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老爷和夫人都在府上,管家也没朝外送东西,这辆马车载的何人不用说, 都能知道是小少爷。于是,门牙子麻溜的照吩咐办。
只听“咿呀”一声,车门从里头被推开, 门牙子赶忙取下放在边上的车凳。里头下来一名妇人, 软声软语的对着他说了声“多谢”,门牙子叫对方打照面的容色震住。
朱家是权势人家,门庭若市,他自然跟着沾光。贵家小姐妇人的, 他也没少见。门牙子活了大半辈子, 都比不上眼前这位。许是马车里有些热,妇人耳根子通红,映着雪肤和眉眼, 倒有几分雪中红梅的俏丽和娇艳。
老爷吩咐办事的时候,他挨着远,没能看清妇人的长相。眼下瞧了,才又想起小少爷院里那些有鼻子有眼的传言,当下如醍醐灌顶,如此容色也无外乎小少爷这少年郎滋生情愫。
“劳你废心了”林云芝叫寒气扑了个满怀,脸上的热度也渐渐褪下去,恢复如常。
亏得是这老汉在外头守着,她和颜悦色的道谢。
“哪里的话”门牙子赶忙摇头,跟着又想起老爷交代的话,垂着脑袋道:“还望小娘子尽力而为,小少爷他性子扭,真要就此出去,没准是要吃亏的。就算真的劝不动,再怎么也得让府上替着他打点一二。”
这也是难为温氏和朱正年了,连着门牙子都专程训过,这些话寻常人家的门牙子可不会在自己跟前说此番话。
她只能说了句“尽力而为”后,朝前走去。前头马车停在路边,几息后却没见有人下来,反倒是支起一角侧窗,估摸里头的主子没打算下来,从窗子里看看而已。
林云芝不由得好笑,她这小徒弟什么时候脾性这般大了。
“这位娘子您是?”驾车的车夫见有名妇人上前,神色下意识紧绷,他记着车主子的吩咐,不许旁人靠近马车。
车夫出声后,以后那妇人会识趣停下来回答,结果对方似没有听见般,不理睬自己不说,越过自己在哪支起的窗柩,素手敲了敲,说话里头带着熟撵:“你这脾气倒是大,连着我也不见了?”
正打算放下侧窗的朱韫看清来者的容貌后,抬起的手一顿,又讪讪收了回去,声音里带着低落和轻嗤:“父亲连师父你都请来了,看来他真的是怕我去外头游历。只是,我主意已定,他们同不同意也不作数。”
“下来聊聊吧”林云芝没正面回答,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茶楼道:“难得来隰县一趟,就算之后要离开去游历,眼下是不是先该进进地主之谊?”
朱韫原以为对方会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一口讽刺的话卡在嗓子眼,登时上不上、下不下,他直勾勾的盯着眼前容色明媚的人,抿了抿唇,好半天才点头说:“好”。
他下了马车,那家茶楼却是颇为热闹,大厅人云亦云的,不是能说话的地。朱韫同掌柜的相熟,轻车熟路的要了雅间,由着小厮带着上楼。
“非走不可?”小厮离开时合了门,案几上摆着烹茶用的茶具,林云芝信手将水烧上,信手拨开茶匣子,抬至鼻尖嗅了嗅,道:“六安银针轳,茶倒是好茶,只可惜水却是欠缺点。这儿不便,攒不起冷泉和惠泉的水,烹茶要属这两处的水好用,活、且甘,寻常雪水山泉水,烹煮后难免要少些醇厚和甘甜。用来消遣,想来已是顶好。”
进门时,她扫见柜台前的雅间价钱,两个时辰,五两银子,价钱不能算便宜。故而有银针轳不奇怪,而她拿水说事,也不过是顺嘴一提,缓一缓两人之间的沉默。
果不其然,朱韫接了话茬:“天下茗茶的雅士大多吹毛求疵、痴迷癫狂,幸得师父与我这般不过尔尔的,已然是最好。否则,我父亲那些家底,估摸也不够我一人败的。若真是这样,如今就算我不走,他们也该撵我了。”
林云芝见他故意岔开话题,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她沉声道:“可你并不是”
熟料,朱韫却点头道:“我是,没遇见师父的时候,我整日无所事事,专研药膳庖丁之术,在我爹娘眼中其实与不学无术并无差别。药膳要耗费太多药材,比茗茶烧的银票要多太多了。成品没人敢尝试,注定血本无归。茗茶好歹品的好,还能得个雅士的殊荣,为家里添光。
而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尽做这些没用的,大晋除了内庭,各府州根本没有典籍记载,所以没人知道那些药材混合之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喝死人。那些时光,明明我活在人间,却跟在深渊里没有区别,我只敢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那些所谓“为了我好”,但是他们无孔不入。”
林云芝跟着自己一直很乖巧的徒弟,头回这么声嘶力竭的。雅间的隔音很好,但也寂静的可怕。她没想过,对方会在心里藏了这么一段过往。
如今,一字一句的说出来,无疑是要撕开已经结痂的伤疤,让那些旧伤公诸于天下,林云芝心下一疼,她不能这么对他,她厉声道:“够了,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师傅你也死心,死了劝我回去的心”朱韫咧嘴一笑。
