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虽然入学许多年,但白若琪和陆文远工作太忙, 连儿子大一开学、都是让家中司机管家来帮忙的,并未亲自到场。
早几年时候, 有一次, 白若琪想和陆城一同吃个饭。
但F大医学院和本部不在同一个校区, 她不太清楚,直接开车导航去了本部, 才发现搞错地方。
如果再要折回枫林路这边, 就注定赶不上航班。
无需考虑, 只得作罢。
反正, 陆城平日基本不怎么住校,非要见面,回家也一样能见,倒不必刻意去学校。
想到过往种种。
白若琪叹了口气。
对于陆城这个儿子,他们确实亏欠许多, 但也非本意。自从陆城在她肚子里、被检查出先心那一天起,为人父母,必须不停奔跑前进,用金钱,为孩子撑起一条大道,拼尽全力、叫他能走得顺遂些。
陆城的每一次治疗、每一台手术。
都是白若琪和陆文远日夜操劳,用厚厚金砖、一块块垒就。
万般皆是命。
半点不由人。
她能做的,只有拼命。
……
“白女士。”
沉思这会儿功夫。
陆城远远地、从实验室方向,向第一食堂这里走来。
身形颀长,风姿卓绝。
唯独脸上表情看着有些冷淡。
白若琪笑起来,不以为意,朝他挥挥手,“阿城。”
没在路上寒暄客套什么,两人脚步一转,走进一食堂。
这个点,午饭时间刚过。
食堂没什么学生,只边边角角,稀稀落落坐了几桌。
陆城给白若琪刷卡、随便买了份石锅饭。
捡了张角落桌子,放下托盘。
他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坐到对面,平静开口问道:“过来是有事吗?”
白若琪在飞机上吃过东西,没什么胃口,但也不好意思拒绝儿子的好意,便拿着勺子,慢吞吞地拌着石锅饭。
听到提问。
她手臂顿了顿,抬起脸,温柔一笑,“我来看看你啊。”
“那现在已经看过了。”
白若琪叹口气,摇了摇头,“阿城,别那么冲。你知道的,爸妈都是为你好。”
陆城垂下眼。
一言不发。
白若琪:“你当时非要学医,我们有阻止过你吗?医学生辛苦,你每天都很忙。本来身体就不能劳累,还老是不肯去复查,这样真的很让人担心。阿城,你不是小孩子了。”
“……”
“你是我生的,哪个妈妈能不懂孩子呢?你不就是觉得,手术也是短期续命,没什么用,总归要衰竭的,所以就自暴自弃么?阿城,在你放弃自己的生命之前,也要想想别人。医生不是说了吗,换心手术风险大,也要看运气,只能作为最后的治疗手段。你爸爸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心源,没有让你现在就去,但你也不能这样抗拒,叫人苦心白费。再想等下一个,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陆城依旧沉默不语。
事实上,他很清楚,早在高二那场手术之后,白若琪和陆文远就开始全世界地寻找医生、还有心源。
八年。
对于一个先心患者、且心衰中末期患者来说,已经很长很长了。
从很小开始,陆城就很清楚,人总是要死的。
不是现在,就是将来的某一天。
就像月升日落、日升月落一样,属于自然规律。
他没有很想活着,但也不太想死。
对于老天加诸在身上的毛病,一直是一种可有可无、随心所欲的心态。
能治就治,治不好,那也没办法。
现在让他去做手术。
陆城不愿意。
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他才刚把耳朵找回来,还没有享受够这种满心满意的感情,就要叫他躺上手术台去,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下来。
他不愿意。
与其提前面对,还不如顺其自然,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到时候,遮天蔽日的树林燃尽。
小鹿在树林的陪伴下、长成顶天立地的大鹿。
足以独自面对新的天地。
挺好。
……
