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若幽不知此法是否有用,一颗心始终悬着,如此这般等了两个时辰之后,才令绣衣使打开地窖,早前红彤彤的地窖此刻温度尽散,只剩些余温,她和两个绣衣使一起将尸骨取出放在毡毯之上,又令绣衣使回寺内取油伞来。
绣衣使再回来之时,便见霍危楼一道跟来,同来的还有明归澜和霍轻泓,他二人只怕也觉此法闻所未闻,皆颇为好奇,霍轻泓一来便问,“此法可有用?你从何处学来?”
霍危楼只觉他聒噪,“你闭嘴。”
霍轻泓摸了摸鼻子,退后半步不再言语。
薄若幽一边撑伞打在尸骨之上,一边还是解释道:“是义父教的,是否有用,还待验看——”
刚说完这话,薄若幽眉头便皱了起来,她一旦专心验尸,神色便颇为冷凝,霍轻泓本还有颇多疑问,却也不敢多问,只见薄若幽半跪在毡毯之上,手拿一截棉絮,轻巧的在骨头之上擦拭,那层皮肉化成的蜡烛烘烤之后竟一触既落,很快,薄若幽发现了几丝渗入骨头内的淡淡血荫。
不多时,薄若幽直起身子,“敢问侯爷,若一人经年日久练武,是否存在武功套路一样,攻击对手之时,对手所伤之处也大体相似?”
霍危楼知道薄若幽有所发现,也语声一沉,“自然,天下武功变化多端,便是佛门,也存有颇多路数,一来为武功路数所限,二来人皆有自己的习惯,攻击对手之时,自然也有习惯性的打法。”
打法相似,留下的伤处自然也颇为相似,薄若幽眼底微微一亮,“侯爷,净空大师虽已遇害十年,可其骸骨之上除了此处刀伤,还有颇多遭受重创之后的淤伤,此重创在其骸骨之上留下了轻微的骨裂,此等骨裂经年日久之后已看不出,可此番蒸烤之后,却将其陈年痕迹暴露出来,民女发现净空大师骸骨上的血晕皆和冯大人身上留下的伤处吻合,十年前的凶手,和杀害冯大人的凶手,多半为一人。”
迷雾拨开一层,案子便明晰许多,然而薄若幽道:“不过——凶手先拳脚相加,最后竟然又用了利器,这有些奇怪,和冯大人之死一样,若凶手带有利器做凶器,又何须与其交手呢……”
若想要杀人,自然求个速战速决,拳脚纠缠,极易生出变数,若有利器,何不直接以利器相击,霍危楼狭眸,“如果当年有两个人呢?”
“一人以拳脚缠斗,一人以利器杀之,又或者,在净空被制之后以利器杀之。”
薄若幽眼底微亮,“的确有此可能。”
“若当年凶手有两人,冯大人为其中之一的话,那冯大人只可能为其中使利器者,时隔多年,旧事忽然东窗事发,二人内讧,又或者另外一人放心不下,所以杀他灭口。可若冯大人与此事无关,那么便还有两人逍遥法外。”
霍危楼吩咐道:“将岳明全三人传来,本侯要依次审问。”
审问之地仍旧在停尸的院子,净空的尸骸亦被搬了回来,当着两具遗骸,若凶手真在其中,只怕也多了两分震慑。
霍危楼早前只例行询话,此番却是单独审问,吴瑜几人皆是老臣了,见此便知霍危楼又得了新的线索,且对他三人怀疑更甚。
第一个被叫进去的是岳明全,吴瑜和王青甫守在外面,明归澜和霍轻泓也百无聊奈的站在一旁,薄若幽安放好尸骸之后,亦在外候着。
霍轻泓想到昨日那番言辞,忽然不怕死的想试一试薄若幽,他笑呵呵的走上前来,以一种自以为深情的声音喊:“幽幽——”
薄若幽扬了扬眉头,美眸微睁,不解的看着霍轻泓。
霍轻泓走上前来,“你猜我心底在想什么?”
薄若幽有些无奈,“民女不知。”
霍轻泓看了一眼屋内放在一旁的纸钱符文,“看来,我得向佛祖示下,好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了——”
只见霍轻泓进门,先背着众人点燃了香烛,然后拿起一片早前祭奠净空剩下的经文符纸烧着,而后,一把将烧剩下的灰烬抓在了掌中,他双手合十,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一拜,口中道:“佛祖佛祖,求你显灵吧,让幽幽看看我的心意,我对她可是一见倾心。”
薄若幽一脸匪夷所思的望着霍轻泓,霍轻泓却笑着走到薄若幽跟前来,只见他将握着纸灰的双手展开,而后,将那灰烬轻轻一吹。
薄若幽本未曾当回事,可就在此时,奇怪的事发生了,霍轻泓原本干干净净的掌心,竟然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个“幽”字,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竟是她的名字!
薄若幽惊讶的看着霍轻泓,霍轻泓笑眯眯的道:“幽幽,你信我了吗?”
