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华睁开眼,沉沉地叹了口气。贾敏最大的执念怕就是无子,可她不是妙手神医,如何能让林如海生子呢?没错,颜华已经认定是林如海的问题了。
似乎听到了她的叹气声,揽在她身上的手一动,慢慢拍起她的背来:“过去的就不要多想了,总得顾着你自己的身子,你看你,都快是皮包骨头了。”
颜华“恩”了一声。她知道,林如海怕是误会她又为小产的事伤心了。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姑苏,将林母送入祖坟后,开始了结庐守孝的日子。
守孝第一年是最艰苦的,林如海孝顺,坚持事事亲力亲为,将大多仆人都留在了老宅,自己果真在祖坟边上结了草庐,留下一二母亲身边的旧仆,读书守孝。
本来他是不愿贾敏跟来的,毕竟刚小产,再大的规矩也没人重要。贾敏却也舍不得他,一心照顾夫君,陪他同甘共苦。
第二日,颜华早早醒了,给林如海准备了衣衫,自己出门,沿着小路慢慢走了一圈,既是熟悉环境也是循序渐进地锻炼身体。
回来时,正遇上林如海急匆匆地出来,一见到她便面色一喜:“敏儿你去哪儿了?”
颜华了然,怕是昨晚的事他心里还记着,以为她有什么想不开的。
“今日天气不错,我醒了便出来走走,”说着,脸上微微露出一个笑来,“天高山青的,突然觉得自己小得很,那些烦心事也渺如尘埃。”
林如海心中一松,跟着笑起来:“那吃完饭,我陪你一起去!”
颜华对林如海其实就如同陌生人,但是就这么两句话,见他对妻子挂心不已,便也生了好感,加上被抽去所有情感的灵魂有了原身所有的记忆和情感,同理心强烈,原先的距离感消去了不少。
“我可累了,你要去明天起早同我一起去,日子长得很,哪儿非得今天了!”
也许真的是散了心,郁气疏散了不少,林如海觉得妻子今日终于开了眉眼,连日来沉甸甸的心也轻了一轻。
“好好好,明日我一定起早……”
颜华失笑:“傻子……”
第3章 红楼梦2
世家大族的祖坟都是风水极好,风景极好的地。林家守孝的草庐就在山脚下,若到了秋日,也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若是以往,除了一日三餐,其余时间,林如海读书,抄佛经,贾敏或陪着抄写,或在边上做女红,两人各忙各的,偶尔抬头看一眼对方,也是彼此心安温馨的。
但是颜华却担心夫妻二人的身体。本就已经终日茹素了,还不运动不锻炼,身体孱弱不是没有缘故的。
而且一个丧子,一个丧母又丧子,都是心情郁结,天天呆在房间里对人的情绪并不好。
颜华打开窗向外望去。
只见草庐前围了大大的一个院子,因主子是读书人,两个仆人不敢在这空地上种菜种瓜,但守孝花团锦簇也不合适,所以空荡荡的一片。
远处山色如黛,近前,溪流蜿蜒而过,远山近水,鸟鸣木香,农家小院……这样的环境不正好过一次田园生活吗?
既有文人的陶潜遗风,又能亲自动手锻炼了身体。
于是,这日,林如海陪着颜华沿着小溪散步,颜华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讲起,两人谈着谈着便说到了田园生活。
此时的林如海也不过二十,尚有年轻人的好奇心与跃跃欲试。而且相比带着仆人守孝,他更愿意亲手耕作,粗茶淡饭。
于是,两人请教了有经验的仆人,也不勉强自己太过劳累,隔三差五地翻一小块地,待划出来的地都翻完了土后,便种上应季的蔬菜瓜果。
过了一阵子到了夏日,颜华记得南方的山野上每到夏天就会长红彤彤的野果子,那是前世她最喜欢去摘来吃的,比市面上的草莓都好吃。
某日傍晚,她拉着林如海在山间走,便发现了大片这种果子,两人摘了一路,没有容器便用颜华的手帕和树上的大叶子裹,最后林如海为了如妻子意,彻底抛开了矜持,撩起衣摆,盛了一兜。
晚上,用清水洗净了,两人坐在床头,一边谈天说地,一边你一颗我一颗往嘴里扔,不知不觉吃涨了肚子。两人还不敢说,怕被隔壁的两位老人家笑话,躺在床上对视半刻,笑得不行。
这夜,一个发现自己的妻子不仅仅是气质清雅的千金小姐,也会认野果子,会贪吃;一个发现这个“夫君”并不如记忆中那么端方持重,原来年轻时候也是带着点跳脱,也会管不住自己的嘴。
再后来,得了教训的两人也明白不可贪心,想吃时摘一些,有多的便分给老嬷嬷和老管家。
心头的郁结慢慢散了,加上定期耕作锻炼,颜华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就连林如海也结实了不少。
