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出险招有奇效。
她说完,下颔处那微凉的手指居然移开了。
荆羡愣了两秒,抬头,他侧着脸,睫毛低垂,光线实在不好,分不清脸上的神色。
良久,容淮转过来,语气有些轻佻:“你觉得呢?”
他这副模样,像极了在嘲弄她的自作多情。
荆羡皱眉,扭了下依旧没得到自由的手腕,说话冲起来:“所以,你等到几乎天亮都不肯回去,只是为了等我下班,跟我抱怨没吃饭没喝水,这么看,青鹭药业的首席执行官还挺闲的。”
容淮瞥了眼她。
这姑娘耳朵又红了,眼里布着浅浅一层水汽,她还和高中一般,情绪激动起来,就会这样。
明明努力表现出气势十足的模样,可配着那张初恋脸,怎么都是一尊我见犹怜的瓷娃娃。
容淮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茬:“确实。”他勾了勾唇,似是自嘲地重复:“确实挺离谱的。”
荆羡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又被他带着往车那边走,她头皮发麻:“哥哥你能不能放过我,我想回去睡觉,我明天还要上班的。”
她这声哥哥是无意喊的,也没怎么拖腔拿调,但在有回音的地下室里,尾音被拉长,跟撒娇也没什么两样。
容淮脚步顿停。
荆羡差点撞上他的肩膀,反射性跟着停下。
他松开她的手,插着裤兜,绕到副驾驶,扶着车顶,慢条斯理地道:“哥哥没开车来,你送一下吧。”
荆羡:“……”
至今为止,她见过他温文尔雅的医生装扮,也重温过其年少时的乖张狠戾,其余时间的印象里,他大多淡漠自持,惜字如金。
眼下这么无赖,确实是第一次。
荆羡一时三刻词穷,怕耗下去真要天亮了,她叹口气,解锁了车门。
幸好上车后他没再继续扮演纨绔子弟的调调,淡淡提了句小心驾驶,又开始摸出手机处理公务。
一路无话。
车内开了暖气,合适的室温让荆羡神情愈加萎靡,叫她差点忘了隔壁还坐了个人。
红绿灯口,她才如梦似醒侧过脸去。
“抱歉,我好像开到晓风和月那个方向了,你家住哪来着?”她泪眼朦胧地打个哈欠。
容淮没搭腔,迅速瞥一眼后视镜,确定远处没有同方向车流后,打开车门下去。
荆羡反应慢一拍,看着他走到自己这边。
容淮:“出来,换个位置。”
等了几秒,见她没反应,他不耐:“要我抱?”
荆羡很清楚,这人一直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至少在面对她时,行动大于一切。
当然,她确实困得厉害,很难保证中途会不会睡过去。
荆羡推开车门,乖乖坐上了副驾驶座。
原本的乘客莫名其妙成了代驾司机,她挣扎了一分钟,实在没顶住,老老实实把座椅放倒,歪着身子闭上眼睛。
容淮刻意压了车速,百米加速四秒不到的法拉利憋屈保持在50码以下,毫无速度与激情可言。
一小时后,天色乌白。
车子驶入晓风和月的地下车库停稳,他瞥一眼睡颜甜美的姑娘,呼吸绵长,显然好梦正酣。
手机振动提醒待处理事宜——六点半有纽约风投资金的对接会。
他摁掉提示,心知肚明这会儿就该出发了,毕竟公寓和双星楼一南一北,相距50多公里,约莫四十五分钟车程。
可惜。
容淮垂眸轻叹。
公私不分真是件要命的事。
荆羡被叫醒时还迷迷糊糊的,除了思绪漂浮,起床气也很暴躁。
她这毛病这辈子都改不了,躺在座椅上一动没动,看着车里的液晶屏,臭着张脸:“六点。”
容淮:“上去睡。”
荆羡瞪着他,硬邦邦地重复:“才六点。”
容淮气笑了,也没跟矫情鬼大小姐解释开会迟到的事儿,直接把人从车里抱出来。
倒是没用扛米袋的姿势,但也不是什么温柔绅士的公主抱,荆羡被他一只手托着,跟抱小孩一般。
她差不多96斤,加上冬天的厚外套,至少过50KG了,然而他面色不改,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去摁电梯。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没到荆羡发飙,他已经把她放下了。
荆羡张了张嘴,想骂他,电梯门合了一半,余光只瞄到他的衣角。
空气里传来男人轻描淡写的嗓音:“车借一下。”
荆羡倒是无所谓,反正荆焱之前还给她配了司机,有辆迈巴赫随叫随到,也不耽误她晚些时候上班。
她其实就睡了两个多钟头,睡眠不足的滋味懂的都懂,太阳穴狂跳,头晕目眩。