薄若幽惊讶之色明晃晃的写在脸上,霍轻泓很是得意,可薄若幽惊讶的却是,“没想到世子还会这般简单的走江湖把戏,民女七岁就知其中道理了。”
霍轻泓唇角一搐,一时笑的跟哭一般。
第40章 二色莲12
明归澜和福公公都见惯了霍轻泓胡闹, 却没想到此番竟折在了薄若幽手里,皆十分不给面子的大笑起来,霍轻泓一时更为尴尬, “你……你知道?你七岁就知道?”
薄若幽看了一眼屋内已经熄灭的香烛,“世子适才点燃了香烛, 先用蜡在掌心写了字, 而后握住纸灰之时, 灰烬之上尚有余温,便使得蜡上沾了灰烬,如此, 手上便也现出了字来, 民女说的可对?”
霍轻泓唇角抽搐着,“你……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薄若幽一时也觉有些好笑,唇角不由弯了起来, “世子用的是蜡,可若是走江湖的杂耍班子, 却大都会在掌心用蜜糖写字, 那般法子,不必担心蜡质冷凝沾不上灰。”
霍轻泓咂舌, “你怎又知道?”
薄若幽但笑不语,一旁的吴瑜忍不住含笑道:“薄姑娘不仅会验尸, 还懂戏法?”
薄若幽摇头,“只懂些皮毛罢了。”
霍轻泓轻哼了一声, 似乎又想起了别的好玩之物来, 便问吴瑜,“从前在宫中常演的那个,是叫‘烧衣送客’吗?”
吴瑜含笑点头, “世子未曾记错,的确是烧衣送客。”
霍轻泓转而看向薄若幽,“你可知其中道理?”
薄若幽有些茫然的摇头,霍轻泓眉头一挑,“我就说嘛,你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薄若幽迟疑道:“世子知道?”
霍轻泓神色一变有些尴尬,“我……我也不知……”
霍轻泓转而看向吴瑜,似想要他来救场,吴瑜苦笑一瞬,“世子,在下也不知啊,礼部虽每年请些杂耍艺人入宫为陛下和后宫娘娘们添点乐子,可并不知道其中道理。”
吴瑜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转眸看向了王青甫,“王兄,你当知道吧。”
王青甫闻言一笑,“其实就是往衣内放了一块樟脑,而后隔衣点火,火虽烧着,却只有一瞬的功夫,是不会烧坏衣裳的,不过呢,不能让樟脑烧的太久了,用量要适当,否则,便会真的烧着衣裳露出破绽来。”
霍轻泓惊讶,“王大人竟然知道。”
吴瑜道:“王兄出自羌州,羌州为戏法之乡,传闻羌州人人人皆会戏法。”
王青甫道:“倒也没有这般夸张,只是羌州的杂耍艺人的确多,所为戏法杂耍,多是障眼法罢了,明白了其中道理,便也不觉得玄妙了。”
霍轻泓听的频频点头,他不知又想起什么,还要再问,却见路柯从右厢走出,“岳将军问完了,王大人,请您进去——”
岳明全果然从他身后出来,也不知被问了什么,神色不太好看。
王青甫应声进门,岳明全出门站定便有些不快的叹了口气,“如今我们皆有嫌疑,侯爷还说十年前谋害净空的和害死冯大人的是一个人,这也太骇人了。”
岳明全是个粗人,性情豪烈,当着霍危楼不敢言语,出了门便有些忍不住,吴瑜道:“岳将军别不信,这是薄仵作验出来的。”
岳明全看了眼薄若幽,又看了一眼净空的骸骨,“薄仵作验尸之法的确厉害,只希望侯爷尽快查明真相,也好让我们安下心来。”
薄若幽闻言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右厢之内,霍危楼问王青甫,“冯仑死的那夜,你和吴瑜一同回了院子,之后呢?”
王青甫便道,“下官是看着吴兄进院子的,后来他院子灯没多时便熄了,想来是歇下了,下官习惯晚睡,倒是一直在看书,大概二更时分,下官方才歇下。”
“此间便无异常?”
王青甫眉头微皱,“异常倒也说不上吧,吴兄睡下半个时辰之后,下官正要歇下之时,依稀又看到他那边院子亮了灯,下官只以为他是夜半解手,便未曾多想。”
下雨是一更天,而冯仑遇害是在一更到二更之间,若王青甫看到的时候,正是吴瑜杀了冯仑之后返回,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且彼时夜色已深,他身上多半沾了血迹,势必要点灯才可清理,霍危楼眉头微皱,“你说吴瑜洗衣颇勤?”
王青甫苦笑,“是的,往常还不觉得,此番出来,才真是令下官都要汗颜。”
“冯仑遇害第二日,他可有洗衣?”
霍危楼问的直接,王青甫面色微变,犹豫一瞬才道:“是……洗过的……不过,吴兄乃喜洁之人,这似乎也不算什么。”
王青甫与吴瑜交好,自然想替吴瑜开脱一二,霍危楼却自有判断,接着问,“当年在你们几人之中,净空与谁走的最为亲近?”
