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知道,准格尔人是多么羡慕、向往他们的书本世界。一个普通的汉家文人在他们眼里,也是和台吉喇嘛一样的尊贵。只因为他们没有权利没有机会学习识字……”
保康听着他絮絮叨叨的,一抬头看见这和蓝天一样蓝的建筑群,看见一位在家门口买葡萄干的当地小娃娃笑得特好看,立马买两份。
“你看,小娃娃的笑容,是不是和这葡萄干一样甜?”
噶尔丹看一眼小家伙笑出来的满口小豁牙和牙花子,心里在笑,嘴上却是强硬:“是和葡萄干一样酸。”
保康就哈哈哈笑,“咻”地一下给小娃娃抛一个飞吻,哪知道他的笑容立马没了,惊讶过后就是一捂脸,人差点钻到干货摊子底下……
保康:“……”
哈哈哈,哈哈哈。
噶尔丹:“……”
噶尔丹听着小朋友这肆意飞扬的笑声,看看小娃娃偷偷露头又悄悄缩回去的小样儿,语气悠悠的:“我给我那老福晋第一次买来玻璃镜子,她对镜子一照,也是这么一捂脸,又羞又笑的模样,跟一旁的小孙女一模一样。”
保康:“……”
哈哈哈大笑完,拍拍他的肩膀:“你看到了吗?那个小娃娃,他眼睛里的好奇和求知欲。”
“我来西部,亲自体验这里不同于东西方任何一个地方的文学、音乐、舞蹈、绘画、雕塑、建筑……可是我感触最深的,就是这里人的笑容,那么的淡泊宁静,却又那么的果敢刚毅——加油,老朋友。”
…………
安静中,就听噶尔丹感叹:“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就这么点用处了——师祖这次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中原的和尚,就师祖最有气势。”
保康:“……”
保康嘴里叼着一颗葡萄干,细细地思考。
随即,咀嚼几口咽下葡萄干,表情和眼神一起“矜持且谦虚”。
“本来是师祖、皇祖母、额涅、媳妇儿,一起出五台山。哎,到鄂尔多斯的时候诊脉出来媳妇儿有孕。皇祖母和额涅要陪媳妇儿回京,师祖不放心,护送她们回京。”
噶尔丹:“……”呆愣。
他当然知道大清瑞亲王妃有身孕了,他还知道算算日子这都有六个月了,可他惊讶的是瑞亲王殿下这个显摆的架势。
“我有很多孩子。你将来一定没有我的数量,不羡慕你。”
“那不一样。你一定没体会过,我得知媳妇儿有孕那一刻的欢喜。”
“……说说看。”
“我感受到那小生命的气息,他是那么的弱小,却又那么强大。他还非常积极地表达他的欢乐淘气……虽然我知道他就是一个小‘蝌蚪’。”
“……很高兴你还知道他就是一个小‘蝌蚪’,还没傻全乎。”
“我敢保证,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最胖气,最活泼帅气……的小娃娃,你这火车赶紧修起来,倒时候我带着师祖、皇祖母、额涅、媳妇儿和小娃娃一起来伊犁看星星。”
“……好。那你可要多生几个可爱胖气的小娃娃,我可还打算和你做亲家。”
“包办婚姻要不得……好吧,我努努力,如果小娃娃自己愿意……这么一说,我不就成欠了你的?‘儿子,阿玛拿你换伊犁’,快乐大师可不是这样的阿玛。”
“……我早看出来你对西部的心思,你还装?将来如果策零的后人……你来接手伊犁最好——这些年来策妄阿拉布坦不知道和沙俄的彼得打了多少仗,沙俄……要防着。”
“放心。我已有计划。保证西部和北部三百年安宁。”
保康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其他国家占据东方的地盘,就做一个殖民地,早晚会退出去。但是沙俄,一旦沙俄扩张起来,它是要割去大清西部北部大量的地盘,它是要让大清这个巨人断损肢体,永不可复生,永远是一个残疾人。
他不会给沙俄留下任何复起的机会。
保康转头看向老朋友,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眼神庄重,声音肃穆,浑身上下隐隐有一丝霸气外露。
“一半的伏尔加河、喀尔喀、伊犁河谷、青海、西藏、甚至北印度……都会是大清的直属领土。它们和大清休戚与共,永不分割。”
噶尔丹瞳孔一缩。
“你保证,不偏不倚?”
“我保证,不偏不倚。”
“联姻?”
