云霓递了过去。
她犹豫一瞬,抬手接过,竟就在这般插翅难逃的情景之下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火光映的半边天穹血红,这样两个同样消瘦,亦同样面有疤痕的小姑娘,仿佛真正的双生姐妹一般靠的极近,待吃完了栗子糕,真的郑云霓缩着身子,仍然戒备的望着众人,而傻姑则转身,一脸无措惊惶的模样。
她们仿佛不知害人性命会有何结局,只觉眼前阵势太大颇为骇人,霍危楼皱了皱眉,“将她二人带走。”
绣衣使上前拿人,瞬间,真正的郑云霓好似闻到了危险意味的小兽一般,娇小枯瘦的身量竟一下子从地上暴起,转身便要逃开,拿人的绣衣使见她瘦小,未曾料想到她如此敏捷,竟愣了一瞬才扑上去,而她被火场所阻,很快,一个绣衣使以掌代拳落在她肩膀,沉重的一击令她身形一垮,又一个擒拿将她手臂反剪身后。
此般疼得她龇牙,面上狠厉更甚,一双眸子瞪着周围众人,像要随时扑上来咬人一般,瘦弱的身躯奋力挣扎,竟令绣衣使费了点功夫才令其动弹不得。
傻姑慌了神,又惊又怕的起身,却不敢近前,只无措的站在一边无声无息流眼泪,大夫人亦挣扎起身,她看看傻姑,再看看真的郑云霓,仿佛诧异怎多了一个带伤疤的女儿,可犹豫一瞬,还是上前拦阻,郑文容忙不迭上前将大夫人拉住,“大嫂……她……她害了许多人命的……”
郑文容还沉浸在眼前此人才是郑云霓的惊骇之中,望着这张丑陋的脸,再想到十年前他如何教郑云霓写字作画,心底一时悲痛难当,唇角几动,却不知该对她说何种言语,而大夫人挣扎越发剧烈,口中哭声越大,令人看着也生出动容来。
“哈——”
就在此时,跌在地上的郑云霓忽然短促而尖利的笑了一声,仿佛看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她定定的望着大夫人的背影,双眸映着火光,莹润似含血泪。
霍危楼蹙眉,“将她一并带走。”
郑云霓神色一变,厉声道:“凭什么?我就算要害人,可她死了吗?!她活的好好的,是她害了三天人命,与我何干……”
贺成忍不住道:“你纵火害人未遂,还差点连累你母亲,凭这般,便可捉拿你。当年你还将真正的大小姐关了起来,还伤了她的脸,这些皆是罪责——”
郑云霓夸张的尖笑起来,她忽然抬手指着郑文安,“那他呢?他没有罪吗?死掉的二叔三叔呢?还有祖母!他们没有罪吗!我……我本不必做这些……是谁让我变成这样?!”
眼泪喷涌而出,仿佛到了此刻,才是她真正的恸哭,“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错了,祖母本可以不要和二殿下的婚事,他们……他们也本可以不让祖母和父亲藏一个留一个……可他们没有……没有人为我说过话……”
“只因为我是小的那个,我便该被送到那暗无天日之地去吗?!”
郑云霓眼泪落如珠串,唇角却扯出凄厉的笑意来,她忽然看向真正的郑云霓,“我和她本是双生姐妹,可凭什么我一辈子见不得光,而她金尊玉贵,荣华半生?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所以才让她进了暗渠,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出错了,她和我生的一模一样,可她绫罗加身,她才是真正人的样子,而我……我只是个怪物……”
郑云霓忽而笑不出了,仿佛想到了那遥远的黑暗记忆,她眉眼之间尽是愤恨和凄楚,有了此种神情,她和真正的郑云霓,倒是越发像了姐妹。
她扯着唇角,语声忽而一冷,“你们把我变成怪物,就不要怪怪物无情,我……我只是想活的像个人的样子,我就算换了她又如何?”
“她过了安逸富足的六年,也该轮到我了……”
郑云霓以一种痴怔而癫狂的神情看着真的郑云霓,“我……起初没想过将她永远留在地下,可是……可是有人疼爱的感觉太好了,能看到光的日子太好了。”郑云霓放开受伤的手腕,抬手扬至眉间,双眸微眯,仿佛在遮挡不存在的阳光一般。
“我不想回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既然一定要留一个在地下,那为什么不能是她?!”她忽的放下手来,面色嘲弄而冷酷,“可笑的是,这些自诩宠爱她的人,竟也分不出来谁才是真的她,她也不过是替侯府谋求荣华富贵的器物罢了……”
说至此,郑云霓忽然神色讽刺的看向了大夫人,“就连我的母亲,她都分不出来,她将我当做原来那个,对我疼惜万分,虽是疯了,却还是知道我丢了一夜,她……她不仅认不出来,甚至……”似想到了什么可笑之事一般,郑云霓忽然又古怪的笑了起来,“甚至,连她跟着我回到暗渠,看到我放火之时,都不知被烧着的那个才是原来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