许是没有好好休息,他的皮肤苍白,眼底下有浓重的青痕,来不及整理仪容,稀稀拉拉的胡渣将他折腾的无比沧桑。
“原以为我会那样在他们的“好心”中国一辈子,可是偏偏没有,余生让我尝到了甜头。跟着师傅学后,建了水云坊,有了那些得了成效见果的药膳,流水进账的银子后。他们所有苛责的话都变了,变成赞美的话,父亲是,母亲也是还有哥哥他们。我原以为我放下芥蒂了,可是母亲不应对你出手。她不应的。”
他的眼中骤然浮现血丝,长久没有入睡的眼球从浑浊变得通红,他像是着魔的赌徒,一咧嘴便是极度的执拗:“因为没有你,我不可能走到那一步,可他们却以为是你耽误了我。他们是我最亲近的人,师傅,你知道吗,我最近的人不计一切手段的去对付我最尊敬的、甚至最喜欢的人,知道事情的始末时,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吗?我根本没办法去面对他们,一看到他们的脸,我就会想起,那些泼在你身上的脏水,那些诛心的刀子。”
他折了腰,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林云芝霎时屏住了呼吸。谁能想到平日里笑呵呵的人,会受如此崩塌。或是真的是父债子还,温氏伤的是心,可朱韫他确实诛心。因为两面他都不能抉择,父母于他而言有生养之恩,而自己于他却如同再造。
他谁都不敢对不起,正是谁都不敢,所有的刀剑只能掉转个,悉数往自己的心窝里头扎。还要咽下所有的委屈,那种无能为力,林云芝只是稍稍思虑,便也能觉得痛彻心扉。
她起身,将他搂进怀里,低声的在他背上拍着。自己虽然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他二人师徒相处的那些日子,早将他当做亲人。如今,看见他这满身看不见血的伤痕,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林云芝抬头,为的不让眼泪落下来,她嘶哑着声道:“好,好了,师父不劝你,你要去哪师父都不会拦着你。但你能不能答应我,别走的太干净,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傅。”
“师傅不怪你,也不敢你母亲,你不要有负担。家里既然让你闷的喘不过气,那咱们就到外头去换换歇歇。等歇够了,就回来,成吗?”
朱韫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动作,浑身霎时僵硬。而对方的手又一下没一下的拍在自己的身上,他又渐渐缓和。他明白林氏对自己没有男女之意,但她对自己也并非无心--至少她拿自己当了亲人,而不再是他想的“一头热”。
心中划过丝丝暖流,将冰冷僵硬的心融化。他闷闷地点头,林云芝察觉怀中人松缓下的身子,不由得松了口气,看着被热气顶的咔咔作响的茶壶,她笑道:“水开了,不沏给为师尝尝吗?”
“好”朱韫满脸通红的从里怀里挣脱出来,耳根子像是燎到火般滚烫,他默然用镊子夹了茶叶,放进滚水中。
一点点茶色,在水中氤氲开,宛如一块无瑕的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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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芝并没有再劝,待饮完两盏茶后,她独自起身离开茶楼,同朱韫道了别。她明白今日一别,他日何时再见便不得而知。可是没人能左右他人的想法,他若想闯荡,强行将他束缚在身边,只会适得其反--就如方才,那副扭曲到自己不认识。
没能完成嘱托,林云芝没有生出愧疚,反而说不出的坦荡,她对着朱正年道:“笼中雀过的再富丽堂皇,却也不见欣喜。有些念头,大人能掐灭一时,却不能掐灭一辈子。或许,出去于他而言,好处远胜弊端。”
“其实,他早已经在大人不经意间,长大成人。”
朱正年愣愣地品着最后一句,眼中的从迷茫,一点点化成释然--是啊,他们其实一直把韫儿当成孩子,却没想到他早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眼下不过是为自己而活,他们又何必想成生离死别。
第83章 、阿斗
李全事了, 朱韫事毕,陶家总算从阴谋诡谲中挪出身来, 为的庆贺往后的安稳日子,自家打头用上了锅子。鸳鸯锅一面是奶白色的筒骨汤底,另一面则是红油辣椒汤底,配料也丰富,除了寻常见的芋头片、土豆片、鱼丸、海虾、香蕈,阿斗还特意片了五花三层的羊肉片、猪肉片、炸混沌、芋饺,还烙了一叠蛋饼。
甜的咸的, 腥的辣的,一点都不忌讳。吃锅子便是这点好,什么都能往锅里头涮,涮熟了就可以吃,还不怕吃不饱。
菜过半巡,大家伙肚子里都垫了东西, 吃法跟着慢下来。这时,李全起了酒,替自己与陶絮斟后, 又给满席的人也斟了。林云芝知道他想做什么, 于是笑眯着眼等他接下来的话。在席的其他人,也因他这动作而停下来,连着闲不住的馒头这下也一错不错的盯着自己的小姑父。