白若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见他不答话,哀求般、喊了一声:“阿城。”
良久。
陆城沉沉开口:“再说吧。”
他要再想想。
很多事情,还有,很多未来。
要仔细想想才能做决定。
-
另一边。
夜深人静时。
林岁岁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月光被窗帘挡在窗外,孤孤零零、委委屈屈,窥不见万千心事。
寂静黑暗中,视线可及范围小。
几乎能看清空气中、有尘埃颗粒在飘荡。
她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
伸手,拧开台灯,再慢吞吞地拉开抽屉。
手指在那两张演唱会门票上轻轻一顿。
又转了方向,落到厚实笔记本上。
习惯很难改变,心情起伏不定时,林岁岁还是喜欢在日记本上写写画画。
她写:【我的听力已经在渐渐恢复了,但陆城还是在生病。应该很严重吧,他不肯告诉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在担心他。】
笔尖顿了顿。
【我以为我已经勇敢了起来,其实可能并没有。当陆城问我要以什么角色来关心他的时候,说不出理由,我只想立刻逃跑。害怕,紧张,又胆怯。甚至有对自己不坚定立场的无奈。毫无疑问,我还能继续喜欢陆城。人类的本能就是追逐太阳。】
【但……可以是女朋友吗?我不知道。】
长夜漫漫。
林岁岁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正在解一道数学题。
翻到最后一页。
参考答案那里写着清清楚楚一个字,“略”。
……
元旦前夕。
机构给几个老师都调了休息日,要求法定假那天到岗上课,三倍工资。
林岁岁没旅行计划,自然什么怨言,爽快接受安排。
休息时间像是凭空得来。
清晨。
她睁开眼睛第一秒,感觉心情很是不赖。
然而,吃过早饭,窗外洋洋洒洒、飘起细碎雪花来。
江城今年的第一场雪,竟然恰好在平安夜这日、不期而至。
林岁岁拉开窗帘,静静欣赏片刻。
或许真是回到江城的缘故。
这一刻,她想到了八年前的圣诞节。
八中学生们都在紧锣密鼓地为跨年艺术节做准备,彩排、试装,好不热闹。
然后是元旦那日。
舞台上,陆城从琴凳上站起来,当众向她走来。
像是披着万千星光,将她拉出层层叠叠黑暗。
瞬间叫全场哗然。
过往种种,本以为早就抛之脑后,实际上,样样都是历历在目。
倏忽间。
林岁岁燃起万丈勇气,决定立刻去F大找陆城。
她也想试着走向他。
……
然而。
计划赶不上变化。
外头下着小雪,还没落到地上,全数化成了水珠,细细密密淌下来。
马路免不了打滑,车辆降速。
很快,市中心主干道开始大面积堵车。
出租车不敢开得太快。
在枫林路停下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
林岁岁付过钱,跨下车,撑着伞、慢吞吞往F大里走。
校区很大。
她转了几圈,在步伐匆匆的陌生学生中,败下阵来。
到底还是给陆城发了消息。
年年与岁岁:【[定位·枫林路]】
下一秒。
Lc.:【等我。】
林岁岁轻轻笑起来。
如果,不是双向的奔赴,好像就显得毫无意义。
她收起手机,目光在周围略略一扫。
不远处就有休息椅。
但因为下着雪,这会儿,椅子已经全数被打湿。
林岁岁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从包里摸了几张纸巾出来,把椅子擦了擦,再转身坐下,开始安安静静等待。
十分钟后。
陆城从小道尽头快步走来。
他没有撑伞,整个人都像是被雨幕隔离,含含糊糊、看不真切。再用力,也只能看到雪粒子一点一点、落到他头发上。
无论何时何地。
舞台上也好,小道边也好。
陆城永远都是意气风发、光芒万丈。
林岁岁不自觉仰起头、看向他。
伞柄架在她肩膀上,伞面密密实实将、整个人笼罩,组合起来就像朵蘑菇。
陆城脚步一顿,眉毛微微挑起来。
离了两三步距离,已然开口:“怎么突然过来了?”
