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薄若幽又道:“暗室之内证物已被搜罗上来,可惜另外几间屋子被毁了,否则还能找出更多证物,不过如今事实已得证实,想来玉嬷嬷也不敢再隐瞒。”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前院,贺成令衙差寻来验卷笔墨,薄若幽便在前院厢房之中写起验状来,刚写了没几个字,一个绣衣使忽然而至,“薄姑娘,侯爷请您去一趟。”
薄若幽微愣,贺成闻言也以为出了事,“可是案子还有何疏漏?”
绣衣使凝眸道,“这个属下不知,侯爷只说要见薄姑娘。”
贺成赶忙将薄若幽手中毛笔抽走,“不写了不写了,走走走,去见侯爷——”
虽是没说要见贺成,可贺成也不敢大意,还是一道跟了来,待到了客院,果然,他只有在外面院子里等着的份。
福公公笑呵呵的带薄若幽进门,“明日我们便要走了,薄姑娘何时回青山县去?”
薄若幽便道:“也就明后日了,贺大人若无吩咐,民女也要早些回去的。”
福公公点点头,二人便进了书房。
薄若幽福了福身,“拜见侯爷。”
霍危楼还是那一袭黑袍,坐在书案之后,神色晦暗不明的,他打量着薄若幽,忽而问道:“打算明后日便回去?”
薄若幽点头,“是,义父还在病中,要人照看。”
听得此言,霍危楼神色一时微暗,他凤眸半狭的睨着薄若幽,仿佛在迟疑什么,福公公见他这模样颇为狐疑,然而下一刻霍危楼道:“可想过去别处做仵作?”
薄若幽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来,霍危楼贵为武昭侯,虽是统摄提刑司,可由他经手的案子皆非寻常命案,他此一问,却不知是何打算。
薄若幽心底百转千回,末了,还是垂了眸子,“暂且……还无这般打算。”
福公公顿时睁大了眸子。
霍危楼那一言,虽是在问她,可期间意味已是明显,若换了常人,只恨不得为武昭侯效犬马之劳了,可这小薄姑娘却开口便是回绝之语。
福公公心惊胆战的看了一眼霍危楼,果然,霍侯爷的眸色已有些沉暗。
福公公替薄若幽捏了一把汗,轻咳一声道,“薄——”
“罢了。”霍危楼忽而开口,又问,“前次本侯所言,案子得破可有所求,你可想好了?”
薄若幽摇了摇头,“民女无所求。”
霍危楼看着薄若幽,眉头微蹙,他所见之人,皆有私欲,知道了人之欲求,便如同捏准了蛇之七寸,可薄若幽却令他有些看不透。要知道今日别后,她便再难有此机会了。
“罢了,退下吧。”
霍危楼语声平淡无波,只有福公公听得出来他有些薄怒。
薄若幽心底松了口气,连忙福身,“民女告退。”
她转身而走,脚步还有快,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霍危楼忍不住挑了挑眉头。
薄若幽走出门,身后那道迫人的视线才被阻隔在外了,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她虽不怕霍危楼,可适才在那书房之中,终究有些紧张喘不过气来。
霍危楼那一问,多半是有何差事令她去办,可她虽是身若浮萍,却还有义父要照料,自然,也不可能去别处做仵作。
然而她心底竟有一丝莫名的新奇。
是哪般差事,能让武昭侯对她一小小仵作开口?
此念一闪而过便被薄若幽按下,她幼时有些坎坷,随着义父义母长大,性子颇为淡泊,若欲逐名逐利,贺成身为青州知府对她颇为赏识,她早可利用一二,然而到底志不在此。
见她出来,贺成立刻上前问道:“小薄,侯爷说什么了?”
薄若幽摇头,“侯爷问民女,要不要什么奖赏。”
贺成眼底一亮,“你如何说的?”
薄若幽苦笑一下,“民女不过做些分内事,不敢要什么赏赐。”
贺成眼底的兴奋顿时偃旗息鼓,“你……你怎就不开窍啊,这可是武昭侯,他一开口,你可知道,他能许给你多大的好处吗?”
薄若幽歪头想了一瞬,“莫非能让民女也做皇妃吗?”
贺成知道薄若幽在打趣,无奈叹气,见霍危楼并无见他之意,这才随她朝外走,然而刚出院门,一个府内小厮朝他二人行来,贺成以为是来寻他,便问:“怎么了?可是前院出了岔子?”