“谢...谢”谁知席面上骤然安静,被那么多人看着, 李全原本清明的脑子顿时有一阵混沌, 满肚子的腹稿叫这紧张一冲,登时散得烟消云散,唯余前头那两个字, 以及因过于豪迈饮酒,咳得昏天黑地,陶絮赶忙提起拍后背。
陈氏也笑道:“这孩子,毛毛躁躁的,成了家也没见稳重。”
李全闻言,那张咳得通红的脸,霎时又深了一个度。林云芝笑着为其打圆场:“我看着倒好多了,一家人没必要端着稳重,有肉吃肉,舒舒坦坦的就好。”
林云芝眯着眼,伸筷夹了筷芋饺,放进红彤彤的辣锅里,夸道:“阿斗这芋饺做的便很好,皮弹肉滑,甚得我心。”
阿斗也乐呵,提醒道:“小娘子注意些,一直吃辣,当心嘴角起燎泡。”
林云芝心底下有个不成文的认知,吃火锅若不吃辣,同吃水煮的有什么分别?也就在红汤里煮过,沾着酱料吃,渗透里头的香辣,吃的满头汗才是真的过瘾。不过,有个忌讳,那就是不能化浓妆,否则叫汗水一浸,非得晕成妖怪。
索性,林云芝不爱施粉黛,所有吃起来,比老爷们还阔气。
听完两人的拌嘴,原本伸筷子要去夹鱼丸的陶家兴默默一顿,又转去夹芋饺,半数都放在辣锅里。只见他放,却不见他吃。随后,林云芝夸了什么,他便夹什么,自个吃却是少。
一来一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就被发现了。李氏瞪着眼看老四将林氏夸的炸馄饨二个、三个的往辣锅里放,而后林氏却一汤匙全捞进自己碗里,他非但没露出恼,反倒嘴角微微翘起。
她满脸疑惑地问:“老四,你不是不能吃辣吗?怎么还一直往辣锅里加东西?”
馒头跟着歪头:“是啊,我看小叔的菜都被母吃了哇”
还打算伸筷子捞混沌的林云芝:......
默默的把手收了回来,脸上微微有些报赫。她倒是忘了,还以为是旁人放的,自己次次都能抢到,没想到...她咳了两声掩饰道:“我以为你们忘记吃了,这东西吧不能泡太久,容易烂在汤里,捞不起来,这不放下就得吃吗,不能等。”
“是这样啊”馒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锃光水亮的大圆脑袋。
李氏将信将疑的,还是黄氏瞥了她一眼别胡说,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让旁人都不敢动筷。于是,讪讪的收回手。
没人看见,老老实实吃菜的阿斗,露出深思的神情。半晌,抬头看向陶家兴,而后又看了眼坐立不安的林氏,眼中闪过异样。
饭饱酒足后,阿斗主动提出收拾残局,李氏他们要帮忙,却被其推拒,只让他们回去歇息。席面上唯有阿斗没饮酒,旁的人借着兴起劲儿,多少都有些沾。这会儿酒劲上来,哪里敢让他们收拾。
许是没收拾明白,还得闹个摔盘砸杯,到时候弄得鸡飞狗跳更碍事。大家伙拗不过只能回去。他将碟盘进盆中,打了热水正待要洗时,忽地听有人喊自己,抬头便见原本回了房中的林氏,出现在跟前。
阿斗愣了愣,问道:“小娘子寻我有事?”
林云芝点头:“是有事,不过不是要紧事,你听我说就好。”她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纸面,小心翼翼的哪出来递了出去。阿斗瞥见上头纸面上斗大的“身契”两个字,轻松平淡的神色豁然僵住,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跟前的人。
“其实我早就想把这东西还给你了”林云芝笑道:“你来陶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直任劳任怨。以前我之所以买下你,为的是怕在外头招来的人不可信,手艺传出去容易被盗窃。”
那时候陶记还刚刚起步,没靠山没家底,事事都小心谨慎。后来认识朱韫有了朱家的靠山,酒楼又缓缓有了起色,有银子进账。
林云芝没有大晋根深蒂固的奴仆想法,她一开始只是将阿斗当成帮手。如今经过哪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已经将戒备放下,在不知不觉间,他把阿斗当成了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却又拿着这份奴契,岂非是在说笑?
“那现在怎么不怕了?”阿斗盯着林云芝的眼睛问,他的长相略略有些儒气,身量宽却不肥大。并不像平常庖厨一样,满身腱子肉、肿得像是吹了气的皮球。那双眼睛端端看着,不会让人觉着冒然,因为里头干净澄澈,没有旁的任何心思。
林云芝不信有人能装得那么好,都说眼睛是最纯粹的,连着内心最深处的感情,若是连着它都能装得如此毫无破绽,她想自己要是栽了,那也怪不得自己,只好认命。
她笑如春风:“不怕了,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林云芝指了指那些铺陈的碗筷,然后将奴契放在阿斗的脚边说:“希望你不要让我走眼。方才喝了许多酒,我先回屋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阿斗的声音:“你的眼光很好,陶家兴他值得,比朱韫好,比沈寒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