“……过分了啊老朋友。万一我就一个小娃娃那?汗阿玛绝对不会答应。”
“不过分。你汗阿玛一定会答应。西部和东部沿海不一样你也看出来了。这里不管将来怎么办学兴教化,它的环境如此,注定的相对封闭,没有一定的血脉渗透联姻加成,大清不可能彻底收复这里。”
“快乐大师还是不能保证,快乐大师不能不顾及小娃娃自己的感受。不过快乐大师尽力。大清和准格儿可以先试着安排一次联姻,行不?”
“行——这才是朋友。”
四目相对,两个人一起出手——击掌为誓。
时间定格在这里,历史记录这一幕。
两个人一起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保康笑完仰天感叹:“啊……想那鲜花遍野的伊犁河谷,平川里开出一朵儿牡丹,荒滩里开垦出大片良田,原野里织出成匹的锦缎……万亩良田翻绿浪,千里风光赛江南。”
噶尔丹笑完对着蓝天许愿:“晨曦微露,在悠扬的邦克声中醒来,放牧放牧牛羊,伺候伺候土地,笼鸟留恋旧林,池鱼思念故渊,子民挂念故土……任外面繁华如梦,我自归来。”
一个苍老年迈的老头儿,一个英俊无比的年轻人,对着蓝天“发疯”,听得周围人都露出善意热情友好的笑。
伊犁人怎么会离开伊犁?
伊犁人就这么一点人口,怎么开垦出万亩良田?
还有你这个老头儿,你还“我自归来”?你这么大岁数要离开伊犁?要哪辈子归来啊?
保康和噶尔丹又哈哈哈大笑。
伊犁河谷位于亚欧大陆腹地,周边接壤各大国家,作为雪域高原中一片最温暖的地方,其战略位置之重要不需言说。
她有五十多个民族居住于此,她融合东西方文明衍生出自己的文明,她有粮食、棉花、石油……
她还有超长的日照时间,丰富的果物,爽朗勇敢的人们……
赛里木湖、伊犁河谷、塔里木河、吐鲁番葡萄沟、火焰山……保康留在这里一个月,看遍准格尔的美景,也帮助这里策划修路修轨道、开挖油田、三语言办学……制定农奴制度逐步废除计划、律法改良、荒地开发摊丁入亩……
吃美食尽兴,和美酒尽兴,看美景尽兴,瑞亲王·快乐大师·保康做起事儿来,那也是绝对尽心。
策妄阿拉布坦没奈何,他再怎么不乐意,他也不能阻止伊犁河谷变得更好。
策零跟着瑞亲王殿下一个月,真实地感受到那句“你的拳头还不够大”,越发努力学习的同时,也越发敬重殿下。
噶尔丹对此非常高兴。他老了,这是他唯一能为这片土地做的事情。愿佛祖保佑伊犁,愿佛祖宽恕他所有的罪,愿他的上师在佛国有灵,保佑一切佛的子民。
阿弥陀佛。
起源于佛,归结于佛。
保康陪着噶尔丹在伊犁做完一场**师,离开伊犁。
他将永远记得他的老朋友,记得这里的美食美景美人儿,记得他们天山雪一般纯粹安然的笑容,那种握在手心里的,和田玉一般的温润友情。
“记得带着小娃娃来伊犁。”噶尔丹念念不忘。
“一定。快乐大师说话算话,一家人都来。”保康嬉嬉笑,眼神郑重承诺。
“不许再朝这里移民——只要有文化的读书人。”策妄阿拉布坦憋气有无奈还有眼馋。
“放心,一定都是有文化的读书人。”保康眼睛一眯就是保证,大清国要普及教育,就读书人最多,多的塞不下。
“殿下,你等着策零长大。”小策零好似一只小牛犊迫不及待要成长。
保康哈哈笑:“好,叔叔等着策零长大。”
第149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保康和他的伊犁朋友们手儿挥断、眼睛忘穿, 终是分别。
当年,噶尔丹从拉萨城出来,憋着一腔愤怒无从发泄, 更有满心的痛苦无处诉说。他找到恰好从沙俄战场上回来五台山的快乐大师·小保康。
快乐大师·小保康告诉他, 跟从自己的心走,佛也好,霸业也罢,他不是天生的活佛转世, 他也不是天生的汗王,他是噶尔丹,首先是噶尔丹,再是其他。
噶尔丹觉得这就是解脱,这就是答案。瞧瞧,快乐大师看得多通透?皇子也好, 嫡皇子也好,母家钮钴禄家的嫡皇子也好, 小和尚也罢,都是他,可他只是他。
关键, 人活一世, 你知道你到底要的什么, 你是谁。
可这只是第一步, 你意识到“你是谁”之后, 最艰难的一步到来, 你要为了“你要什么, 你是谁”, 付出什么代价, 克服什么困难,拒绝多少诱惑……
噶尔丹就是。
首先他要面对汗位的归属。按照父子传承制度来说,他的侄子,他亲哥哥的继承人,有正当权利。而他自己的子女,除了一个女儿,没有其他能力可以的。
但他怎么舍得放手那?这个准格尔汗国,是他的祖先们打下来基础,但,是他一手缔造。
