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锏的心头悄悄盛开了一朵花,按捺住心底的雀跃,稳重应下,把自己不能随意离开队伍的规定忘在了脑后。
皇甫楹久别遇故人,又聊了这么久,心情好了很多,笑着和他告别:“朕先走了。”
杨锏看着她:“好。”
皇甫楹转身,带着宫女往回走,走了十来步,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却看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中情感浓厚又炙热。
她惊了一瞬,下意识撇开视线。
倘若刚才只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柳延芳的话,那么此时,她已经能确认,杨锏真的对她有不一样的感情,这个眼神……爱意、不舍、专注、难过等等情绪全汇聚在其中,对上视线的那刻,她仿佛被烫了一下,不敢再直视。
皇甫楹的回头同样让杨锏受到了惊吓,他从没想过让皇甫楹知道自己的感情,因为自己配不上,但是她下意识的躲避还是伤到了他。明知自己不可能却还是因为对方的闪躲而受伤,杨锏调整了很久,才把所有情绪压下去。
“陛下还有什么事吗?”他轻声问。
皇甫楹抬头,发现他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眼里清清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刚才那个眼神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陛下?”
皇甫楹脑中搜寻了一番,乱糟糟的早就想不起自己刚才想说什么,她有些慌张地说了一句:“没事,我先走了。”便转身快步往前走。
杨锏注意到了她的慌张,甚至连自称都乱了,但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慌张,能想到的,便是他的情感还是被她发现了,而且她无法接受。这么一想,整颗心都坠了下去。
回到长宁殿,皇甫楹脑中不断闪现杨锏最后的眼神以及柳延芳曾经的话,这两个东西不停地在脑海中交替出现,让她乱了心绪。
杨锏的变化非常大,当日还有些稚嫩的小捕快如今再见已经是钢铁意志的军人。但是和常人印象里粗枝大叶的武将不同,他稳重中不乏细腻,血性中不缺智谋,今天国宴上的举动换任何人来做不到更好,该进时毫不犹豫,该退时绝不留恋,她原本还在感叹杨锏青出于蓝,不久的将来会比他爹更加出色,没想到一个回头,却发现了打乱一切的东西。
什么时候,他对她有了这个感情?
柳延芳这个人精,竟然真的被他说准了,难道是城楼封赏时就有了吗?这么说起来……皇甫楹恍然大悟,难怪那时,杨锏的神色那么难看,他存着这么一份心,看到她成了女皇,当然没有喜只有惊了!再想到当时身为准皇夫的柳延芳就在她身后……
皇甫楹突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杨锏……”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侧首看到了博古架上一排的草编。皇甫楹走上前,拿起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轻轻拨了拨它的长耳朵。
因为有这么一出,皇甫楹本想多出宫和杨家兄弟聚聚的打算就一直没落实,每次想出宫,想到那个眼神就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杨锏,尤其想到这个心意可能是当日街上相遇种下,经历他从军、她订婚、柳延芳去世……几年变故还如此深厚,脑中便浆糊一片,不知如何回应他这份厚重的真心。
杨锏在驿馆同样并不好过,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她躲避的模样,她一日又一日没有出现,就想是不是真的被她发现了自己的心思,让她觉得太过龌龊所以不愿再来见他,越想越往最差的情况想,越想越难过煎熬。
回到家乡京城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护送队的兄弟们惊讶地发现,队长好像水土不服生了病一样,越来越憔悴,眼底一片青黑。
被下马威震慑的华戎氏使团在后续谈判中再也强硬不起来,很快两方就签订了议和的协议,使节团拿了一点中原特产,悻悻地准备回去。
两天后,队伍就要出发了,皇甫楹思虑再三,决定出宫。杨锏要去的是战场,战场瞬息万变危机四伏,她不想自恋觉得自己能影响杨锏,但是万一真的因为自己的态度让杨锏分心受伤甚至遇险,她一辈子都过不了这个坎。
而且对于杨锏,这几天她想了很多,也想和他本人聊一聊。
第568章 女皇18
这一日,驿馆的兄弟们都在整理回边关的行李, 杨锏已经彻底死心了, 默默收拾好了一切,对着京城的天空发呆。
他本打算找机会留在京城, 甚至直接退伍不走了, 但是如今她看穿了他的心思还退避三舍,那他留不留都没什么用了, 以后都不能见到她更何谈有什么帮忙, 再说, 他一个小兵有什么好帮女皇的?女皇于他而言,就像这天上的云彩,看得见它的美, 却离得十万八千里,根本不是他能触碰到的。
杨锏看着头顶的云自嘲不已。
“杨大人, 门口有人找您。”驿馆管事进来禀告。
杨锏以为是自己的弟弟, 这孩子最近课业紧,从每日过来到隔了几日过来, 每次来都对他依恋不已,想到弟弟, 他心底软了软, 起身往门口走去。
驿馆的门打开, 门口没有小杨钺的身影,杨锏疑惑地朝门口左右张望,什么都没看到。他狐疑地想要回去, 突然又顿住了脚步。
驿馆门口石狮子边露出一角湖蓝的衣裙,一个人影慢慢转了过来。
“杨大哥,有空告假出来走走吗?”日思夜想的人笑盈盈地站在那,冲他打招呼。
杨锏抓着门把的手猛地用力,点头:“有……有……”
皇甫楹站在原地等他回去告假,却见他只看着她,什么动作也无。
“杨大哥?”她歪了歪头,疑惑。
只是单纯的一个动作,杨锏全身的血都冲到了脑门,面红耳赤,他一转身跑回驿馆,大门被他甩得呼啦呼啦响,皇甫楹看得目瞪口呆,继而噗嗤笑出来。
才几个眨眼的功夫,杨锏又风一般地跑了回来,一个急刹车停在她面前的阶梯上。
皇甫楹仰头看他:“这么快好了?可以出去了吗?”