荆羡好不容易撑到十八楼,硬是凭着25岁女人的超绝毅力卸妆护肤,趴到床上后给白婧发消息——
【组长照片发你邮箱了,另外我上午请假半天,请批准T-T】
打完流泪的小表情,她丢开手机,很快沉入梦乡。
***
风投会不算顺利,从七点开始,连轴转了12个小时,漫长繁复各式论证和来回拉扯,简直能把人的心态彻底搞崩。
万幸的是,结果还算凑合。
除了先前福尔南迪的5亿美金外,又额外获得B轮融资。
参会人员基本元气大伤,长时间脑力活动下,精气神都给灭了大半。
青鹭制药难得今日无人加班,无论是制药本部,亦或实验室,开完会无一例外都回家了。
双星楼的灯火寥寥无几,惟有容淮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两个年轻男人,背对落地窗,长身而立。
个子稍矮的那位装不过五秒,双手撑着玻璃,哀嚎一声:“淮哥,快骂醒我,我放着朝九晚五的银行高管不做,跳槽到你这受难来了。”
能叫淮哥这个称号的,除了当年九班那几个混小子之外,还有谁。
高中一别,八年了。
李晋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唯一改变的大概是曾经的娃娃脸上多了青色胡渣,叫他瞧上去成熟了些。
容淮倚着墙,神情放松:“现在滚回去来得及。”
“我开玩笑的。”李晋扯松领带,瘫倒在沙发上,语调吊儿郎当:“你知道我念书那会儿的梦想是什么?”
容淮点了根烟,没接茬,他知道这话痨一个人也能发挥得很好。
果然,李晋回忆往昔,无限感慨:“当时我就想着,跟在你后边,称霸校门口的洛柏巷,让十九中的渣渣们见到我们都跪着喊爷。”
“后来你退学,连公共篮球场都有人闹事,压不住了。”
“我没了信仰,被我妈逼着念书,操。”
“对了,你去瑞士留学期间,邵忠知道我俩联系上后,还偷偷哭过。”
容淮挑眉:“哭?”
李晋笑出声来:“他说你没把他当小弟,心里只有我,他不想活了。”
容淮也没忍住,翘着唇角:“傻逼。”
这声傻逼,感觉又让李晋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午后。
三中体育场的长椅上,自己和薛安阳双排游戏,邵忠去食堂买饭回来,一口一个淮爹,大佬盖着书躺在后边,听得烦了,也是这种懒懒散散的调调,随口骂他一句。
李晋捂着眼,笑起来:“淮哥,我的青春回来了。”
容淮难得恍惚:“他现在做什么?”
李晋:“这小子入伍三年,前阵子退伍回来,开了个小酒吧,在市区那儿。”说到这,他坐起身来,试探:“要不……我们晚上聚聚?”
容淮拿了外套:“走吧。”
李晋事先没打招呼,为的就是惊喜。
长大成人后的世界很复杂,工作、压力、感情、家庭什么都烦,彼此间虽然有联系,但除了酒吧开业第一天去捧过场,之后也没特意约过。
算算日子,快半年没见了。
李晋翻出聊天记录,找到当时邵忠发来的定位,报给的士司机。
地方不算好找,在一个幽深小巷的尽头。
周遭没什么同类别的店,只有几家餐厅在营业。
比起那些大块的广告霓虹灯,它的招牌只能从颜色里下功夫,大红配大绿,又俗又跳。
名字也挺张扬,叫【睡不着】。
容淮扫两眼,心道,看这配色,能睡得着才怪。
九点来钟,时间尚早,里头人不多,三三俩俩的熟客们坐在吧台前,和调酒师闲聊。空气里有淡淡的松木味儿,表演场地圈了一小块,爵士乐队奏着Blue juzz,别说,还挺雅致。
李晋点了点角落:“小子又装逼呢。”
容淮眺过去。
年轻的老板穿着迷彩裤运动外套,留个寸头,正在给打碎玻璃的黄毛伙计上课,一边还不忘和客人道歉,顺手招来女服务生说这桌额外赠个果盘。
忙完眼前的事儿,他马不停蹄准备赶往后厨,中途听到一声熟悉的嗤笑。
邵忠抬头,对上不远处那位倚着吧台的俊秀青年,他就跟石化了一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容淮笑得散漫,身边的李晋举杯,凌空比了比。
邵忠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他甚至跟个白痴似的揉了下眼睛,确认是三中那位太子爷后,他人傻了,做了良久心理建设后才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小黄毛屁颠屁颠跟他后边:“忠哥……”
邵忠踹他一脚:“滚一边去,我爹来了。”
“你爹?”小黄毛愣住:“老板你不是父母双亡吗?”
