簋里是楚王特命人以大鼎细细烹煮的羊肉,已用盐与花椒等调过滋味,冒着热气。
香草送上银筷,问道:“美人,要用肉吗?”
韩姬手肘抵在案上,撑住脑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看着赵枭,想了又想,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她拿过筷子放在案上,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用小手挡了嘴,悄悄叫香草快去门外守着,不要放人进来。
香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她这位主子,行事与旁人不同,不过这些无妨,韩主子脾气温和,从不打杀下人,也没有凌。虐的癖好,香草很知足,也庆幸得遇这样的主子,故尽心尽力地侍奉。
塌边,只剩了赵枭与江白竹二人。
“喂,别跪着了,抬起头来。”江白竹将脸凑到跪成一团的赵枭前,捏着嗓子低低道。
赵枭愣了一下,旋即抬头。
只见她整个身子,都已凑到了自己身侧,眼珠滴溜溜地转,咬着下唇似有什么艰难之事,难以开口。
赵枭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头,却入眼一双近在咫尺的玉足,令他眼晕,夜里的天一下热了般,叫人脊背发汗。
江白竹轻咳两声,用拳头抵住嘴唇,又往他跟前凑了凑,斜着小眼,低喘似的问道:“你身上,没少什么零件吧?”
赵枭发懵,这话是什么意思。见她离自己如此之近,耳朵又红了几分。
江白竹想到自己说的话不妥,又纠正了道:“宦官们,没为难你吧?”
就是,割下点什么的那种为难,比如命根子。
赵枭怎么可能理解到她的意思。他感动得心都快化了,淡棕色的眸子发亮。美人竟然关心他的处境,担忧他被人刁难。
他强压下快要溢出心田的喜悦,配合着江白竹低低的语调,也放低了声音,温柔答:“回美人,宦官们不曾为难奴才。”
江白竹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好,没事就好。赵枭来自己宫中为奴之事,虽在书中没有提及,但江白竹隐约觉得,他原本不该出现在自己宫里的。若赵枭在兰宫有什么意外,岂不都成了她的错。
要是因为她带来的蝴蝶效应,不小心叫男主太监了,那么这本书就不用叫《枭雄为皇》了,就叫《公公养成计划》得了。没准更畅销。
江白竹没有了顾虑,重新拿起筷子,从簋中夹出两片羊肉,放进碟里,甜甜一笑,举在赵枭面前:“吃吗?”
羊肉固然鲜香四溢,引人食指大动,可再香的佳肴,也不及这一缕幽幽兰花香。赵枭咽了咽口水,答道:“羊肉价比千金,贱奴,怎能消受这样珍贵的东西。”
江白竹歪头。这个嘛,珍贵是珍贵,不过再珍贵,也就是几口羊肉罢了,有什么消受不起的。
“张嘴。”
江白竹夹起肉片,汁水滴答往碟里掉,送到他嘴边。
吃吧吃吧,别装了,我知道你想吃。
赵枭瞪大了凤眸,桃花色晕染在眼睑下,思绪错乱之际,顺从张开了嘴。
江白竹甜笑一声,将肉片塞进他嘴里。
这才对嘛。兄弟你以后是要办大事的人,我现在偷偷给你喂点好的,要记得我是个好人。你打进楚宫时,要是遇了我,可别杀我啊!
江白竹想起书里韩姬的下场,脖子顿时凉飕飕的,又速度往赵枭嘴里狠塞好几片羊肉。
羊肉温补,一片片被送进赵枭口中,咽下后,五脏六腑都被温得暖暖的。赵枭目光漫不经心停在地面,满心倾注在余光上,美人如一团暖雾,轻柔,香甜,美好得无以复加。
簋食已喂过他好几次,见美人又折身去夹新肉,赵枭匆匆咽尽口中羊肉,忙道:“谢美人赐肉,奴卑贱,不便多进。”
江白竹放下筷子,也就不再喂他,唤香草进来,叫她拿荷叶把剩余羊肉包了,见赵枭手上破皮流血,又想起他受过的伤,翻箱倒柜寻了瓶药酒,一并塞在香草怀里,吩咐她过些时候送到赵枭住处,别被人看见。
赵枭离去。江白竹抚着秀发,目送他。少年的背影,似抽长了些许。
大兄弟,吃好喝好啊,改天再来玩啊。
江白竹重新钻回塌里,盖上小被子,抱着香枕入梦去了。
星斗漫天,香草将韩姬许他的赏赐,送至赵枭的屋中。想起韩姬方才对他的温存低语,赵枭睡意全无。
他试探着问过香草,大王为何不留宿在美人处。香草笑笑,称美人患有隐疾,不能行合欢之事。入宫这么多日子,大王虽恼,却半点不减宠爱,也是美人的福气。
原来美人还是完璧之身。赵枭温温一笑。
他并不在意美人是否是处子,这一点,丝毫不能动摇美人在他心中的独特位置。他只是嫉妒楚王可以占有她,肆无忌惮地宠爱她。他嫉妒得想发疯,浑身的血液都在逆行。
暗夜万籁俱寂,蓦然有一阵私密低语传来,原以为与他毫不相干,便微眯着眼眸静待入睡,直到听到一个名字,彻底挑动赵枭的神经。
“韩姬,很快就会死的。呵呵。”
赵枭徒然睁大双眼,翻出屋去,形如鬼魅,极轻极快地落入两人身后。
一男子将声音放得极低:“这是鸠。毒,取鸠鸟羽尾投掷在酒壶中,静等片刻,酒便成了剧毒之酒,只饮一口,登时无救。你将此酒送入韩姬寝殿,哄她饮下,大事便成。事成后,你我都少不了好处。”
另一人声音略尖,似为宦官,接过鸠。酒,答道:“妙,妙啊。我这就去办。”
端着酒的宦官才迈出两步,身后就传来“咔嚓”一声裂响,莫名毛骨悚然。
他狐疑回头,可深夜漆黑,原就难以视物,他胡乱看了看,又低低喊了方才那男子一声,却没人回答。
正觉不妙,嘴上突然被大力捂住,手脚尽被狠狠箍住。有个男人的声音极阴寒极可怖,自耳边传来:“是谁指使你们毒杀韩美人?”