杨锏点头。
“那……”皇甫楹看了看他不动的身子,迟疑地回身往前走,微微侧头,看到他默默跟了上来。这人……她心内好笑摇头,怎么突然傻傻呆呆的了。笑完,想到他为什么会这样,脸上又热了一热。
两人没有去什么地方,皇甫楹有话说,外面不方便,借了杨家的地儿。
杨锏很久没回家了,杨钺也经常在义学,家里不少地方都积了灰。他打开门,连忙拧了抹布擦桌子椅子,又束手束脚地站在她面前:“您坐,我去烧水。”
“不用了,杨大哥。”皇甫楹叫住他,“上次就说过了,我们平常相处就好。”
杨锏背对着她,手里的抹布被他捏在拳头里皱成一团,这些天心里的煎熬全都涌了上来,一时说不出平静完整的话。
“我今天来——”
“我去放抹布!”
皇甫楹嘴里的话停在舌尖,看着他匆匆跑开的背影,隐约感受到了他心底的不平静。
杨锏一个人站在井边,平静了很久,做了很多心理准备这才鼓起勇气重新走回屋里,进了屋,发现皇甫楹没有坐在那,而是站在窗前。
他走过去,透过窗看到了院子里的井口……他刚才在那里的形状被她全都看见了?!
杨锏哄的一下,脸又红透了。
皇甫楹几乎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呼吸紊乱、局促不安,这次她没有回头,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景,开口:“你知道我选皇夫的标准吗?”
她知道了!杨锏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心思被她知道了!所以现在想要来打消他的念头吗?几百遍的心理准备也抵不过身临其境,心底涌上来的苦涩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了。
“皇室放下权力转交给内阁已经几百年了,为了避免皇家掌控朝中势力重新集权,每一任帝王的配偶,出身都是清而不贵,有底蕴却无实权。两年前我选皇夫,划去了所有名单上志在疆场的少年。”
杨锏眼前一黑。
“不是不喜欢武将,是因为,我不能拖累他们也不能害了我自己。一旦他们之中有人成了皇夫,他的志向,他多年苦练的功夫,他向往的疆场可能都成了泡影。内阁不会让皇夫手握重兵,在当下局势中,皇夫最大的施展空间,就是京城政治场。”
杨锏好像听明白了,她是告诉他,一旦成为皇夫,过去的成就未来的志向全都会消失,皇家和内阁不允许皇夫拥有权力。
他不敢猜测她是不是考虑了他的可能性,但是他还是小声说明自己的想法:“在你祭天之前,我只是想做一个捕快,干得好了,做一个捕头。”
皇甫楹讶异地扭头看他。
杨锏默默和她对视。
皇甫楹摇摇头:“那天,杨钺说想要考状元,我问你,你的志向是什么,你恐怕忘记自己的反应了。你有志向,只是因为家庭,因为弟弟,所以全都压抑下去。”
杨锏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些,这让他越发难以克制自己的心动。
“是!我喜欢疆场杀敌,我喜欢军营里的生活,我喜欢去当兵继承我爹的遗志!”他大声说。
皇甫楹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
杨锏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我不是官迷,我不在乎功名利禄,难道皇夫连自己喜欢的都不能做?”