那小厮却摇头,转而看向薄若幽,“薄姑娘,府门外有人找你。”
贺成听着都有些惊讶,薄若幽次次办完案子就回青山县,在青州城内,只怕就认得府衙众人了,这时,那小厮又道:“是个瘸子。”
这话一落,薄若幽神色微变,“义父来了。”
贺成一惊,“啊?你义父不是重病吗……”
薄若幽有些着急,“不知因何来此,大人,民女先去见义父。”
贺成急忙摆了摆手,又交代那小厮对薄若幽之义父不可怠慢,这才看着她快步离去了。
薄若幽在侯府门房的茶房里见到了程蕴之。
年近半百的程蕴之一袭粗布素袍,鬓发斑白,因是久病,神色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苍老一分,再加上他拄着拐杖,整个人就更显得有些落魄,还是听说他是薄若幽的义父,方才被迎进了茶房之中相候。
一见到程蕴之薄若幽便面带担忧,“义父怎么来了?”
程蕴之腿脚不便,这十年来从未离开过青山县,如今竟破天荒入了青州城,实在令她惊讶又担忧。
程蕴之看了一眼茶房房门,见外面无人,方才问,“幽幽,城中可是来了绣衣使?”
薄若幽微讶,“义父如何得知?”
程蕴之便道:“县里有人看到了,以为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回去之后说起,听他说了之后,我才知道——”
薄若幽看着程蕴之,“义父只凭听说便知来的是绣衣使?”
程蕴之摆摆手,“这不重要,我只问你,案子可破了?”
薄若幽点了点头,“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凶手已拿住了,我本打算明日便回去的。”
程蕴之却问:“绣衣使如今为武昭侯所掌,既能带着绣衣使出行,来的可是武昭侯?”
薄若幽应是,程蕴之便陷入了沉思,薄若幽一时拿不准程蕴之是何意,便试探道:“义父是何意?”
程蕴之抬起头来,略显浑浊的眸子一错不错的看着薄若幽,“这么多年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
客院里,霍危楼又拿起洛州这些日子送来的公文看,他面沉如水,福公公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上前轻声问道,“侯爷……洛州出事了?”
霍危楼“啪”的一声,将公文不轻不重的摔在了桌案之上,福公公看得眉心一跳,一边咕哝着一边去拿那公文看,“不就是被薄姑娘婉拒了吗,虽是头一回,也不必这般生……什么?!好端端的人竟然死了?!”
霍危楼只当没听见福公公的咕哝,沉声道:“这个节骨眼上人死了,若说无猫腻,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福公公“哦”了一声,“所以侯爷想让薄姑娘同去洛州?”
霍危楼眉头扬起,福公公轻咳一声道:“要么……您也不必问,只管下令便是了,难道薄姑娘还能抗命不成?”
霍危楼淡淡扫了福公公一眼,福公公又道:“其实……明家大公子已在路上了,侯爷不必非要让薄姑娘去洛州。”
霍危楼收回视线,神色仍是喜怒难辨。
福公公只觉有些好笑,从前也不是没有在别处办差又遇见可用之才,却没能将其收服的,倒也不见霍危楼多么在意,可今日,他诸多情绪却有些外露了。
福公公叹了口气,“其实想想也是,一个小姑娘,从青山县到青州城已经不易了,怎能跟了我们走?您带着的都是些成年男子,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若有谁敢一个人跟着咱们走,要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么啊,就是对您武昭侯有所图谋——”
“侯爷,薄姑娘求见。”
福公公的话还没说完,一绣衣使已在外通禀。
福公公一讶,“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霍危楼磨砂着手上的黑玉扳指,顿了顿才道:“让她进来。”
很快,薄若幽纤柔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门口,走的时候避之不及,来的时候却是慢慢吞吞,她一边走,一边面带几分犹豫,似乎此来是被人在背后推着的。
“拜见侯爷。”
先行了礼,薄若幽垂着眸子,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霍危楼沉眸睨着她,却也不问。
薄若幽抿了抿唇角,硬着头皮道:“侯爷,民女可去别处做仵作,请侯爷吩咐。”
福公公忍不住笑出声来,“薄姑娘怎改了心意?”
薄若幽此刻也觉面热,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更叫人意外,她沉着声音道:“因为……因为民女有求于侯爷。”
霍危楼似笑非笑的看着薄若幽恭顺乖觉的样子,淡淡一哂,前一刻还颇有骨气,此刻却又自己送上门上来,当他此处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所求为何?”