院子里的西瓜长熟了,虽然大的也就婴儿脑袋那样大,小的几乎同林如海拳头一样,但是向来不事生产的两人还是满满收获的喜悦。
夏日夜晚,夫妻二人肩靠着肩坐在院子里,一人挑一个最大最甜的,最上头开一个盖子,用勺子挖着吃,仰头就是满天空的繁星。
等地里的庄稼熟了的时候,秋天也到了。山上有两三棵百年的银杏树,整树都是金黄色,风一吹,金黄的落叶便偏偏而下,满地黄金甲。
林如海带着颜华去林间作画,回来,老嬷嬷炒好了热乎乎的银杏,这边有风俗,银杏有毒,几岁就吃几颗,老嬷嬷按照他们的年纪一一数好了个数,一颗不多一颗不少。
老嬷嬷的做法勾起了林如海的回忆,他便呼呼地剥着滚烫的银杏,和颜华讲着他幼时的趣事。
几阵秋雨,天就冷了下来,山里更冷,似乎比贾敏记忆里的北方还要早进入冬日。
夜里的雪下得静悄悄的,早上起来山间田野便是一片雪白了。
老管家看着秋日挖出来婴儿手臂粗的红薯,乐呵呵地给两个主子出主意,说是农家人冬日里烤红薯最是有滋味。
林如海便动了心思,中午吃的午饭还没消化呢,就兴冲冲地拉着颜华要生火烤红薯。
夫妻两自信满满,不肯人帮忙,最后灰头土脸地烤了几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到底是自己的劳动果实,放以往看都不看一眼的吃食,两人都满心欢喜,万分珍惜地将能吃的都吃了。
吃得满嘴是黑炭,林如海温柔地要帮颜华擦嘴,结果越擦越脏,擦了个满脸花,气得颜华重重捶了他一通,又忍不住大笑。
母亲去世的悲伤,孩儿意外离开的痛苦,似乎在这一日日愈加开怀的笑声中慢慢淡了,而曾经诗情画意的夫妻之情,似乎在彼此见证对方糗事、共同经历失败中多了生活气息与情感牵连,开始水乳|交融。
颜华取笑他:“以后定要给孩子讲讲她父亲种的这些‘小东西’,让她看看父亲有多‘厉害’。”
林如海不以为然:“自然要讲,以后祭祖,我们就带上孩子再来住上几日,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说这番话的时候,非常有一家之主的风范,如果忽略他满手黑炭,嘴角漆黑的话。
原本是打算第一年结庐而居,后两年便回到老宅的,但是自从开始了田园生活的模式,夫妻二人都觉得这样挺好,又打算连住三年。
老家还有林氏族人,但于林如海而言,都是十多年不见的陌生人,甚至从律法上说,同是姓林,和林如海也没有了亲属关系,如前世林如海去世,这些林姓之人也没有继承家产的权利,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
想起林家的处境,颜华便又思虑起以后的路来。只是子女缘分天注定,贾敏的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直到有一日,一只饿得脱了形的土狗闯进了院门。
老嬷嬷可怜它,喂了些吃食,却不想,这狗竟然从此守在院门再不走,林如海和颜华进进出出,它便摇尾讨好,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在门口汪汪叫,仿佛通了人性。
颜华将它领进了门,取了个名,叫“篱笆”,说它是他们草庐的活篱笆。
从此,草庐生活变成了夫妻二人,两位老仆,一条小土狗。
颜华从篱笆的知恩图报受了启发。
守孝第二年,颜华开始以林家老太太的名义做善事。
施粥、义诊、分发棉衣、造桥铺路、建造义学……林家家财几代积累,与其以后归入国库,不如如今救济贫寒百姓。
守孝结束时,整个姑苏都知道了林家夫妻是大善人。他们做善事是真的做到了实处,施粥,粥插筷子不倒;义诊,医药分文不取;棉衣,棉花厚厚实实;义学,先生真才实学;造桥铺路更是造福一方百姓。
虽然诚心做好事,颜华心中却也抱着一份希冀,有朝一日,哪怕这其中出一个有机遇又知恩之人,能暗中照料到时风雨飘零的林家一二,那也是好的。
三年转瞬而逝,林如海的任命很快下来,兰台寺大夫,任职京城。
而颜华,在守孝期间,夫妻抱守礼节三年之后,也将面对真正的夫妻生活,以及贾敏记忆中,最黑暗挣扎的十年京城生活。
第4章 红楼梦3
三年间,京城的变化很大。
在姑苏第二年的时候,贾代善去世。曾经贾敏熟悉的那个贾家,如今已经换了主人,虽然门庭未换,但是大哥做了一等将军,成了这贾府的主人。二哥因圣上体恤先臣,被赐工部主事。
大嫂在第一年怀孕,之后生下了次子贾琏,照理如今已是能走会爬,牙牙学语了;而长子贾瑚,临走时还是如今贾琏那般大小,如今却该上学堂了;二嫂在她走时便已经怀了第一胎,果然后来生下了二房长子,取名贾珠。