皇甫楹说:“柳延芳为什么会被选中呢?因为他身体不好,考上了榜眼却不能做官,内阁觉得他没有威胁;但是他惊才绝艳,在一群迂腐无能的人里脱颖而出,所以朕看遍了所有人,只有他最好。”
杨锏看到她平静地说出这番话,突然心痛不已,不是因为柳延芳,是他终于明白,她作为女皇,辉煌光彩的背后,是多么无奈又无力。
“你是女皇,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
“是啊,因为我是女皇,所以他们才恨不得绑住我四肢,让我乖乖坐在龙椅上听他们指挥。”
“就算内阁分权,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杨锏气愤不已,“内阁分权是为了政令更加清明,避免皇帝昏庸让朝代颠覆百姓受苦,当年圣祖放权内阁,的确说了皇家不再决定政事,可也没说,皇家从此任人摆布!”
皇甫楹讶异地看着他:“你对此了解得挺多?”
杨锏的怒气滞了一滞,他如何说,自从知道她是女皇并和柳延芳定亲后,他重新找来当年书塾的书籍,把皇家诸事重新研究了一遍呢?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呢?”她试着问他。
杨锏说:“昔日长荣公主还曾女子从军,崇文帝为皇子时亲自掌管户部十三年,但是朝政诸事的决定权一直在内阁,这根本不影响内阁该有的权力。皇家有权参与政事,皇帝还有否决权和建议权,是如今的内阁权力滋长,越界了。”
他分析得很对,这一现象从皇甫楹的皇祖父病重时期开始冒头,先帝体弱手段温和于是加助内阁权力,直到皇甫楹未成年上位,越发没有话语权,前世原主几次想要拨乱反正,但是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几个儿女要她精心养育,宗正也在侵蚀她为帝的自由,哪来的精力和这么大的内阁团体对抗。
杨锏今日这番话,让皇甫楹刮目相看。他和她之前见到的人都不同,他是真心站在她这边,觉得她应该反抗,觉得她受到了委屈,甚至她都没说自己想要抗争,他先急了,为她打抱不平。
皇甫楹大受触动,震撼之余,眼里有了一丝笑意,但她转过了身,没有让他看到:“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可知想要做到有多难?想要找到一个和我同心同力的人有多难?故人心易变,何况是一个需得日日站在我身后被我遮掩光芒的男人,今日他雄心勃勃,焉知他日会否怨我恨我,弃我而去呢?”
杨锏上前一步,脱口而出:“我不会!”
皇甫楹回首,瞪大了眼看着他。
杨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哄的一下,脑子热得快要炸开,连连退了两步。
“我是说……我是说……如果是我,我不会……”在皇甫楹的目光下,杨锏越解释越没有底气,最后甚至直接消了音。
“别人可以三妻四妾,皇夫不可以。”
“能娶女皇,为何还要二色?”
皇甫楹惊讶地“哦?”了一声,“你这是奉承我吗?”
“不是!……在我眼里,你真的很好,谁也……谁也比不上……”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小声,为了让她相信,使劲想了想,又说,“女皇身为皇帝也只纳一个皇夫,别的皇帝还有三宫六院!”
皇甫楹瞪大了眼,不一会儿噗地笑出来:“杨锏,你这思想可真先进啊!”
杨锏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他不觉得自己想的有错,皇夫不能纳妾,可是女皇她也不能纳更多的男妃啊!大家都一样,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以后在外面的场合,永远都是我为首,皇夫次之,很多时候就连我都像个挥手假笑的傻子,皇夫比我更甚,是在我身后默默跟从的傻子。”
这是杨锏从没想过的事情,毕竟他从没近距离接触过皇室:“你是女皇,在皇夫之首是应该的,只是——挥手假笑?”
“比如每年春节与民同乐的典礼,比如祭天万安街这一路,比如国宴家宴……我都是一模一样地假笑。”她说着,给他做了一个女皇标准的笑容。
杨锏立刻想到了封赏典礼以及国宴上的她,说起来,竟然真的一模一样,这让他更心疼了:“你是不是很累?”
“嗯?”
“一模一样的假笑,是不是很累?虽然看上去很好看,但是如果任何场合都要这样,很累吧?就像我们在军营练武,战场上的令行禁止都是日复一日训练之后才有的,是吃了无数的苦才达到的,作为女皇,也要这样不停地练习,太辛苦了。”
皇甫楹愣愣地看着他,心里的防线被他击破了一个角落。
杨锏想到了街头的她,轻易就会被人哄骗,看一个十分普通的杂耍看得满眼崇拜,富有天下的女皇,日子竟然这么沉重无趣吗?
“也不是,虽然有很多课业,但是放松的时候,我欣赏到的东西也是最高级的。”
杨锏没有全信,被重重束缚的女皇,再放松能有多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