邵忠哪有精力搭理对方,他已经挤到两人中间,一手搭着李晋的肩膀,一手没敢往容淮身上凑,跟个帕金森患者一般,抖个不停。
那么久没见,那句淮爹一点没生疏,喊得百转千回情真意切。
容淮眯着眼笑:“别贫了。”
李晋:“可惜老薛在牛奶国扎根了,不然我们四个都能聚一块,算了,不说这些。”他勾上邵忠的脖子,“怎么着,阿忠,兄弟把你的神请来了,高兴不?”
“我都快疯了!”邵忠猛点头,招呼酒保:“开一瓶路易十三。”
洋酒混着冰块,入喉灼烈。
男人们有着年少时的共同回忆,一齐打过架翘过课背过锅罚过站,这种感情,并未随着时间的长河褪色,眼下借着酒劲,反倒愈演愈烈。
邵忠和李晋互相调侃当年的趣事,容淮支额,还和从前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听他们犯浑。
邵忠:“说起来,高中三年,我最怀念的就是活动课。”
容淮晃了晃酒杯:“怎么?”
李晋掐着嗓子,惟妙惟肖模仿了一段尖叫声:“你懂的吧,无论你当时做什么,运球亦或是投篮,那帮小姑娘都会这样。”
“介于我当时也在场上,四舍五入,就当是为我欢呼了。”邵忠耸肩,半晌情绪激动起来:“对对对,还有那个谁,八班那个初恋女神,不也经常来吗?”
李晋想了想:“我记得,荆羡是不是,感觉她来的时候打球都有劲了。”
容淮顿住。
他真没什么这方面的印象,高中那会儿破事太多,活着就够恶心了,哪有兴致陪这些女孩子过家家。
后来在校外莫名其妙撞见她的次数多了,偶尔学校里会关注两眼,但小姑娘往往装得清高,和私底下的缠人模样截然不同。
此刻被他们一提,容淮:“她经常来?”
邵忠:“反正你在,就会来,人不还冲到包厢跟你表白过吗?”
容淮不置可否。
“你不记得了?”李晋环臂抱胸:“传言负心汉最终会得不到真爱,淮哥,千万别像我,因为甩过两任无辜女友已经单身6年了。”
容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笑,没说话。
半晌,放在桌上的手机震起来。
屏幕上显示未读短信——
【我的车不用麻烦送回来,你停在双星楼就行,钥匙给保安,我自取。】
急于撇清关系的态度一目了然。
容淮:“……”
他笑意淡了些,指尖抵着手机,上下把玩,而后一把扣在桌面上。
邵忠和李晋交换了个眼神,两人惯会察言观色,一人一句:
“有难搞的姑娘?”
“兄弟们帮着出出主意?”
容淮掀了掀眼皮:“说。”
“三十六计,试探为上。”邵忠异常自信:“交给我,我给她打电话说你醉了,但凡她有心,就会过来接你。”
李晋狐疑:“行不行啊?”
邵忠冷哼:“哥们儿开酒吧的好吧,装疯卖傻的男男女女见得多了,我帮打过的电话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你不懂,很多时候就差临门一脚。”
鬼迷心窍。
容淮满上酒,盯着杯里浮浮沉沉的冰块。
“打吧。”
“得令!”邵忠接过手机。
通讯录里就存了一个号码,像是硕果仅存的珍品,存的名字也不寻常,简简单单的一个【1】。
1是什么意思?
第一位吗?
邵忠感觉揣摩到了大佬的心思,愈发谨慎,他抬手让乐队的演奏声音轻一些,继而拨出了那个号码。
很快,电话通了。
女孩子的声音甜美又疏离:“有事?”
邵忠:“您好,请问是容先生的朋友吗?通话记录里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是这样,容先生在我们店里出了点小状况,您这边方便来接他吗?”
女孩:“什么状况?”
邵忠:“他有点喝多了。”
“关我……”对方像是硬生生刹车收住了两个脏字,转而潇洒道:“不方便,挂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