王青甫便道:“当是冯老,冯老在洛州为官,且本身礼佛,似乎经常来寺中让净空大师讲习佛法,相比之下,岳将军虽然也在洛州,可他是武将,身上杀气重,便和净空大师颇为疏离。”
“他和吴瑜可算熟稔?”
王青甫仔细回忆,“下官当时来的时候,吴兄已经在此几日了,净空大师待人和善,和他也算投缘。”顿了顿,王青甫道:“应当说非常投缘,因吴兄在京城时,便经常入相国寺上香,也算对佛法颇有研究,所以他不可能害净空大师。”
若没有被净空发现佛典之事,自然该如何投缘便如何投缘,可在盗窃舍利子的大罪面前,这点投缘又算得了什么?
霍危楼未曾细说,又问:“冯仑这几年在京中,和吴瑜走的可算近?”
这般一问,王青甫蹙眉道:“这几年,吴兄在京中交好者不多,下官算一个,和冯老的话……似乎不怎么走动。”
冯仑由洛州升入京城,按理说他也喜好佛法,会和同样礼佛又曾共事过的吴瑜走的近才是,可二人偏偏没什么走动,莫非是故意如此,不愿引人耳目?
霍危楼又问了几句便令王青甫退下,很快,吴瑜走了进来。
霍危楼仍然问了净空与谁交好的问题,吴瑜便道:“和冯大人最熟稔,冯大人礼佛,且又是洛州父母官,经常来寺里和净空大师讲经,除此之外,在我们剩下三人里便是和下官会投缘几分,下官也颇信佛,因此当时来舍利大典颇为欢喜,还请教过净空大师几个问题。”
此言和王青甫所说吻合,霍危楼又问,“净空出事之前,你可曾见过他?”
吴瑜叹了口气,又摇头,“不曾,下官还记得前一日,我们分头搜查寺内各处,岳将军和冯大人负责盘查僧众,下官和王兄负责搜查禅院房舍,忙了一整日,焦头烂额的,忙完了,便都立刻回禅院歇下,也顾不上其他了,当时事情大,陛下前脚走,我们后脚便觉得要丢头上乌纱了,当真是半点都不敢大意。”
此问霍危楼问过他们三人,而他三人所答,也几乎一模一样,无论凶手是谁,此刻都已经提起了警惕之心,多言多错,谁都知道这个道理。
“冯仑升入京城之后,与你们谁走动多些?”
吴瑜想了想,“都走动的少吧,我们在不同的衙门,冯老年纪也大些,下官和王兄在十年前就相识了,这些年来,唯独和他走动多。”
吴瑜看着无所隐瞒,却也无丝毫破绽,霍危楼略一沉吟,“若说你们三人之中有害了冯仑的凶手,你觉得谁的可能性最大?”
吴瑜面色微变,“这个……下官猜不出来。”
他一脸作难之色,似乎当真猜不出,霍危楼倒也不为难他,摆摆手令其退下,路柯和林槐都在内,问完三人,霍危楼问,“你们如何看?”
林槐道:“净空当年最先找的人必定是嫌疑最大的人,如今看来,他当年和吴大人还有冯大人最为亲厚,多半是先找他二人,刚好他二人一个颇有些身手,另一个使利器,到了如今,他二人重聚,吴大人对冯大人放心不下,或者有其他缘故,便痛下杀手。”
路柯也道:“冯大人遇害那夜,虽说王大人为吴大人作证了,可禅院熄了灯,若吴大人这样有些身手的人,想悄无声息的溜出院子并不难,且他洗衣颇勤,若要湮灭罪证并不难。”
杀害净空的凶手有二,一个武功不错,拳脚相加,一个在旁以利器相击,如果净空当年最先找的人,当真是吴瑜和冯仑,便极好解释了。
然而霍危楼凝眸,“若净空最先找的是王青甫和岳明全呢?”
林槐蹙眉,“王大人……王大人和净空大师不熟,又非彼时洛州父母官,而岳将军为武人,身上颇有杀气,净空大师要找信任之人多半不会首先找他。”
这些疑问此前便提过,如今越了解当年细节,倒是越觉得此前推断为真,可霍危楼却觉得这般推论太过理所当然了一些,仿佛有何处被他错过,却又想不起来错过了什么。
“让他三人先回去歇下,从此刻起,皆禁足禅院中。”
霍危楼吩咐完,路柯出门令三人回去歇下,等霍危楼再出来时,日头已是西斜,明归澜和霍轻泓不见了人影,薄若幽正蹲在佛像边上,仔细看那尊者佛像颈子处。
“你在看什么?”霍危楼走到薄若幽身后问。
尊者佛像还被放倒着,薄若幽此刻手正磨砂着佛像颈部的位置,“民女发觉此佛像远观瞧不出什么,可若上手摸,便能发觉他颈部的位置有些凹凸不平的,和其他地方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