林岁岁咬了下唇。
很快,又立刻松口。
她小声答道:“……有点事想跟你说。”
陆城没急着问是什么事,只手臂一使力,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
“这里太冷了,先去别的地方。”
说着。
他顺手将围巾拿下来,挂到她脖子上。
再替她撑起伞。
温暖气息席卷而来,瞬间将林岁岁包围。
……
两人转移到校外咖啡厅。
室内开着暖气,能将湿气烘干,霎时,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起来。
林岁岁搓了搓手,这才想到重点。
“你刚刚在忙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陆城点了两杯热茶,随口答道:“不忙。不打扰。耳朵,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
林岁岁没在国内念过大学,也不知道医学院研究生课程,自然没有起疑。
点点头,长长松了口气。
陆城:“你想跟我说什么事?”
“……”
顿了顿。
林岁岁捧起热茶杯,捂着手心。眼睫飞快扇动两下,不敢同他对上视线。
陆城也不着急,含笑看向她。
气氛凝滞。
良久。
她清了清嗓子,终于缓缓开口:“陆城……演唱会,一起去吧?我也喜欢周杰伦。”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喜欢周杰伦。
是妹妹曾经写在日记里的一句话。
第54章 第十八次耳畔低语
陆城愣了半秒。
“耳朵你……”
倏地, 被巨大喜悦感淹没,竟然神色略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对待旁人素来冷淡桀骜,一贯是大哥形象。这般模样, 极为少见。
好半晌, 才渐渐平静下来。
陆城抿了口热茶, 清清嗓子,声音略略有些颤,“耳朵, 为什么突然……不会是什么预兆吧?如果你不是真心的话……那就好好骗我, 别再让我发现。”
他不是什么良善的人, 素来霸道又不训。
脑子里也没有“喜欢是放肆、爱是克制”这种境界。
不,或许说,八年前, 曾经有克制过。
最后结局就是一败涂地。
所以,前车之鉴, 后车之师。
陆城目光炯炯有神, 牢牢盯着面前那人。
说到底, 心底还是会期盼,她能给个让人欣喜若狂的答案。
听到这话, 林岁岁抱着杯子, 弯了弯眉眼, 单边酒窝若隐若现, 气质温润柔软。
又轻声问道:“只是一起去看个演唱会而已,为什么要骗你?”
只是试探般、轻轻踏出第一步而已。
用得着那么受宠若惊吗?
她忍不住想笑。
陆城长长地松了口气,眉眼如水墨般轻轻化开,低声说:“对,不用骗我。”
这雪也正好。
人也正好。
这个平安夜, 叫他夙愿了了。
陆城目光凝结在林岁岁脸上,寸步都舍不得移开。
然而,倏地,心脏位置传来一阵钝痛,猝不及防,从胸口处急速向全身血液扩散开来,绵延到四肢百骸,撕心裂肺一般。
“嗡”地一下。
他渐渐开始失去意识。
最后印象,是林岁岁惊慌失措表情、还有惊呼声:“陆城!——”
陆城不受控地阖上眼,在心底叹了口气。
果真是逆天而为,才叫人乐极生悲。
什么都来得不合时宜。
但还好,林岁岁并不是因为同情他、才勉强松口。
这就够了。
……
同样是一个下雪天。
宛如昨日重现。
高二那年,林岁岁躲在病房门外,从白若琪口中听说,陆城因为劳累过度和受冷,在一个下雪天被急救送进医院。那日,她和薛景打了一晚上游戏。陆城在雪中等了一晚上,以致发病。
这次,她却是亲眼看着救护车飞驰而来,将陆城抬上车内。
林岁岁咬住嘴唇,跟着一块儿坐进去。
渐渐地,开始浑身发抖,脸色也一点点变得惨白如纸。
孱弱模样几乎堪比担架上、紧紧闭着眼的陆城。
一次、两次。
都是她的错。
如果她今天没有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这般想着。
林岁岁恨不得自己躺上去,替陆城昏迷才好。
但却于事无补。
很快,随车医生给陆城做完简单检查,眉头锁起,问道:“之前是有什么严重疾病吗?心脏病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