这尚是娘家的变化,对林如海来说,朝堂上的变化更是巨大,需要细细揣摩其中关系,好在他在守孝期间,也不曾落下研读邸报,颜华对他的为官之道还是放心的。
一路车马劳顿回到京城的林宅,满府的人好一番折腾,颜华趁机筛选下人,将林家、贾家奴大欺主之人都或调或贬。
安顿好的次日,林如海便携妻子拜访了岳家荣国府。
荣宁街整条街都是贾家的府邸,东边宁国府,西边荣国府。远远的,颜华便透过车帘见到巍峨的大门,门口两只气派的狮子栩栩如生,威风不已。
赖大早早地等在二门,一见车马来了,急忙让小厮进去通报。
“林姑爷、姑奶奶来啦!”一层层的消息一路飞进了内院。
颜华被一群丫鬟一路簇拥进内院,虽说如今贾家仍在孝期,所到之处不见艳丽颜色。但这一路走来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仍可感受到其中的奢华雍容。
而颜华走在其中,看着这十几年不曾变过的景色,心中情绪翻滚,是叹,是失望,更是恨。
刚迈进贾母所在的正院大房,就被拥入了一个怀抱,老太太哭着喊了一遍心肝肉,说起丈夫去世不曾见到心肝女儿一面,更是伤心不已。
贾母哭得动情,颜华忆起前世今生,想起未嫁前的种种往事,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父母在时万般好,父母不在,亲人胜似陌生人。
一群丫鬟媳妇连忙又是劝,又是说笑,又是打岔,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两人。
一番折腾,众人终于好好地坐下了,颜华被拉着做到贾母的身边。
之后,又免不了说说离开京城后两家人的各自情形。说着说着,也不知怎的,突然听到二嫂王氏叹了一口气。
贾母正说到兴头上,被打了一个岔,心情正好倒也不生气,只是好奇地问道:“老二家的,好好的你叹什么气?”
王氏满脸可惜:“诶……听姑奶奶说到江南的这些小玩意儿,忍不住想起那没缘分的外甥,要是……怕也和珠儿一般大了……”
满室的热闹突然就冷了下来。
王氏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哈哈笑着轻轻拿着帕子打了打脸:“怪我!怪我!大好的日子瞎说什么!想来外甥是天上的仙童下凡,亲家太太太过喜欢,这才带了去,好日夜陪在身边!”
贾母的脸都黑了。
满屋子的人谁都知道贾敏小产的事,谁都当做没发生过一字不提,偏偏这王氏喜欢抖机灵!
大嫂柳氏轻笑:“弟妹知道自己爱瞎说,下次便三思而后言。我们一家子娘们坐在一起说什么都行,出了门,二弟的脸上就不好看了。”
贾母抓着颜华的手,十分心疼:“我的敏儿从来孝顺,那时刚嫁了人,回来就说先亲家母人极好,要当母亲一般孝顺,你这傻孩子实在心太直,事事将长辈放在心头,反而忽略了自己!”
颜华笑着安慰贾母:“百事孝为先,母亲不常如此教我?再说在家时,大嫂也是事事孝顺您和父亲,我瞧着,这次回来,大嫂的脸色不太好?”
贾母连连点头:“老大家的是个好的,这一次你父亲……也是多亏了她里里外外操持,你那个大哥是个混不吝的,要不是你大嫂,我快被他气死!也不知道体谅体谅自己的媳妇,才刚生产完,这么劳累,可不亏了身子?”
颜华看向柳氏,的确脸色苍白,身子比三年前记忆里瘦了大半,而且时不时便捂着帕子轻轻咳嗽,想来如今也还病着。
再算算瑚哥儿夭折,柳氏紧随去世的时间,竟是快了。
“趁着如今清清静静,大嫂可得好好养养了,大哥喜好金石古董就让他去,咱们家也不差这点东西,瑚哥儿、琏哥儿还小,嫂子可得好好保重自己……要是大哥犯浑,大嫂你就好好‘劝导劝导’他,到那时,母亲可不能偏帮他!”别有含义地朝着柳氏眨了眨眼睛,颜华又回头向贾母撒娇。
贾母当然看到了她们的眉眼官司,也知道她们打着什么暗语。柳氏是理国公家的姑娘,从小虽也是学着诗书长大,性子却十分泼辣,而且还会武。这泼辣也不是在为人处世上,而是对丈夫上。
贾赦要纳妾她也不拦着,但要是东一个西一个,胡乱来?那就等着被柳氏收拾吧!一个纨绔子弟,面对一个文武双全的妻子,只能血泪往肚里吞,打,打不过,骂,骂不过。人家打人专往你暗处打,骂人又文雅又扎你的心。最纠结的是——偏偏,柳氏还长得十分美艳。
所以颜华怀疑,贾赦后来放浪形骸,也许是被第一个妻子压制得惨了。要是柳氏一直活着,这贾家还真可能又是一番天地。
贾母其实很喜欢柳氏这样的性子,不独占她儿子,做事都是有理有据,该泼辣时泼辣,于是也对大儿子没什么心疼的情绪,还连连应好,似乎早就觉得大儿子该被儿媳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