脱离五世DA赖上师给他的理由,脱离桑结嘉措好友给的鼓励,脱离他母亲的哀求……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做了汗王后,再也做不回去佛子的普通人,他必须承认自己的**。
他和自己的侄子打了好几仗,还因为侄子和自己手下的大家族联姻,一怒之下抢了侄子的新娘子。
准格尔分裂在即,他还是不甘心让出汗位。然后他和他的侄子一致对外,一起和大清打了两次战役。
都是失败,不光没能想要抢占乌兰布通,还国力大衰。
午夜时分,他听着伤病士兵们的痛呼,流泪;天明时分,他听亲卫说哪个营又逃跑多少士兵,流泪;夜幕时分,他面对自己最忠心的女婿的劝说,流泪。
他想起当年快乐大师劝说他的话,问自己,这是自己要的吗?
他终是退兵。
和博格达大皇帝承认其属国地位,回到伊犁。可他回到伊犁,面对一张张期待的面孔,面对失去儿子兄弟夫婿痛哭失声的她们、他们,还是只能流泪。
他是一个罪人。
他想起当年自己从拉萨回来准格尔时候的梦想,他只是要给予准格尔一个安定的统一,停止准格尔的内乱,可他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他将汗位给予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自己每天念念佛,有空就在大街上,田间地头,草原牧场……四处转一转,逛一逛。
看的越多,对自己的错误认识越深,越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里的民众,沉浸在这一方天地里,很快乐,很安心,他们永远坐不来中原。
美丽的伊犁河谷,美丽的塞外江南,给予他们肥沃的土地的同时,也给予他们一颗淡泊宁静向往和平的心,包括他在内,尤其是曾经身在佛门的他。
一般的将领打了败仗,比如他的侄子,只会总结失败经验以图将来。可是他不同。他认为这是佛在惩罚他,他需要去佛前忏悔他的罪。
他开始积极地让准格尔和大清开展互市,加大交易量,扩展交易内容,甚至对博格达大皇帝明里暗里派来准格尔的汉家移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他就意识到,大清的技艺发展太快,而他们这个出行还是全靠骑马的大草原,已经落后太多、太多。
可是他的侄子年轻气盛,不服,不甘,他还拒绝接受大清的变化,说那是不对的,不传统的。
更让他担忧的是,再下一代继承人策零尽管有了和他父汗不一样的眼光,却也一样不甘,不服。
年轻人都是这样,谁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么热血,认为自己顶天立地,吼一嗓子地动山摇。
可是,时代不一样了啊。
他的侄子尚可,到了策零这一代,就没有犯错的机会了。大清不会再给准格尔机会。
两次战事失败的教训告诉噶尔丹,准格尔无力抗衡大清。现在大清的目标放在沿海和欧洲,等大清腾出手来,就是统一整个西部的时候。
如果是瑞亲王殿下领兵还好。如果是其他人领兵,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凡是不顺从的百姓,男子杀无赫,女子另嫁,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民众丧命。
他担心,他痛苦。
他的佛终究是没有放弃他。
他的佛送来瑞亲王殿下。
当年那个圆圆胖胖聪慧帅气的小和尚,长成一个风流多情的少年郎,他果然是只做了他自己,和尚也好,皇子也好,王爷也罢……他只是他自己。
噶尔丹见到长大的小朋友非常开心。
他真是一个顶好顶好顶好……的小朋友。他和你一起玩乐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应该说,他本身就是快乐的源泉。
坚定、从容、目光长远、聪明……关键还长得这么好!
他是佛最爱的宠儿。
当然,他还俗了,即使还是一个小光头。噶尔丹知道这是博格达大皇帝不想他用和尚的身份成亲,也不想他继续做和尚,是要开始遏制中原佛门发展。不光是中原,西部北部也一样。
所以,还是时代变了啊。不再是当年年轻的博格达大皇帝,要利用佛门和西部北部打好关系的时候了。