薄若幽犹豫了一瞬,“民女不敢妄求,更不知侯爷吩咐为何,若差事令侯爷满意,民女才敢求侯爷。”
福公公看看霍危楼,再看看薄若幽,正以为走了又回来的薄若幽要吃些苦头之时,霍危楼却忽然开口道:“明日启程去往洛州,有一桩十年前的陈年旧案要你验查。”
薄若幽拢在袖中的粉拳一攥,应声道:“是,民女定尽心尽力。”
霍危楼似乎根本不想和她多说一句,眉间有些不耐的摆手,“退下罢。”
薄若幽松了口气,没想到此来倒也还算轻松,她刚走出屋子,霍危楼神色微肃,“去查一查,看她刚才出去都与谁言谈了。”
福公公也觉颇为诧异,薄若幽并非是个善变的性子,这片刻之间心念大变,很有些诡异。
绣衣使出门问询,很快便得了确切消息,回来禀道:“是薄姑娘的义父来了,说是薄姑娘出门几日,不放心她,来看看,片刻前已经离开侯府了。”
“她义父?”霍危楼眉头拧起。
福公公道:“薄姑娘是被义父义母养大的。”
霍危楼指节下意识在椅臂之上轻敲,某刻一顿,“去查她义父是谁,再查查她之身世,既要用她几日,总不能来路不明。”
顿了顿,他又道:“让京城送来的东西,转道送去洛州。”
福公公明白这些,自去吩咐。
……
贺成得知薄若幽竟要随霍危楼去洛州查案已是第二日清晨,审了一夜嫌犯的他眼下青黑满面油光,听到此消息,整个人才从疲惫之中惊醒。
待到了侯府送霍危楼之时,便见本只有马匹的队伍多了一辆马车,而薄若幽亦十分懂事的早早在府门之外候着,她仍是来时那般清雅泰然,清晨曦光落在她肩头,整个人透着几分和年纪不符的沉稳安静。
贺成迎上去,“小薄,你要随侯爷去洛州?”
薄若幽福了福身,“是,此番去后,民女多半不再回青州了,这几年多谢大人照拂了。”
贺成昨夜便知薄若幽早晚要离开青州,却不想这变故来的如此之快,想到这几年薄若幽替她解了不少难破的案子,心底一时五味陈杂,“哪是我照拂你,是你帮了我不少才是,你如此突然,我连赠礼都未备下。”
薄若幽笑开,“大人不必费心,大人一脸疲惫,可是昨夜审了一夜?”
贺成叹了口气,“是啊,昨夜傻姑先招供了,后来便主审玉嬷嬷,本以为她不再辩驳,谁知此人顽固的很,到了天明时分方才交代了,那祠堂内有机关,那被藏起来的孩子,五岁之前她还贴身照料,后来几日才往暗室去一次,只以暗窗送水食衣物,连照面都不打,因此竟未发现里面藏着的人已换了,后来听她言辞,见侯爷来了便存了毁掉机关暗室,不顾那孩子死活之意……”
贺成唏嘘连连,薄若幽想起这几日府内见闻,心思亦是沉重,贺成又道:“那郑五爷倒也招了,不过他之罪行简单,不外乎是当年知道双生之事,亦知藏于祠堂之中,玉嬷嬷看守,这些年来,却是未曾见过那孩子一面,众人故意将她忘了似的,又说本想等外面这个与二殿下大婚之后将她送走,怕她看到众人的脸生出变数……”
薄若幽转而问:“傻姑交代了什么?”
贺成听到此问神色微松,“傻姑是问什么说什么,两年前大小姐救了她,她心怀感激又将大小姐救出了枯井,她觉得自己和大小姐二人面上皆有疤痕,显得十分相似,又想报恩,便拿她当做至亲一般,这两年间大小姐幽灵一般在府内行走,她在地下许多年起初本是不习惯,可傻姑是个实心的,时时刻刻都帮着她,渐渐才似常人那般。”
“你别看她瘦瘦小小,可她在底下多年当真和那些林子里住久了的野人一般,悍狠无畏随时都能拼命,昨夜关她入牢房之时,她竟伤了个衙差,将那衙差的手腕掰折了。”
贺成又叹然道:“可论姐妹,我倒是觉得傻姑和大小姐倒是更像姐妹些,傻姑说大小姐上来之后,想起许多旧事,亦渐渐认清了人,又知道了侯府这些年的变动,她见侯府主子们都过的好好的,好似当真觉得她不在人世了一般,满府上下还在操心小的那个和二皇子的婚事,心底便生了许多恨意出来。”
“她后来经常假扮傻姑在府内走动,有两次还和大夫人独处过,府内人皆看不起傻姑,倒是对她没那般留意,便被蒙混过去,傻姑说大小姐性情极冷,除了对她和大夫人之外,对其他人皆是防备憎恶,尤其对老夫人尤甚。”
“过年前,得知侯府主子们要在开春后上京城之时,傻姑便发觉她不对劲了,似乎在筹谋着什么,这两年来,她摸清了府里一切人事地形,连下人们何时换值都清楚,大年三十,傻姑存了年饭等她出来吃,吃完之后,她便摸去了佛堂,第二日早上老夫人便出事了,傻姑说她当时就猜到老夫人出事和她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