说完,折了他左臂。
那人顿时冷汗如雨,剧痛剧怖之下,浑身颤抖脑子乱成一团,想说都说不出话。
男人沉默一会,又幽幽问:“说,是谁指使?”
手伸到他右臂处,捏住。
“我说,我说”,宦官怕得不行,脸色惨白得像死人,颤声道:“是田后……”
“咔嚓”,这人瘫软在地,再不能动弹。
赵枭面无表情,看了眼脖子被扭断的二人,将鸠。酒洒在他们身上。肉身遇到毒酒,尸体涨起大片脓泡,发黑,变臭。
赵枭冷笑,将酒壶掷在地上,飞快离去。
第6章 美人与奴隶(6)
第二日,宫中死人之事便传开了。见者都说,二人死相恐怖,遍体黑胀流脓,臭不可闻,更认不出面容。当夜无一人听到异常,如此这般死在深宫里,真是诡异。
薰草带着人路过时,见到倒在角落那只熟悉的酒壶,大惊失色,连忙呼喝着叫人群散去,且叫他们不许在宫中提及此事。若她听见有人再偷偷议及,传到她耳中,必要割了那人的舌头。
众人惧田后的威势,惶恐散去。
“娘娘,派去杀韩姬那两人,蹊跷死了。”
薰草将放了酒壶的漆盘,端至田后面前,又将二人的死相说了一遍,说像是中了鸠。毒,却又不像,要不要追查。
田后并不在意他们究竟是如何死的,她一掌打翻漆盘,面容扭曲,狠狠道:“两人这么点事都办不成,真是废物,废物就该死!”
薰草跪在田后身边,劝道:“娘娘别为两个废物气坏了身子,要对付韩姬,咱们还有的是办法,有的是机会呢。”
田后渐渐消了火气,她素来依仗薰草帮她出谋划策,对她很是信任,手掌扶住额头道:“你说说,还有什么法子,能立刻杀了那个贱人。”
自打韩姬入宫,她这个王后都快成了摆设。大王被这贱人迷得丢魂失魄的,日日往兰宫去,什么好东西都送到她那去,且她见过几回韩姬,那容貌那身段,是狐狸成精无疑了。
薰草道:“娘娘,别的倒不怕,怕只怕有人与我们暗中作对,他在暗处,不好对付。为今之计,只有先在兰宫买通几个人,一面监视韩姬,一面寻机会下手,切不可打草惊蛇,重蹈今日覆辙呀。”
田后听得头胀。她是齐王的女儿,楚王的王后,想杀谁素来只是一句话的事,岂不料今日,竟然在韩姬手上栽了跟头,还要耐着性子等机会下手,真是憋屈。
田后拍案,目光如鹰隼。韩姬,来日你落在我手中,我定要十倍百倍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
赵枭一连被江白竹投食了好几日。
每次楚王从她宫里离开,江白竹就会命香草去寻赵枭,将他叫到寝殿来,搬出各种好吃的,与他分享。
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拉拢他,讨好他,最好能让他变成自己的好哥们。和未来一统七国的皇帝打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有这么棵大树可以依靠,不靠就是傻子。
今日是炙牛肉。
夏夜残留着白日的闷热,殿内放置了一大缸冰,供江白竹驱散暑气。香草将小碳炉取了来,添了炭火,点燃。外头的人,想各种法子贪凉而不得,可她殿中,即便生了碳炉,也仍清凉舒适,殿内殿外,仿佛换了季节。
江白竹一身薄纱,歪坐在榻上,懒懒看着赵枭将牛肉切成小块,串在铜签上,再拿上碳炉炙烤。
赵枭得韩美人青眼,总管宦官看在眼里,一时之间,倒无人再派他做什么活,众人对他也有些殷勤。
与前几日相比,赵枭的衣衫要好些,身体不再满是灰尘污垢,整个人干爽了不少。他的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没有遮挡的脸。
棕眸凤眼之上,两道剑眉飞入鬓角,睫毛长密,眨眼似羽扇扑打,挽起袖子露出的一截胳膊上,是好看的肌肉线条。他跪坐时脊背挺拔,神态温柔亲和,是个俊秀英挺的少年。
上好的牛肉经过炙烤,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牛油滴在炭火里,刺啦作响。深红的肉粒,渐渐被炙烤成棕色,深棕色。
赵枭神情专注地炙烤,骨节分明的手把着数根铜签,来回不停转动,额上与脖颈被火气熏燎,有薄汗沁出,他边烤边撒些佐料,待到烤熟,便放在美人身前的盘内。
江白竹毫不客气,她拿起才烤毕的牛肉串,送进嘴里大咬一口,嗯,外焦香里软嫩,好吃得不要不要的。她转动着眼珠,露出笑眼,舔一圈唇瓣,继续大口大口吃起来。
赵枭将她神态看在眼中,瞳孔也许是被火光映照的缘故,无比柔软明亮,焕发着神采。
江白竹吃下三大串,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饱嗝,拿起帕子,擦擦油光发亮的小嘴,摆手叫赵枭先别烤了,赶紧过来吃,不然就要冷了。
盘中还有数串牛肉,江白竹尽数拿起递给赵枭。赵枭放下手上的活,仔细擦了手接过牛肉串,弓起腰,沉默着用极快速度吃尽后,叩头谢美人赐食。
江白竹用拳头抵住脸颊,身子侧躺在榻上,见赵枭吃东西时紧张低着头,进食速度飞快,莫名叫她回想起从前养过的一条小土狗。
小土狗吃东西时,生怕别人与它抢似的,两只爪子抱住吃的,埋起脑袋暴风进食,小耳朵颤巍巍的,吃完了舔舔嘴,又舔舔爪,再拿无辜大眼盯着她摇尾巴,蹦跳在她脚边。
赵枭原本就跪坐在她脚边。他谢恩后,重新挺直脊背,看向她的眼神,也是那样亮晶晶的。
江白竹看着他,噗嗤笑出声,咧嘴露出小白牙。好荒唐,她怎么把赵枭和小狗想到一处去了。
赵枭见美人直直看着他,笑得欢快,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用来伺候美人的精神力,一下被击得七零八落,爱意止不住地溢出,眼里心里,被韩姬塞得满满当当。
韩姬的绝美音容,韩姬的温柔善良,韩姬的娇俏可爱……还有,韩姬将深陷地狱的他,救赎。
这股爱意愈来愈浓,渐渐卷成浪潮,即将把他淹没,赵枭浑身战栗着,拼命压抑这感觉。
“韩美人。”他还是控制不住,开了口。
“嗯?”江白竹饮了口酸梅汁,漫不经心哼道。
“奴,奴名叫赵枭。”说完这句话,赵枭心中那股微微的酸涩与淡苦,登时消退干净。取而代之的,是无比舒畅与安心。
他告诉了美人,他的姓名。他满足了,再没有什么遗憾。
江白竹淡淡“嗯”了一声,除此之外,毫无反应。
是啊,他这样人的名字,本就不配被美人放在心上。美人也许根本未听清,也许她本就不愿记住。
可是,他还是很高兴,发自内心地高兴。
缸里冰块冒着冷雾,“咕咚”一下,冰块动了,似是往水里沉了沉。
蓦地,一阵香风扑鼻,冰凉纤巧的指尖,轻点在他额上,并着绝妙动人的声音传来:“知道了,赵枭。”
赵枭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看向美人,尚不知自己耳朵脸颊都已爬上红色。脑海中有无数绚丽花朵绽放,浑身轻飘飘的,似双脚踩在云间随风摇摆,不知此刻身在何处,忘了今夕年岁。
江白竹捂嘴,吃吃一笑。
哈哈,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呀,看你眉心的光圈就知道了。
就在此时,艾草抱着些衣物进门,将两人此刻神情尽收眼底。她眯了眯眼,放下衣物,轻巧退出门外。
“薰草姐姐,这几日,韩美人都会在楚王离去后,传一奴隶进她的寝殿呢。”
艾草掂掂手里的一串铜贝,笑嘻嘻将脸贴到薰草耳边,汇报她这几日观察到的异样。
“哦?你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薰草抱臂,听艾草一句句道来。
“要我说,这两个人肯定有鬼,说不定啊,还有私情呢。”艾草说罢,扳着下巴点头,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薰草问:“那奴隶,可是前些日子在猎场中,大王赐她的那个魏宫奴隶?”
艾草忙道:“正是呢,是个全须全尾的男人,年纪轻,长得也不错。我方才进去时,见韩美人正冲他笑呢,笑得可开心了。”
薰草抿唇思索,又问了几句,也料定二人有私情,心里便有了主意。
“明日待大王离去,韩姬又召那奴隶进屋时,你赶快随我去面见大王,告诉他,韩美人正与野男人私会。待到大王盛怒之下折返兰宫,捉奸捉双,呵呵,我看她这一劫,到底要怎么躲。”薰草嘴角荡起阴沉笑意。
艾草拍马屁道:“薰草姐姐,真有你的,大王脾气暴,哪受得了这种事。若给他见了那场面,必要当场剁了两人,再拿他们的尸体去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